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风势,精卫鸟轻巧地翻过身,展开翅膀落在海边的礁石上。

“你骗我来?”阏看着鸟儿黑豆一般灵动的眼珠,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干蠢事罢了。”精卫鸟忽然冷笑道,“原本只想让你了解一下情况,不料你却滥施好心。可你那点微不足道的法术,够救几个死人?就算救了他们,能保证他们明天不饿死吗?”

“你怎能这样说话?”饶是阏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气,“你是炎帝的女儿,他们都是炎族的子民,怎么能见死不救?”

“如此说,你倒是在教训我了,祝融大人?”精卫鸟的声音,在渐渐涌起的涛声中显得更加尖锐,“被凡人膜拜的感觉是不是很好,好到你可以忘乎所以地为他们献身了?”

“你已经知道了?”阏向着精卫站立的礁石走过去,“正因为我是你们炎族火神的转世,我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炎族的百姓。”

“你以为救几个死人就是帮助了他们吗?”精卫鸟冷冷一笑,扑簌着翅膀重新飞上高空,“站在这里,看看真正毁灭谯城和炎族的力量吧,它会告诉你,你应该做的是什么……”

精卫鸟的声音渐渐被波涛声淹没了,阏站在礁石上,凝敛心神,视野便比平时开阔了无数倍,却只看到海水在不停地涌动,与耳中听到的万马奔腾一般的风声毫不相配。然而海天相接之处却越发晦暗起来,浓重的阴云预示着一场不同寻常的灾难正在到来。

海风越发大了起来,吹得衣袍都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几欲飞去。再也忍不住耳中越来越宏大急促的风暴声,阏终于离开了脚下的礁石,飞到了谯城的上空。一低头,正看见精卫鸟停留在谯城中最高的神庙塔尖上,恰似白色风帆上一个小小的黑点。

“你看远处的归墟,就是海啸的源头。”精卫鸟似乎已经见惯了当前的场景,随口指点着阏的方向。

阏果然将目光投向了东海的尽头——那是汇合了凡界三千水系和天上银河之水的归墟,那里的水永远无增无减。可是,此刻却如同有什么怪物在水底吸气一般,归墟的水面平空凹陷下一片,引起四周的水流形成波浪,一波一波地向四面扩散。

在归墟中原本并不显得突兀的波浪,在涌入东海之后却滚雪球一般越长越高,越拉越长,终于在临近陆地之处形成了高可参天的巨浪,如同一座座连绵的山峰向岸边渺小的谯城压下。

“还不快走!”惊觉浪尖的水花竟能将自己的衣角打湿,半空中的阏一个俯冲奔向停留在谯城塔顶的精卫鸟,伸手将那一动不动的小黑鸟笼入袖中,急匆匆地向西边飞去——那排山倒海的海啸之力,就算是神人也要落荒而逃。

即使拼尽全力往前飞奔,破碎的浪花夹杂着密集的鱼群还是如同大雨一般当头泼下。身后巨浪摧毁一切阻碍的声响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骇人,头顶的天空已完全被浪头的阴影所覆盖,竟连光线也透不出来。

顾不得自己一头一身的狼狈,阏只是屏住一口气,埋着头向前冲去。也不知飞了多远,直到那铺天盖地的水浪已完全被抛在身后,阏才赶紧将精卫鸟从袖中放了出来,喘着气道:“闷着你了吧?”

精卫鸟圆溜溜的眼睛把阏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下,忽然笑道:“如果刚才那群崇拜你的凡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想——火神爷爷怎么不放把火把自己烤干?”

“我……我还真不会祝融的法术。”虽然听出了琰姬的讥讽之意,阏却避重就轻地回答。

“或许,慢慢就会了。”精卫鸟抖了抖身上的羽毛,展翅向谯城的方向飞了去。

“还要回去?”阏有些疑惑地问。

“当然。”精卫鸟的眼中又露出一丝慧黠的笑意,“满地都是海啸甩上来的鱼,我这只海鸟怎么能不去捡这个便宜?”

第六章 天降大任

谯城已经彻底地不存在了。

原本高耸庄严的神庙、灰白整齐的街道、错落有致的屋宇,都如同一幅画在桌面上的图画,被人用抹布一抹就轻易地消失。而原本画着这幅图画的地方,现在入眼的只有混合着死鱼和海草的黄沙,带着退潮时残余在滩涂上的水痕。

“二十年来,谯城是第十一个被彻底毁灭的炎族城市,还不包括无数海边的渔村和小镇。”精卫鸟在滩涂上跳跃着,不停地甩掉粘在红色脚爪上的咸腥的沙砾,“在海水的侵蚀中,炎族人并不知道哪一天这样的灭顶之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恐惧中煎熬。”

“站在这里吧。”阏朝着一块礁石吹了口气,霎时将上面粘附的海沙水草吹得干干净净。他看着精卫鸟终于舒服地站定,心中竟有些轻微的难过——堂堂南方天帝炎帝的女儿,如今竟连拂干净一块石头的能力都没有了吗?究竟是什么心愿将她束缚在这片土地上,而不愿忘却烦恼沐浴重生?

