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阏发现自己竟然在空中飞翔,不过并不是像以前捏着驭风诀御风而行,而是躺在一张藤蔓编织的网中在半空中漂浮。低下头,阏看得见混杂着冰魄的河水在身下继续向东奔流,月光下那渐渐远去的波光让阏竟然生出一种冰冷的后怕。

惊异地抬起头,阏看见无数白首的飞鱼在自己上方的天空中飞翔,扑簌的翅膀如同透明一般反射着柔和的银光。每一条飞鱼的口中都衔着一条藤蔓,正是这些纤细的枝条组成柔韧的网,将阏托出了致命的冰水。

连月光都似乎成了温暖的热源,冻僵的身体一分一分地暖和过来,阏终于可以对着这些美丽的生灵露出感激的笑容。就这样朝着东方默默地飞行下去,阏听到了一阵和缓优美的歌声:

“告诉我,流星,你的火把

在你短暂的飞行中点亮

要在黑夜的哪个岩洞里

你才露出悲伤?

告诉我,月亮,你的龙车

在天庭的路途上漂泊

要在太阳覆盖下的哪个处所

你才得到平和?

疲倦的风呵,你漂流无终

像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

你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

在树或波涛中?”

飞鱼似乎也陶醉在这月夜的歌声中,飞行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最终将阏放在一片密林丛生的山坡上,陆续消失在了夜空中。

随着歌声的余韵望过去,阏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她此刻正坐在一株木香树的枝条上,居高临下地向阏微笑着。

“是姑娘救了我么?阏在此多谢了!”整饬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阏深深地施了一礼。

少女从树上跳下,轻盈地向阏走过来,红色的衣裙在月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如同一朵开放的木棉花。她的手掌向上一抬,示意阏不必多礼,梦幻一般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姑娘是……”阏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记忆中却搜寻不到如此清秀的面容。

“看来你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少女看了看阏,笑道,“这个样子虽然比垫脚石灵活些,可还是木呆呆的。”

少女灵动的眼眸让阏恍然:“原来你就是那只小鸟。”

“其实我在神界很有名的,你小时候一定听过我的故事。”少女似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叫琰姬,是炎帝的小女儿,小名叫做女娃。”

“原来你便是精卫鸟?是璇姬的妹妹?”阏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母亲讲的神界故事,炎帝的小女儿女娃淹死在东海之中,死后变为精卫鸟,衔来木石力图将整个东海填平。如此说来,眼前这美丽少女的真身,便是那只不起眼的小黑鸟了。

“是我啊,我的名字多着呢:冤禽、志鸟、誓鸟、帝女雀……每到夜晚,我就会恢复人身,你不觉得这个样子比一只鸟漂亮吗?”琰姬继续明快地笑着,捋了捋她垂到额际的长发。

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让阏想起了璇姬,两姊妹的神情也有一种奇特的相似,在纯洁无暇的微笑中露出让人心痛的沧桑来。阏不由心中一动,却立时恢复了自持:“你每日果真在填海吗?”

“那是当然。”不知何故,琰姬的口气有一丝嘲讽,“所有人都知道,我对着东海发了誓,它淹死了我,我就一定要把它填平。”

阏沉默了一下,终于不以为然地道:“东海无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填平,姑娘何必如此执着呢?”

琰姬的目光扫过了阏的面容,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耍小孩子脾气么?就跟小孩子吃不到糖在地上打滚一样?”

阏没有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赶紧分辨道:“自然不是……”

“发过的誓自然是认真的。”琰姬似乎没有消气,继续冷笑着道,“其实若不是当年便存了填海之心,以我神人之身,又怎会命丧在东海之中?又为何不肯忘却此生发生的一切,到虞渊沐浴重生,非要守着个尖嘴长毛的鸟身?”

阏惊异地看着琰姬,没有开口,然而目光中却已露出了关切之意。

“从服色看,你是中原高辛皇族的子弟吧。哼,王孙公子,自然不会清楚炎族在东土的艰难处境……”琰姬本来想说什么,却摇摇头,只是冷冷地道,“这样吧,你的灵力应该也恢复过来了,明日便和我亲自去看一看如何?”

