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让它变成什么?”一边运用法力遥控着半空的红沙,实沈一边向璇姬大声问道。

“变什么都好。”璇姬站在阏身边,抬着头只是笑。

“我也来助助兴吧。”阏见璇姬神色愉悦,不禁也引发了兴头。默默念动咒诀,双掌微抬,满地的璇草随之飞舞而起,聚作簇簇云朵形状,恰好与红龙相映成趣。

“变个彩蝶双飞……鹬蚌相争……再变个龙争虎斗!”璇姬仰头看着半空中不断变化的沙与花组成的图案,白玉般的面容上散发出更加炫目的光彩。

阏与实沈相视一笑,心意相通。转瞬之间,无数明黄的璇草聚集成一朵巨大的璇草之花,盛放在空中。而细碎的红沙则化作团团升腾的火焰之形,将花朵托住,徐徐降下。

这是以前祝融为自己的龙车设计的徽章啊,璇姬呆呆地望着那代表着自由遨游的标志,笑容凝结在唇边,再也无法流露。

“好看吗?”实沈一边收回灵力,一边兴高采烈地问。

“好看……”璇姬的语声蓦地带了哽咽,泪水盈盈。她看了看实沈,又看了看阏,终于掉头靠在沙丘上,流下泪来。原来即使祝融刻意遗忘了前世的身份和责任,却仍旧没有忘记那个来不及实现的梦想。

“你怎么了?”实沈吓了一跳,赶紧跑上几步站在阏身边,两人都没敢上前。

“没什么,只是欢喜得紧了,心中感触罢了。”璇姬惊觉失态,连忙拭泪起身,微笑道,“让你们见笑了。”

“要到什么时候你才敢跟祝融相认呢?”阏心里忽然一阵惆怅。

璇姬不答,却不再看他二人,仿佛担心自己的眼神会泄露了谜底一般,半晌方道:“恐怕很快就见分晓了。”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沙丘上坐下,看着远处的明黄一点一点被红沙侵蚀,直到整个涿鹿平原重新恢复成他们刚来时的单调和荒芜。

阏的心里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悄悄侧头去看璇姬,看见那少女静静地抱着膝,眼睑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收回目光,却正对上实沈朝自己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阏微笑了,方才实沈一直对着璇姬发呆,此刻却想在自己面前掩饰么?看着前方月上中天,阏苦笑了一下:自己和实沈一直不肯提出离开,莫非是真的想要弄清谁才是祝融的转世?一向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实沈如今也学会了掩藏自己的心思,难道,这就是临别时大哥稷所说的,反目成仇的开始么?

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自己的心绪,摇了摇头。

“哥,那是什么声音?”实沈忽然倾过身体,凝神细听。

“水声。”阏反应过来,立时答道。

“哪里来的水?”实沈霍地站起身来,朝着涿水的方向跑了几步,“不过是一条小河,哪里会有如此大的水声?”

阏微微皱起了眉头,此刻他已听清,那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千军万马的铁蹄,正呼啸着从天而降。奇怪的是,水声中竟还混杂着细微的清脆撞击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水冲了过来。

“大水来了!”实沈猛地看见一个又一个浪头如同奔跑的马群一般从夜色里涌过来,想要捏驭风诀升到空中,却刚飞起一尺就被一股力道拽落在地上,他跳起身立时朝阏和璇姬跑来,口中大声叫道,“快往山顶跑!”

“这里是万魂封印之地,夜晚是无法行使任何法力的!”璇姬倏地站起身,制止住正要尝试驭风诀的阏,一把抓住他的手便向沙丘的顶端跑去。

身后的水声如同咆哮的猛兽一般扑过来,混杂的叮咚撞击声让人联想起吮磨的利牙。阏被璇姬拉着不断奔跑,脑中如同空白了一片——璇姬的选择,难道正预示了某种答案吗?

“实沈!”努力抵抗着心底让人沦陷的恐慌与惊喜,阏聚敛心神回头叫道。

“我在!”身后不远,实沈气喘吁吁地回答。

“快!”阏猛地顿住脚步,伸手拉住了赶上来的实沈。一旁璇姬微微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却并没有反对。三个人牵在一起,向璇隐山顶端跑去。

“璇姬姑娘,你这里半夜就会发大水,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们啊?”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实沈不忘抱怨道。

“这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璇姬慢慢走到站在山顶边缘的阏身边,“可看出什么了?”