“琰姬姑娘,要怎样才能制止海啸的发生?”阏知道,琰姬其实正等着自己这个问题。

“封住天枢山水闸的缝隙。”精卫鸟回答道,“我年复一年地衔石投海,其实就是为了将那渗水的通道堵死。”

“原来如此。”阏略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天枢山是凡界通向神界的一个通道,神界的银河水曾经在很久以前从天枢山的裂缝中灌入了凡界的水系,引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洪水。为了彻底消除银河水对凡界的威胁,五方天帝一起施法,在天枢山的裂缝中修建了一个巨大的水闸,将神界的水永远阻隔在凡界水系之外。可是天长日久,那水闸定已抗不住侵蚀,出现了空隙,让银河水得以渗入凡界江海之中。而银河水随着天上星辰的运行引发的细微的波浪,在凡界低浅得多的海域中却很容易酿成巨大的海啸。

“可是这么大的事,五方天帝竟然不闻不问么?”阏奇怪地问。

“现在的形势,早已不同当日了。”精卫鸟的语调又有些尖锐刻薄起来,“炎黄二族战后,五方天帝中四位都结成了同盟,南方炎帝便被孤立起来,做什么事情都畏首畏尾。天帝们自然知道海啸的事,不过既然能削弱又逐渐兴盛的炎族势力,他们又何必多管闲事呢?而我的父亲——”提到炎帝并没有让精卫鸟的口气恭敬起来,“他已经老了,老得宁可用炎族人的土地去换取黄族的放心,维持着天界与凡界摇摇欲坠的平衡,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提请其余的天帝帮助的。”

阏略略垂下了头——自从三百年前的炎黄大战以来,各族土地与人口的增减,也成为了五方天帝寻求力量平衡的一个个砝码。尽管明白一旦卷入这场纷争便将永无脱身之时,一种莫名的冲动却让他下定了决心:“琰姬姑娘,我会帮助你。”说出这句话,阏听见自己的声音中饱含着坚定与豪情,或许正是因为他所拥有的祝融的灵魂,已经开始复苏了吧。

“我知道你会帮助我的。”精卫鸟终于萌发了喜悦的笑声,“我之所以徘徊在东海边不肯离去,就是在等待能够帮我达成心愿的人。不过你得证明你确实是那个人!”

“那我们现在就到天枢山去吧,我证明给你看。”阏大声道,第一次发现一向木讷的自己居然也有如此激动的时刻。

“天枢山在东海与归墟的边界,我们现在启程,明天就可以到达。”精卫鸟也快乐地笑了起来,借着风势在阏的身边盘旋了几圈,然后一人一鸟离开了一片狼藉的谯城旧址,向茫茫东海的尽头飞去。

当夜幕降临,精卫鸟又恢复成人身无法再飞翔的时候,他们降落在大海中部一处礁石上,打算歇息一夜,明早再接着出发。

此刻的琰姬,只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平凡的女子。她和阏一起坐在不大的礁石上,看着微波在礁石的边缘吞吐荡漾。

“你可曾见过我姐姐?”琰姬忽然道,“她一直在璇隐山等你。”

“我正是从那里来。”不知怎么的,提起璇姬让阏的心中有些郁悒。

“你怎么又把她独自抛下了?”琰姬有些着恼地问,“她等了你三百年知不知道?”

“并不是我自愿离开的。”阏苦笑着看了看琰姬,“想想你遇见我的时候我是什么处境。”

“看来又是黄族干的好事了。”琰姬停了停,忽然有些奇怪地问,“黄族既然知道你是祝融转世,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对你动手?姐姐又为什么不追上来救你?”

“因为我还有一个孪生兄弟,他们一直没有分清我和他究竟谁才是祝融。”琰姬的第二个问题让阏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逃避般地回答着第一个问题,“我的弟弟叫做实沈,我们俩自小就很要好。”

琰姬似乎并不关心关于实沈的话题,只是沉思着问道:“难道你从小没有露出任何迹象让他们怀疑到你?”

“我不知道,父皇似乎一直对我和实沈很冷淡。”说到这里,阏忽然想起在冀州宫殿中度过的岁月,那时周围人对自己和实沈的态度,确切说不是冷淡,而是一种有意的谨慎和疏远吧。顿了顿,阏继续说道:“虽然那个时候我和实沈都不明白自己受冷落的原因,可我们还是很努力地想要获得父皇的重视——就像,他对大哥稷那样……不过因为性格不同,实沈和我的表现便不一样,他永远是一副乐天的样子,甚至故意去做一些孩子气的恶作剧;而我,却只会老老实实地读书,期望有一天父皇能欣赏我的才学,给我做事的机会……可是,我们都不愿意承认心中早已接受的事实,我们兄弟二人,是不被人所期望的存在……”

“所以你才会这么热衷于帮助我吧……”琰姬轻轻冷笑了一声。

阏猛地抬起头来看她,可以从她刁钻的眼眸中看见自己震惊的表情。难道自己内心深处,真的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罢了?可是那对苍生疾苦的深切悲悯,那肩负神圣使命的风发意气,也是深深镌刻在自己内心深处啊。“或许,我确实是想做一个英雄吧……”阏的目光望向了眼前的大海,低低地道。

听到他这句话,琰姬的眼神中闪过了淡淡的嘲讽:“祝融就是活得象个英雄,死得也象个英雄,可是……他战死的前一晚却告诉我姐姐,他下一世只想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阏没有答话,脑海中却又浮现出璇姬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幕:当自己浮沉在冰水之中时,她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实沈,连最后的目光都没有留给他……既然等待了他三百年,又为何将最后的关爱全都赋予了实沈?

