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临时想起,给你送件东西来。”祈晔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描金木匣,交到望舒手里,“这个你收好了,万一……万一哪天出了什么事,你就把它交给天庭。”

“这是什么?”望舒打开匣子,霎时满目莹光,将他的脸照得明亮起来。原来匣子里面,是十几颗浑圆的珠子,奇的是每颗珠子内部都似有一缕烟罗缓缓舞动,焕发出五彩流动的光晕,煞是美丽。

“你收好就行。”祈晔没有解释,只是借着珠子的光辉深深地凝视着望舒,“你到天界也快三百年了吧?这期间我对你的照顾不够,让你受委屈了。”

“后年就整三百年了。”望舒不知父亲怎么会问到这个,“我也知道父亲一向繁忙,在这里住得很好。”

“是啊,忙。”祈晔回过神,苦笑了一下,“成天象青鸟一样被人呼来唤去,怎么会不忙?”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祈晔立时转了个话题,“以后不要去归山了,好不好?”

“嗯,不去了。”若是以前,望舒一定会找借口来拒绝父亲,不过这次他却意兴阑珊地答应了。

“好像你以前没有这么听话呢。”祈晔细细打量着望舒的神色,随即捕捉到儿子脸上的一丝犹疑,“是不是你听到了什么传言?”

“是有些传言……可我……我终究是相信您的。”望舒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呵呵,看来我真是臭名昭著啊。”祈晔笑了两声,随即正色道,“可是望舒我要告诉你,这世上我唯一抱愧于心的只有一个人——你的母亲。其余的事,我从来不曾后悔,也从来不需解释。”

“不,我要解释,父亲您告诉我吧。”望舒忽然翻身跪在地上,抱住了祈晔的双膝,“别人怎么说您我都可以不信,不过您一定要让我明白……”

“其实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明白——那些屈辱与挣扎。”祈晔笑了笑,以一个父亲的慈祥口气道,“我希望你安安静静地在这与世无争的琼田里修炼,将来可以干干净净地升迁为上位神人,不要受到我的影响。而我做过的事,我自然会承担所带来的后果……”

望舒打了个寒颤,一时不明白父亲话中的含义,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已扑面而来:“父亲,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这个匣子你收好。”祈晔将望舒扶起来坐在自己身边,微笑地看着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眼中神色渐转哀伤。良久,祈晔从怀中掏出块旧手帕,凝望了半天,忽然一滴泪水落在手帕之上。

“又想母亲了么?”望舒低低地问。

“仍旧寻不到她的魂灵,看来我是再也无法见到她了。”祈晔失神片刻便已恢复了常态,将手帕收入怀中,站起身来,“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

“您什么时候再回来?”望舒见父亲神色依依,不由也有些伤感,“我成天都惦记着您……”

“我也不知道。”祈晔似乎有话要说,却最终只是紧紧地搂抱了一下望舒,跌跌撞撞地驾云去了。

“你一定要为我争口气。”虽然那袭传信仙人特有的青灰色法袍已消失不见,祈晔的话却殷殷地留在望舒身旁。

望舒有些迷惑地盯着天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色法袍,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望舒何在?”正用小刷子帮助罕见的蓝玉花朵授粉,望舒蓦地听见半空中有人宣召,连忙放下手中工具,低头站在琼田内听候差遣,心中却颇为吃惊一向毫无瓜葛的天庭怎会找上自己。

“你就是望舒?天庭有几句话要问你。”宣召的也是一位身穿青灰色法袍的传信仙人,算起来也是父亲祈晔的同僚,不过望舒却从不相识。

“上仙请问,望舒自然据实禀告。”

“祈晔这些天可曾找过你,跟你说过什么?”那传信仙人在望舒面前落下云头,例行公事般平板地问。

望舒乍听此问,心中大惊——莫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当下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道:“我父亲昨晚是来看过我,还留下一个匣子,说万一有事便交给天庭。”

“那便是了。”传信仙人点了点头,“你速速取了祈晔留下的物件,跟我回去复命。”

“上仙,我父亲他怎么了?”临走之时,望舒还是忍不住恳切问道。

“你去了自然明白。”那传信仙人显然不愿多说,只负了手站在琼田中等候。望舒咬了咬下唇,回屋里取出父亲交待的木匣,跟着传信仙人向天庭飞去。

碍于天规,望舒平日极少离开琼田,就算要上天庭述职,也不过直奔主管的“理玉司”而已。如今他跟着传信仙人,浑浑噩噩穿越无数职司衙门,方才到达了父亲所属的“通致司”署前。

