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生气。”望舒止住了笑,眼中却是一片清冷,“我只是佩服,他们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不过反过来看,这些流言也不是全无可取。”晨忻拉着望舒重新在琼田边坐下,小心地道,“天界仙人不下千万,可如今你的孝行却惊动了天帝,只要你抓住机会,以后升任神人也不是全无可能。”

“晨忻,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凡人想要修行成仙,其实仙人的艰辛和无奈跟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望舒有些迷茫地抱怨着,“或许真成了上位神人,也有现在没能料想到的苦恼吧?”

“也许是这样。”晨忻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身上的霓裳,“可是每上升一步,受到的束缚就会相应少许多啊……”

“你说得对,至少那时我可以搭救你们。”望舒点了点头,感觉得到自己肩头的担子又重了一些,低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一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虽然和晨忻已认识了很久,腼腆的望舒却一直恪守着天界的戒律,从不主动问及别人的私事。

“我们是受到父亲的牵连才被罚囚禁归山的。”晨忻依旧低着头,缓缓地道,“我父亲名叫连昧,本是一员神将,百年前随军前去征讨西海妖孽。不料大军得胜回朝之时,领军的元帅圮蓝却说我父亲因为叛逃敌方,已被军法处置了,并且按照天条,我们一家都要连坐受罚……其实时到今日,我也不相信父亲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可是却毫无证据……”

“我也不相信我的父亲会故意隐藏念珠,可这却是真的。”望舒眼中闪过一缕哀伤,轻轻搂着晨忻,仿佛坚定自己的信心般说道,“父辈的错不是我们的错,替他们担罪固是不该,可是替他们弥补,也是我们的责任。明天一早,我就要将那些念珠送到它们该送达的地方,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太少了,我不甘心就这样永远失去他——哪怕,别人都瞧不起他……”

“望舒,我等着你成为神人来接我……”晨忻喃喃地说着,泪水打湿了望舒的衣襟。可惜,正沉溺在温柔之中的望舒除了点头,并没有察觉这句话中隐藏的悲伤。

月亮从归墟的尽头升了上来,银光洒遍了万顷琼田。而海边偎依在一起的两个人影,已被月光塑成了一座绝美的雕塑,静谧而和谐,让人恍惚以为这便是永恒。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望舒醒过来,发现自己摊开的左臂中已空无一人。他迎着归墟的晨风坐起,望了望远处葱茏的归山,心中怅然若失。

轻叩了三次脚下的地面,望舒看见大地慢慢裂开了一个幽深的缝隙,深吸一口气便纵身跃入。而那缝隙随即在他身后重新合拢,再无一点痕迹。

望舒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地府去劝慰那不肯投生的劳民国将军。

有了法袍的神力,望舒很容易地穿过了地府众多幽暗深邃的隧道,直奔地府与凡间的交界处。途中一些游荡的鬼卒见了传信仙人的青鸟标志,都知趣地让出路来,这种退让并非因为传信仙人地位尊崇,而是一旦耽误了他们所传达的使命,严格的惩戒便会随之而至。正是靠着这近乎苛刻的规矩,天界才保证了讯息传达的畅通无阻。

望舒是第一次到达地府,然而此番却没有什么心思观察四周的奇异景观,只是径直向着奈何桥畔的茶寮奔去。听说那将军之魂就僵持在那里,揪住当日答允给他传信的山神,不等天庭给他答复就不肯饮了孟婆茶重入轮回。

“看,天庭的传信仙人来了,定是来还我公道的。我早说了几百次,不给你带信不是我的错。”山神远远看见望舒前来,苦着脸对揪着自己的怨魂道。

“呸,你的公道?那我的公道在哪里?”那劳民国将军生前便是火爆的脾气,死后添了怨气更是凶悍,竟将那小小山神吓得战战兢兢,“这回盼着传信仙人来救你了,你不是说他们不过是跑腿的杂役吗?若不是你对上次那个传信仙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又怎么会坏了老子的大事?”