“好。”阏不明白琰姬为何突然恼了自己,只好先同意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北部冀州的方向。通过渐渐充盈的灵力,他已经觉察出了琰姬求助的意图,只是装作没有感受而已。虽然自己是炎族的火神转世,冀州从此再没有了容身之处,可是若要自己为了炎族逆天而行,帮助琰姬移山填海,恐怕还是难以办到的。

“为什么要救我?”阏试探着问。

“难道就眼看着你被冰魄冻成一根死木头?”

“我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冰魄冻住吗?”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不会求你。”琰姬忽然又有些脾气上来,转开头不再看阏,“太阳出来了,我们出发吧。”琰姬说着,修长的手臂忽然张开,迎向了东方第一缕的阳光,似乎整个人都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在阏的注视中,琰姬慢慢变成了一只白喙赤足的精卫鸟。尽管立时冲天飞起,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怨却没有逃过阏的注意,并又一次引发了阏心中挥之不去的轻微震颤。

第五章 天崩地裂

从天空中望下去,海边的谯城如同一块风干的灰白色苔藓,附着在大片的岩石之间,干净而呆板。

随着飞行高度的降低,阏惊讶地发现整齐的灰白色街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影,整个城市如同被洗刷过一遍,没有任何一点人和动物的痕迹。

看出了阏的惊讶,一直振翅飞翔在阏身边的琰姬领着阏继续向西飞去。终于,阏的视线里逐渐出现了蜿蜒迤逦的人群,肩挑手推着他们全部的家当,缓慢地向前方的荒原行去。一望可知,他们正是原先谯城的居民。

降落在迁徙的人群边缘,阏有些震惊地看着无声的人群如同水波一样从他身边漫过。那样哀戚到绝望的目光,枯瘦到羸弱的身体,让一向生长在冀州宫殿里的皇子阏感到陌生而恐惧。

转头看着停歇在自己肩头的精卫鸟,阏明白琰姬完全能够读懂自己的疑惑。然而精卫鸟却故意不理睬阏的询问,跳下阏的肩头,展翅朝两个离队的衣衫褴褛的人飞去。阏虽然奇怪,却也跟着精卫鸟的方向走了过去,远远地尾随在那两个人身后。

那两人合力抬着一个通体用草席包裹的长形物件,离开了人群通行的大道,走到一处荒地上。随手把那物件抛在地上,两人取出木铲开始挖坑。

阏知道他们是在掩埋尸体,却不由走进了几步,凝住心神,立时便发现那裹在草席中的“尸体”仍然有轻微的呼吸。眼见那两人抬起“尸体”便往坑中抛去,阏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住手!他还活着,你们不知道吗?”

“少管闲事!”那两人并不理会阏,铲起土就朝坑中填去。

“他还活着!”阏一把拉住了两人,俯身便欲将那被掩埋之人抱出坑来。

“我们知道他没死,可他马上就死了!”挖坑的两人虽然面黄肌瘦,此刻眼中却欲喷出火来,扑上去便揪住了阏的胳膊,“不埋了他,你想害死我们?”

阏虽然碍于戒律,不能随便向凡人施展法力,但也没让那两人轻易拉扯开。他转头看着面前两人如同饥饿野狼一般的眼神,似乎是想把自己一口吞下,不由愤怒地问道:“他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你们竟要将他活埋?”说着,已将那被掩埋之人抱出土坑,伸手就去解裹在他身上的草席。

“我儿子快饿死了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又急又怒,竟一下子扑上来,咬住了阏的胳膊。

“你儿子?”阏奇怪地抬起头,轻轻一抖手臂,那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们埋一个死人,可以得到两个面馍。”另一个人在一旁恼火地道,“你衣食不缺,自然可以大谈道德良心。可不揽到这个埋死人的活,我们的家人就会饿死!”