见望舒到来,两个牌官便引他入内,而那个传信仙人,则不知散到何处去了。

“来者可是祈晔之子望舒?”大堂上,通致司辖官端坐正中,虽在天界不过蕞尔小吏,却也自有一番威严。

“正是小仙。”望舒行了礼,垂首站在一旁,早有牌官将他手中木匣接过,呈了上去。

“证据确凿,看来祈晔果然是畏罪自尽了。”那辖官打开匣子,伸手拈起一颗珠子,点头叹道。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顷刻将望舒劈得懵了,他猛地抬起头,颤抖着问:“请问上仙,我父亲他,他怎么了?”

辖官挥了挥手,便有一个牌官端了一个托盘走到望舒面前。望舒颤着手接过,却见托盘里是一袭传信仙人的法袍,还有一块因为年深日久已变做淡黄的旧手帕。

“祈晔多番隐匿信报,被天庭觉察,在锁拿问罪途中自散魂魄了——这些便是他的遗物。”辖官见望舒举着托盘不住发抖,心中也有些不忍,口气便和缓下来。

“不,不会的!”愣了半晌,望舒忽然抬眼直视着辖官,拼命摇头道,“我父亲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不会犯罪的。定是他受了冤屈无由辩驳,才含恨自尽……上仙,请你一定要详查啊!”说着,早已捧了祈晔的遗物跪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唉,并非我们冤枉他,这匣子便是铁证。”辖官见望舒身子不住颤抖,走下座位将他扶起,叹道,“你父亲让你亲手把罪证交到这里,就是希望洗脱你的连坐之罪,说起来,他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匣子?望舒擦去眼泪,定定地盯着桌案上的木匣,半启的匣盖下,粒粒明珠正发出幽艳的光。

“这些不是普通的珠子啊。”辖官取出一粒珠子摊在手心中,“凡是传信仙人都知道,这些珠子叫做念珠,是由意念凝结而成,也是所有的传信仙人需要传送的信报。虽说每个传信仙人每年传送的信报不下千万,可若是有一桩隐匿不送就是触犯天条的事情。祈晔也真是厉害,隐藏了这十几颗念珠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望舒咬着唇开不了口,心中却已明了辖官所言不虚。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木呆呆地问:“那这次又是怎么发现的?”

“这次说来也是偶然。下界劳民国有个将军率兵前去边疆作战,死于伏击之中。临死之时,他发下誓愿定要托梦给后方元帅,一缕怨魂惊动了当地山神,山神便许了助他传信,方才将怨魂劝归了地府。不料临将重新投胎之时,他竟无意中得知那元帅并未收到讯息。这怨魂本就是火爆脾气,当下便大闹地府,指斥天地,挑唆了众鬼魂不肯安心转世。十殿阎君无奈,派人着手一查,竟是当日山神所托传信仙人失职所致。”辖官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事情转到通致司,我少不得严加访拿,这一查之下,竟发现三百年来,未送达的信报并不止这一份,而这些信报所涉及的传信仙人,都是祈晔。”

所以父亲知道行迹败露,便连夜赶到琼田为自己安排了后路……望舒想到这里,将祈晔的遗物紧紧贴在胸前,心中一痛,再想不下去。

辖官看了看望舒,心中暗奇祈晔那种桀骜不驯之人,怎会养出这么个温良软弱的儿子来,当下劝道:“既然你对祈晔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又有提供罪证之功,我自当禀告天帝,免了你的牵连。”

“上仙,听说神人死后魂魄可以到虞渊中沐浴重生,那么,望舒斗胆问一下……天帝能否开恩让我父亲也重生呢?”望舒见辖官陪自己絮叨许久,已有些不耐烦之意,却只得硬着头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辖官被他这一问,倒气得笑起来:“你这孩子倒是伤心得糊涂了。你也不想想,你父亲只是个地位低下的仙人,畏罪自尽不牵连到你已是万幸,哪里有资格到虞渊去重生?何况魂飞魄散之后,想要重生更是千难万难。”

望舒听到这里,心里已暗暗下了决心,恳切道:“若是我能将父亲做下的错事一一更正过来,能否请上仙说情,求天帝恩准我父亲重生呢?”说着又重新跪倒,直直望着辖官的神色。

“此事谈何容易?”辖官被望舒缠得无法,正色道,“将这十几颗念珠送到目的地并不难,难的是要消解送信收信之人的怨气。你可知道世上最难之事莫过于此,否则为何以天庭之能,尚只得在镜心殿中安排拭镜女仙擦去冲天怨气,却想不出标本皆治的法子?”