“这水确实十分古怪。”阏指着天边道,“你看。”

天边,果然有一道彩虹般的白练从苍穹上倾挂而下,在月光的映射下泛着星星点点的晶光。白练的底端,蜿蜒出一道河水,完全覆盖了原先涿水的河道,淹没了整个涿鹿古战场。

“水还在涨,看来很快会淹没整个璇隐山了。”阏苦笑着瞭望天色,“只盼我们还能捱到天亮。”

“恐怕是捱不到了。”璇姬慢慢地走开,“水能克火,我猜黄族的目的,是想杀死祝融,再度封印他的魂灵。”

“为什么?”实沈当即叫道,“难道现在我们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吗?什么转世,什么炎族,谁又记得了?”

“我相信,可别人不会相信!”璇姬指着山脚下白水荡荡的平原,“祝融当年在这里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别说是黄族,连我一回想起三百年前的战争也会不寒而栗啊……”

“璇姬姑娘!”阏忽然走上一步,大声向那背影道,“那就请你明示,我和实沈究竟谁才是祝融。如果是我,我把这条命交出去便是!”

“哥说得对,我们俩牺牲一个,总好过我们三个人都淹死!”实沈也拦住了璇姬,斩钉截铁地道。

“我不能说。”璇姬忽然孩子气地跑开几步,摇了摇头,“我不能害了祝融!”

“说呀!”实沈眼见山顶之上可以容身之处越来越小,而四周白茫茫的水面映衬的全是月光,根本无法施展法术,不由焦急万分。

阏定了定心神,慢慢走下几步,伸手想去触摸那水面。如果只是普通的河水,或许还可以游泳求生。

“不能碰!”璇姬忽然疯了一般将阏拉上山顶,“你没看见水中混杂的冰晶吗,那是至寒的冰魄,会把人活活冻死的!”

“那你还有办法吗?”阏站定身形,却震惊地看到了璇姬望向自己的热切的目光,“璇姬姑娘,你怎么了?”

璇姬的双手,忽然搂住了阏的肩头,喃喃地道:“祝融,不用害怕……就算逃不过,这次我就陪你封印进涿水……”

“是我吗?”阏有些恍惚地问了一句,同时实沈则带着了然的失望默默退开了一步,谁都没有看见璇姬手中隐约的金光。

“是你。”璇姬颤抖着拉开阏的衣领,阏惊讶地看见自己左边的肩头上出现了一个鸟形的印记,光华灿烂。

“祝融是毕方鸟的精灵。”璇姬的手,轻轻拂过那印记,冰冷逾铁。

“水又涨了,你们靠紧一些!”实沈的呼喊打破了阏与璇姬之间微妙的沉默。

“实沈,你也快过来!”阏眼见站在下方的实沈膝盖以下已浸入水中,水流立时就会将他完全淹没,焦急叫道。

“你们多聚一刻也是好的。”尽管水中悬浮的冰魄如同利刃一般将寒冷刻入骨髓,实沈仍旧尽量轻松地笑道,“我没关系……既然我不是祝融,父皇总不会……”话音未落,一个浪头扑过来,将实沈卷入了无际的寒流之中。

“不——”璇姬方惊呼出声,阏已挣脱了璇姬的轻拥,跳入水中。尽力抵御着周身刺骨的寒冻,阏奋力拨开身前不断涌来的冰水,朝实沈的方向游去。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实沈是无辜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

或许是心中救人的念头太炽,冰魄的寒意并没有璇姬所说那般无法忍受。聚敛心神保持着神志的清明,阏终于游到了冻僵的实沈身边,舒臂挽住了他的身体。

“把他给我!”璇姬站在唯一露出水面的山顶上,俯身焦急地伸出了手臂。

阏又是奋力地一划水,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实沈比自己更耐不得这冰魄之寒,就把已经失去知觉的实沈交到了璇姬手中。可是当阏伸出手,等待璇姬再拉自己一把时,却突然发现仅有的陆地已不够第三个人站立。