“你看,那是什么?”琰姬忽然指着天空道。

阏抬起头,便看见皓白的月亮上,出现了一辆马车的影子。四匹骏马拉着装饰豪华的车厢,闪动的旌旗在车后飘飘招摇,在明亮的月光映衬下,如同一幅精致的剪影一般,更加现出马车的轻捷灵动、不同凡响。很快,马车就划过了月亮,挟带着银白色的月光,如同一颗流星消失在磁蓝色的苍穹中。

“好漂亮的马车,好像里面还坐着两个人呢。”琰姬情不自禁地赞叹着,忽然发现阏不同寻常的怔忡神情,不由笑道,“怎么看得眼都直了?”

“那是我父皇的天马金车。”简短地回答了一句,阏没有再解释下去。然而车厢中那隐约的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就是实沈和璇姬。看来,当自己这个不祥的存在消失后,实沈终于能够如愿地获得父皇的宠爱了。驾着天马金车四处驰骋,不正是实沈自小梦寐以求的吗?

“你还叫他‘父皇’啊?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了。”琰姬试图安慰阏,可显然她并不擅长这类言辞,“其实做我们炎族的火神也没什么不好,黄族的人现在一提起祝融还吓得发抖呢……”

“我知道。”阏向琰姬笑了笑,“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天枢山。”

清晨的阳光照射到阏的脸上,他醒了过来。一睁眼,正看见精卫鸟站在他的脸侧,歪着小脑袋打量着他。

“对不起,起晚了。”见琰姬已经化作了精卫鸟在等他,阏有些不好意思。

“昨天耗费了太多的法力,你一定很累了。”精卫鸟道,破天荒地没有带上那种尖刻的语气,“看来今天你也无法搬太重的石头过去。”

“搬石头?”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象我一样,搬运石头去填充天枢山的缝隙。不过你总可以比我搬大一些的石头吧。”精卫鸟说着,一低头叼起了脚边的小石子。

看见精卫鸟灵巧可爱的动作,阏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原本为它填海之举感到的一丝怀疑也不觉变成了赞赏。他手掌一挥,已砍下一大块礁石抱在手中:“我们去天枢山吧。”

然而飞行了一段时间,阏的眼中仍然只有一望无际的海水,别说天枢山,就连一个小岛、一块礁石都没有看到。“还有多久能到?”感到手中的石块越来越沉重,阏终于忍不住问道。

“前方就是。”精卫鸟显然对这项活计无比熟悉,即使衔着石子,也依然能自如地说话,“作为神界的门户,天枢山是凡人无法看见的,就是神人也要运起法力才能看到它的影子。所有人唯一能看清天枢山真面目的机会,是归墟中的大蜃吐气成雾,让天枢山象光线里的灰尘一样显现在海面上。凡人无知,以为这是大蜃吐气凝结而成的幻像,因此也把它叫做‘海市蜃楼’。”

阏一边听琰姬说话,一边暗运法力,果然看见前方有一片模糊的山形,然而似乎被浓重的雾气阻挡,无法看清。

“那些大蜃,也就是大蛤蜊都是懒鬼,大概要十年左右才会浮上水面吞吐日月的精气,咱们今天是看不到天枢山的真容了。”精卫鸟说到这里,忽然在空中稳住了身形,“把石头从这里扔下去就可以了。”

“不是要堵塞天枢山水闸的缝隙吗?”阏有些奇怪地观察着脚下的水波。

“我当然知道!”精卫鸟又有些焦躁起来,“可你现在根本没办法进天枢山,总不能一等十年什么都不做吧。”见阏并不答言,似乎只是专注地听它后面的解释,精卫鸟一低头,恨恨地将口中的小石子吐进了海水中。

扑通一声,阏也把手中的石块扔了下去。

精卫鸟有些着恼地盯着他:“怎么不接着问为什么?”

“我信你,何况——你生气我很害怕,手一抖石头就掉了。”阏笑了,这一笑,让他平时有些呆板的脸生动了不少,也让精卫鸟一时有些失神。

“这里的水面下有一道暗流可以把石头卷进天枢山的缝隙。”察觉自己的异样,精卫鸟赶紧掩饰着解释,心中暗暗庆幸阏不可能看到一只小黑鸟也会脸红。

“可是这样做毕竟成效甚微。”阏从精卫鸟的眼睛中转开目光,注视着眼前模糊一片的天枢山,“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进山直接修补水闸呢?”

“再过几天便是又一个十年了。”精卫鸟忽然低低地说,“你运气好,不必象我一样,为了进入天枢山而死在这个地方。”

“为什么?”阏震惊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