“原来涿鹿古战场就在你们这里啊。”实沈忽然高兴起来,“明日我和哥定要去看看。”

“殿下……”那长老此时已后悔多嘴,赶紧亡羊补牢,“那里冤魂四散,虽有封印镇压,也甚是危险,平日都没有人敢去。殿下还是……”

“哈哈,难道你看不出我们兄弟乃是神人么?就算有什么妖邪,也奈何不了我们。是不是,哥?”

阏方才一直定定地望着那倔强吞吐的赤红云气,此刻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弟弟兴奋的表情,心里隐隐知道有些不妥,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应道:“不错。”

“看,哥都答应了,就这样定了吧……”实沈仍旧兴致勃勃地询问着解州的风土人情,阏却没有什么心思去听了。一丝后悔慢慢地从心底发芽牵藤,却又被渐起的好奇之火烧成灰烬,四散着阻塞了思路。他干脆关上车窗往后一靠,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哥、哥……”伴随着清脆的敲门声,实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就来。”阏无奈地起身披衣,点亮了灯,开门让实沈进来。“怎么,睡不着?”

“哥不也一样吗?一看这样子,我就知道。”实沈笑嘻嘻地坐在桌前,将灯芯拨得更亮一些,正映上了阏明亮的双眸,“想着明早去凭吊古战场,亲身感受当年炎黄二族大战的场面,就激动得睡不着了。”

“都过去三百年了,应该没什么可看的。”不知为什么,阏说了句泼冷水的话。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去看看。咱们俩也很难得跑出冀州那个大笼子呢。”实沈知道自己这个兄长性子一贯冷淡,也就自顾自地说下去,“稷行了冠礼后就要求去西戎做周王,等过两年我们行了冠礼,应该也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吧。哥你可不能也学稷跑得远远的。”

“这么说,你的心愿已经想好了?”阏微笑着问。

“是啊,早在十年前就想好了。”实沈的脸上忽然焕发了光彩,唇边漾起明朗的笑纹,“我会让父皇把他的天马金车送给我,然后我就可以驾着它跑遍天上地下……身边还有……”

“还有你心爱的美人。”阏调侃了一句,“十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这有什么不对的?我又不想当什么王。”实沈有些委屈地叫道。

“我也不想。”阏轻轻地摇了摇头,“而且父皇也不会专门为了我们裂土封王。”

“那你有什么愿望呢?”实沈好奇地问。虽然是从小情逾手足的兄弟,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这个孪生哥哥究竟想要什么。

“我?”阏想了想,终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生而为神,万事顺遂,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想要什么。或许自己的前生便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无欲无求;又或许,是经历过太多的爱恨离合,早已对一切平静到了麻木。

“以后肯定会知道的。”实沈仍旧在聒噪,然而那语声听在耳中却无比真诚,“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会帮你完成。谁让你是我从小最喜欢的阏哥哥呢。”

第二章 天涯咫尺

三百年来,璇姬眼中的涿鹿平原总是呈现着相同的场景。

当年惊天动地的恶战已随着炎族彻底的失败而逐渐化为了传说,曾经如同地狱一般的战场也逐渐被岁月尘封。神人的魂魄和凡人的尸骸,都被风沙深深地埋入地下,再无踪迹。剩下的,只有这座因为她的存在而被命名为璇隐山的沙丘,滚动着永无止歇的红沙,如同流水一般侵蚀进古战场的每一寸土地。

“你一定要留下来吗?”当炎族的残部被流放到东海的蛮荒之地时,临行的炎帝对固执的女儿又一次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他的魂魄在这里。”璇姬捋了捋长发,留给父亲一个最灿烂的微笑。

“可是——”昔日威严的天神此刻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里封印了太多的魂魄,神人不会到来,凡人无法涉足,你能忍住这漫长的寂寞?”

“我不寂寞,我知道他有一天会回来。”璇姬笑着看看天,再看看地,“这太阳的光线,就是他的箭;这满地的红沙,就是我为他铺开的鲜红的披风。”

“我用所有的灵力来祝福你。”炎帝紧紧拥抱了一下女儿,率领着族人离去了。天空中,翠羽红翼的毕方鸟盘旋了一阵,终于独自向东方飞去。

从此,璇姬每天都一个人坐在沙丘的顶端,看着一粒粒赤红的沙砾慢慢滚落到远处的平原之上,一晃,便是三百年。祝融却一直没有出现。

岁月的风沙渐渐侵蚀进璇姬的信心和希望,直到那一天她看见两个淡黄衣衫的少年,捏着驭风诀闯进了这片连阳光都变得昏暗的大地。

那个时候,璇姬清楚地感觉到——他,回来了。

“原来就是一片红土,什么也没有。”实沈有些失望地收回四顾的目光,用脚尖一点一点地踢着脚下的沙土。“难不成,这些沙子都是被当年的血染红的?”

“这里面浸透的,是炎族不甘失败的怨恨吧。”阏抓起一把红沙,仿佛感觉得到每一粒沙子都是一粒小小的火星,烧灼着他的手心。

“炎族早被赶到东方的大海边去了,想必现在也没有能力再发起战争。”实沈又是一脚,把脚下的沙土踹得远远的,“说实话,虽然我急切地想来这里看看,但对于战争我还真是厌恶得很,好在我只是父皇的小儿子,轮不到我去为这种事操心……哥,你在看什么?”