便是这样吧,黄族要对付的是自己,应该不会再为难他们了……阏疲倦地暗叹了一声,心底某种失落终于强压它消散了去,放任自己被激流带向了远方。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冻得僵硬的身体还保持着伸出手臂求救的姿势。

第四章 天捶海淬

“陛下,皇子阏已经被冰魄冻住,如何处置?”巫彭停止了将天赐水袋中的冰水注入水盘,小心翼翼地将水袋口用画满符咒的绳索扎好。

“随他去吧。”帝喾疲倦地靠在椅子上,轻轻挥了挥手。

“这样会不会有后患……”巫彭硬着头皮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随他去吧,冻在冰魄之中难道还不够么?”帝喾的声音又大声了一些,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怒意。尽管知道这对双生子中必定有一个是天生的敌人,但如今要下令毁灭那从小便懂事乖巧的阏竟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是。”巫彭知道帝喾此刻心中伤痛,不再说话,心中只是盘算着如何设下结界,让那祝融转世的阏再也无法接近冀州。

“安排天马金车,去将实沈接回来。”沉默了一阵,帝喾终于低沉地开口,“为了黄族,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断不能再失去一个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巫彭答应着正要吩咐下去,帝喾又加了一句:“那天马金车,就送给实沈了。我夺去了他的兄长,只能用这个来补偿他。”

这样漂下去,最终会漂进大海吧。阏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想着,不时有细碎的浪花拍打着他微微露出水面的鼻尖。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漂流了多少日子,眼前只看到日神羲和与月神望舒驾着各自的龙车轮流地从苍穹中划过。从那样俯视大地的位置,他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存在的。

冰魄的寒气渐渐沁入了骨髓,侵入了元神,针砭一般的刺痛让阏的神志逐渐模糊。这样看来,即使最终不是淹死在大海里,也会被天下至寒的冰魄夺去性命。既然不曾有过什么愿望,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可是实沈和璇姬——想起汹涌的波浪中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阏忽然一凛,一种潜藏的疑惑又慢慢探出头来。

阏清楚地记得,当自己被冰水冲走时,璇姬正紧紧地抱住实沈,眼神也依然停留在实沈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居然吝啬于给自己最后的告别?

这种疑惑足以让人的心底结冰,却也让阏忽地生出求生的意念,他努力保持着清醒,聚敛着元神不肯放任它散去。

身体依然保持着可笑的求救姿势,连眼珠都被冻结得无法转动,整个人就如同一根没有生命的原木一般在水中浮浮沉沉,阏其实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冰冷的水中脱身。

一只黑色的小鸟停留在了阏的身体上,竟是飞翔得累了,把他当作水面上一个落脚觅食之处。看着鸟儿放下嘴中的小石子,蹦蹦跳跳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阏想朝这可爱的生命微笑一下,面部却已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快走吧,这样寒气四溢的冰河,会把你冻坏的。”阏有些焦急地看着鸟儿灵动如同两粒黑豆一般的眼珠,心里默默地念道。

仿佛立时感觉到了阏的想法,小黑鸟果然慢悠悠地走回原地,叼起先前的石子展翅飞去。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道鸟儿根本不可能做出表情,阏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那晶莹的眼睛中一丝慧黠的笑意。

一连几天,这只黑色的小鸟都会不时地停留在阏身上,让阏在无聊的时光中渐渐有了牵挂。若是哪一天鸟儿来得晚些,阏竟会生出一种深切的担心。

时日久了,鸟儿似乎终于察觉了脚下这根木头的异样,有时便会大着胆子飞过来停留在阏的胸口,歪着脑袋打量他,甚至用白色的喙扯扯阏冻得发硬的眉毛,让他从半昏沉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这个时候,阏本已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会重新凝聚,成为他身体上唯一还散发着温度的部分。

然而冰魄的侵蚀仍在继续,尽管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伙伴,阏的神志还是越来越浑浊。终于,当月神望舒再次从东维的天空中出发时,阏在一片灿烂的月光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