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么?阏正在解着裹尸草席的手忽然一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可是,他还没有死……”手一掀,将敝旧的草席从那半死之人身上揭开。

“怎么回事?”远处,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带着一群随从走了过来,“你们动作快一点,下次我们不会再等了。”

“大吏,是这个人在捣乱……”那两人见无法阻止阏,愤愤然地走到那首领身边去。

“你是黄族人?”那首领忽然认出了阏身上所穿的淡黄色衣袍,立时警觉地问道。

阏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草席下露出的躯体,忽然一侧头,胃中一阵翻腾——被草席裹住的,是怎样一个骇人的身体!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人,只是一层黧黑的薄皮蒙在死去多年的骨架上而已,偏偏那双灰色的眼睛还漠然地瞪视着眼前的一切。阏根本不能设想,一个人居然能瘦成这个样子,瘦得能让看到他的人心脏紧缩,以为正身处噩梦之中!

“他是黄族人?真的是黄族人?!”围观的人群见阏并不反驳大吏的话,立时如同一勺水倒进了沸油之中,激愤地骚动起来,“就是黄族人把我们害得如此凄惨,我们一定要报仇!”

“对,报仇!揍他!”霎时不少人围了上来,冲着跪坐在地上的阏拳打脚踢。

由于具有神人的身份,凡人的拳脚打在身上阏并不感觉疼痛。他只是用手捂住口鼻,压抑着胸口一阵阵恶心,定定地注视着众人写满仇恨的枯瘦面孔。

虽然身体没有受到损伤,可阏的衣领却被众人在混乱中拉扯开来,露出了左肩,霎时一片光彩闪烁,众人眼前都是一花。

“都给我住手!”那首领分开众人,走到阏身前,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表情蓦地由怀疑而到震惊,大叫一声“神啊”,扑通跪在了阏的面前。

“大吏,他是哪门子的神?”众人见首领前倨而后恭,不由都大是惊讶。

“勇敢仁爱的火神啊,我们盼了三百年,您终于再度降临了!您一定要振救谯城,振救我们炎族啊!”大吏磕完头,见阏只是呆呆地坐着并不回答,赶紧回头向众人骂道,“你们都瞎了眼吗,居然没有看到火神爷爷肩上毕方鸟的神迹!他老人家显圣定是来振救我们的,还不快跪下求他老人家的宽恕!”

众人一听,都是大惊失色,连忙接二连三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不必如此。”阏恍如惊醒般答了一句,直起腰,伸手覆上了那垂死之人的面部。过了一会,他才站起来问道:“你们为何如此饥馑?又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还不都是黄族害的!”大吏满腔愤恨地道,“他们把我们炎族赶到这东海边的圈禁地后,不满我们又重新繁衍生息,竟用了妖法,引海水淹没我们炎族的土地,毁去我们的粮食和牲畜!谯城再过一会就会被海啸吞没了,可怜满城百姓饥寒交迫,甚至不知要迁徙到何处去……”

“海啸……一定是黄族引来的?”阏有些怀疑地问。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我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三百年了,偏偏这些年东海海啸连连,已经淹没了炎族三分之一的土地,而我们又无法越过结界迁徙到黄族的土地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海水一步一步淹上来——这不就是黄族存心要灭亡我们吗?”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神情间都是悲愤万状。

“好好救治他吧。”阏没有再答话,只是看着那垂死之人在自己的法力下已苏醒过来,原本骷髅一般的躯体也逐渐充盈润泽,趋于正常,沉默了一会道,“饿成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大队里还有几百人吧。”大吏和众人眼见阏施法救人,不由都大喜过望,不住叩拜,欢呼声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祈求,“劳烦火神爷爷移驾过去,我们谯城百姓永感大恩大德!”

“不必说了,先救人要紧。”看着众人喜极而泣的真情,阏的眼中也有些发热。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边安抚着众人,一边随着人群就往西走去。

忽然,天空中传来凄厉的鸣叫,阏一抬头,正看见琰姬所化的精卫鸟在空中艰难地扑腾着翅膀,仿佛受了重伤一般向东方的地平线坠落下去。

“我去去就来。”只来得及抛下这一句话,阏的身体已经平空飞起,直向远处那个小小的下坠的黑点飞去。

“琰姬姑娘,你怎么了?”眼见精卫鸟立时便要跌落东海之中,阏情急之下招来一股清风,恰好托住了黑鸟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