阏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心的红沙,任它们从指缝中更快地泄漏出去。他的目光,正定定地盯着远处红色的沙丘,一个红色的人影正从那里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是什么?”实沈顺着阏的目光望过去,忽然问。

“不知道,或许——是逃脱了封印的魂灵。”阏低声地回答。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那个红色人影的临近。不知为什么,阏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已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等待,此刻只能坐待最终选择的降临。

“哥,她好美。”一旁的实沈忽然轻轻赞叹。

阏此刻也已经看清,那人影乃是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飘扬在玉雕一般的颈项之后,面部的表情似喜似愁。更为奇妙的是,那女子每走一步,就会有明黄色的花朵开放在她脚边的红沙上,为这荒凉萧瑟的古战场增添了几许生气。

“祝融?”悠扬柔和的声音轻轻传来,如同一根羽毛拂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那是久别重逢之时不确定的试探,虽疏离却深情。有那么一瞬间,阏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应答,却终于清醒地抿住了嘴唇。

“我等乃冀州高辛氏之后,这是我哥哥阏,我叫实沈。”还是实沈反应快,早已抢上一步深施一礼,“敢问姑娘是……”

“高辛氏,就是冀州皇族吧。”璇姬缓缓打量着面前两个穿着一模一样淡黄衫子、腰佩同样暗紫色木珠的少年,心中有一丝彷徨。

“我们是孪生兄弟,姑娘仔细认认,可要分清楚了。”实沈笑道。

璇姬没有接话,只是细细地看去。二人确实有极其相似的眉目,不过仔细观察就会看出,阏的轮廓比起实沈要更瘦硬一些,神情也似乎更为内敛。

“看出来了吗?哥哥的眼睛比我小。”实沈笑嘻嘻地提醒道,随即瞪圆了本来已笑弯的眼睛。

璇姬不禁一笑,敛衽为礼:“小女子名唤璇姬,乃是炎帝次女。”

“原来你就是璇姬啊。”实沈兴高采烈地转头看了一眼阏,“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母亲说的故事么?”

“记得。”阏此刻才向璇姬走上一步,拱手道,“听说璇姬姑娘一直在此地苦候火神祝融,是真的么?”

“是真的,而且我已经等到了——便是你二人中的一个。”璇姬也不回避,直接说道。

“不会吧,我们堂堂高辛氏子孙,黄帝苗裔,怎么会是你们炎族的火神?”实沈吃了一惊,几乎跳起来。

“你们不信?”璇姬眼中的光华一黯,裙角边明黄色的璇草渐渐枯萎下去。

“我信。”阏忽然开口。

“哥,不可能的……”实沈有些着急,他虽然看似玩世不恭,却深知此事的利害。

“我信。”阏又重复了一句,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平静地问,“可究竟是我俩中的哪一个呢?”

璇姬笑了笑,却没有说破,转身走开:“你们跟我来。”

沿着似乎不见边际的红沙往前走,绕到璇隐山背后,三个人的眼中展现出一道蜿蜒的流水。水极清澈,然而在河床红沙的映衬下,河水便仿佛流动不息的血脉一般。

“这是涿水,当年炎族的军队最多就行到了这个位置。蚩尤死在这里,祝融……也是死在这里。”璇姬站在水边,眼光却望向远处,连声音也是悠远的,“其实,我想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不是祝融了。”

阏闭上了眼睛,宁定心神,却没有寻找到一点关于祝融、璇姬、甚至涿水的记忆。失望地睁开眼,他对上了实沈同样茫然懵懂的眼神。

“或许,你是刻意封存了那些记忆吧。”璇姬对着水中的倒影喃喃地道,心中蓦地记起,在决战的前一晚,祝融流露的疲惫和对手中弓箭的厌憎之情。

“璇姬姑娘……”被冷落在一旁的实沈忍不住道,“或许是你弄错了吧,其实我们跟你的祝融没有一点关系。”

“没有错。”璇姬坚定地苦笑道,“早在十八年前,涿水因为祝融魂魄的投生而重新流动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今天会来了。何况——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是谁?”实沈再也忍不住,追问道,“既然知道,又何必捉弄我们?”

璇姬弯腰摘下一把身边盛放的璇草,将它们如种子一般撒播到更远处的沙地上去,仿佛洞察了什么一般微笑道:“现在不能说,因为有人比你们更热衷知道答案。对于我,只要知道他回来了,就已足够。”

冀州的神庙内,巫彭看着水盘中璇姬慧黠的笑容,不由丧气地望向了一旁的帝喾:“如果她一直不说,我们怎么办?”

“那是你要想的办法。”帝喾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走开,掩去眼中泄露的哀伤和疲惫,“我只知道轩辕黄帝的神谕,为了黄族,无论如何要除掉祝融。”

第三章 天翻地覆

“璇草是凡人梦寐以求的仙草,而我,正是璇草的花神。”璇姬一边说,一边把更多的明黄色的花朵向大地的远方撒去,看着那些植物如同大雪一般遮盖了原本荒芜死寂的红沙。

“既然是仙草,自然万般珍贵。你这样像种庄稼一样抛洒,岂不是浪费?”实沈说着,俯身拾起一枝璇草,翻来覆去没看出有什么奇异之处。

璇姬低低一笑,脸色有些羞红:“璇草又叫舞草,若有音乐,便会如活物一般舞蹈。平日这仙草自然珍贵得紧,不过今日我心中欢喜,就算被凡人摘去几株,也不妨事。”

“你自是欢喜,却把我们俩蒙在鼓里,好不让人气闷!不如我变个戏法给你瞧。”实沈生性乐天,虽然有些赌气地抱怨了一句,却转瞬恢复了常态。他走开一步,扬手吸起一溜红沙,让那沙砾如同活物一般在他手边盘旋飞动,红沙渐渐越聚越多,不一会儿由一条小蛇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飞龙,腾空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