“如此说来,还是有一线希望?”望舒微微笑了笑,“只请上仙将望舒这片孝心上禀天帝,只要能让我父亲重生,再艰难的事情我也会努力去做。”

辖官见望舒神色坚定,不由心下一软:“我帮你禀告天帝就是,你回去等信吧。”

第四章 天涯涕泪一身遥

想是知道此事断难成功,天帝竟然准许了望舒的请求,答允只要他消解掉祈晔所带来的怨气,便可命人收集祈晔四散的魂魄,让其重生。

脱下标志种玉仙人身份的白色法袍,望舒换上了父亲遗留的青灰色法袍。目光扫过法袍衣襟上所绣的青鸟标记,望舒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就正式成为了继任父职的传信仙人。

将一应物件交接给新任补缺的种玉仙人,望舒站在琼田中,最后一次展望这片伴随了自己漫长生命的土地。望舒知道,随着自己身份的变化,以后已是不可能随便到这里来了。

一步步地走过了白玉田、黄岫玉田、绿松石田,望舒最终坐在琼田的边界上,望着眼前的茫茫归墟。对于很少离开归山琼田的望舒来说,今后不可预料的生活带着些许诱惑,又含着些许狰狞。

“望舒,你在这里啊,让我找了好久……”似喜似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望舒忍不住一回头,却立时怔住。

“怎么,不认识我了?”眼前的人儿带着笑意,却掩不住眉梢眼角的一丝悲凉。

“晨忻,你真美。”望舒看着身穿五彩霓裳,薄施脂粉的晨忻,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我以前在镜心殿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装扮呢。”晨忻笑道,“你啊,是在琼田里呆得太久,连仙女都没见过几个,所以美丑都分不出了。”

“也许是吧……不,不是的。”意识到自己总是在晨忻面前说错话,望舒憨厚地笑了笑,和晨忻一起在琼田边缘坐下。“我以后不住在这里了。”望舒看着晨忻的侧面,慢慢地说。

“我知道,所以我来送你啊。”晨忻的眼中蓦地涌上了泪花,“我好害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怎么出来的?”神思恍惚的望舒此刻突然想起,作为罪人之女的晨忻是不被允许离开归山的,而她又是从哪里弄来了旧时的衣饰?蓦地想到这其中的风险,望舒不由脊背一凉:“你还是快回去吧,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好?”

“望舒,你永远是这个怯懦的样子吗?”晨忻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尖锐地道,“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说着,眼圈一红,转身就走。

“晨忻!”望舒心中一急,伸手拉住了晨忻的衣袖,结结巴巴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如今我孑然一身,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怕你为我受委屈……”

哇的一声,晨忻一直隐忍的悲伤被他这几句话勾了起来,捂住脸开始哭泣:“你知道就好,不枉了我费尽苦心来见你最后一面……”

“谁说这是最后一面……”说到这里,一股生离死别般的痛楚蓦地涌上望舒心头,不由声音也带了几许哽咽。

“望舒,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期盼着你能来接我……”晨忻抬起泪光盈盈的眼,“以前我这个想法就一直被大哥耻笑,可是今天看来,我们终究是无缘的了……”

“不,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望舒见她脸上的脂粉都被泪水冲化了去,心中蓦地一动,大着胆子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晨忻,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你放心,等我完成了心愿,一定会想法救你离开归山,还有你的母亲和家人。”

“望舒,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晨忻勉强朝望舒笑了笑,随即眼光黯淡下去,“可惜,除非你升任上位神人,才有可能免去我们所受的连坐之罪……”

这句话如同一勺冷水,将望舒方才燃起的豪情都浇灭下去。他缓缓地放开了晨忻的手,黯然道:“看来我父亲以前说得对,我迟早会面临和他同样的困境。可是要成为神人,是多么遥远的梦想啊……晨忻,我这么没有自信,你也会瞧不起我吧。”

“望舒……有些传言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晨忻没有回答,却犹豫着道,“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你父亲一手策划的……他见自己已无望升为神人,就布下了这丢车保帅之计,给你创造机会树立孝感动天的形象……”

望舒听得愣了愣,一张脸白得如纸一般,忽然象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别生气……”晨忻赶紧搂住望舒的肩膀,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是谣传,不过是要你以后多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