“那……也不是小神的错。”山神咕哝着,“他确实不过是个小小的仙人嘛,装什么清高……”虽然忝居末席,山神毕竟是属于高过仙人的神人阶层。不过这一次眼见望舒已然走近,山神便识趣地不再开口了。

“请问你就是劳民国的洪将军?”望舒只见奈何桥畔一个鬼魂煞气冲天,熏得一旁茶寮中的孟婆屡屡皱眉,便知自己判断没错。他走过去对那洪将军一揖到地,诚恳地道:“在下望舒,是替我父亲前来向将军赔罪的。”

“祈晔怎么不自己前来?”一旁的山神被怨魂纠缠了半天,早已没了气焰,讨好地道,“若要真心赔罪,就该亲自前来,是不是将军?”

“对,叫他出来,让老子打三百鞭出气!”怨魂放开了山神,却一把揪住了望舒的衣领,咆哮着道。

“我父亲已经魂飞魄散了,他正是因为负了将军所托才被问罪自尽的。”望舒盯着怨魂发红的双眼,竭力平静地道,“我此番前来,一是代父赔罪,二是希望将军能化解了这冲天的怨气。”

“对对对,拿他儿子出气也是一样的!小神我可告辞了!”那山神好不容易脱离了怨魂的巨手,见怨魂的注意力已放到了望舒身上,试探性地抛下这句话,借机偷偷溜走了。

“他居然死了?哈哈!”怨魂愣了愣,蓦地仰天大笑起来,“他就这么死了?那我托他送的信呢,他扔到哪里去了?”

“在这里。”望舒从袖子中取出了一颗念珠,托在掌心中。

“打开我看。”怨魂命令道。

望舒用手指拈住念珠,轻轻一捏,便将那隐隐闪烁着光芒的念珠捏成碎末。只见一缕五彩光晕从望舒手中升起,渐渐在半空中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光圈。

光圈中,洪将军满身浴血,悲愤地道:“大帅,末将已战死马陵坑,此番托梦给大帅,只想告知大帅一事:参军李严乃是敌方奸细,末将此番战败,便是中了他与敌人里应外合之计。望大帅详查,再莫落入他的圈套!”

光圈中的梦境展示完毕后,便又渐渐收缩成一粒光华内蕴的念珠,落入望舒的掌心之中。

“洪将军,不知现在是否还需要我将此信传到元帅处?”眼见那怨魂怔怔不语,望舒小心翼翼地问道。

“给我。”怨魂忽然放开了望舒的衣领,伸出手来,接过望舒手中的念珠。随后他猛地转过身,将那颗念珠狠命地掷进了奈何桥下的黄泉水中,纵声长啸,其中悲凉之意竟让一旁奈何桥上路过的鬼魂感动唏嘘。

“将军,此事确实是我父亲不对。不过他现在既已离世,你就消解了怨气,安心投生去吧。”望舒守候在一旁,恳切地道。

“说得轻巧,可你让我如何不怨?”怨魂回过身,指着地府远处道,“你可知道,内奸未除,元帅军大败,枉死城中又添了多少我国将士的冤魂?难道你父亲是仙人我们是凡人,他就可以把千万条凡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那将军究竟要如何才能原谅我父亲呢?只要将军开口,我做什么都可以。”望舒也知怨魂说得不错,无奈地问。

“大错已铸成,我要如何?我能如何?你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分明以为凡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可以称量沽卖!”怨魂哈哈地笑着,忽然纵身便跃入桥下,缕缕话音却不绝于耳,“你们是神仙,凡人根本没有报复的资格。不过你要的原谅,我绝对不会给!”

“洪将军……”望舒冲到桥边,眼见那怨魂已一头扎入滔滔黄泉水中,心中一急便想跳下去相救。

“不用去了。”一只枯瘦的手抓住了望舒,却正是一旁卖茶的孟婆,“这个天煞星在这里搅闹了几日,这下总算清静了。”

“可是他这样跳下去……”望舒犹自担心。

“他跳下去倒好了。”孟婆笑道,“黄泉水本就可以让人忘却前生一切,连我的茶汤都是用这水煮的。这个鬼魂煞气太重,多让他在黄泉里泡泡,多喝几口水倒是好事。过些日子让鬼卒把他捞起来,保准跟白痴一般乖乖去投胎做人,免得堕入幽冥城的怨魂道中,受无间之苦。”

“可是他的怨气仍旧留了下来,最终会变成毒瘴和瘟疫吧?”望舒说到这里,心头一沉,那父亲的罪孽又要何时才能洗清?

“那我就管不了咯。”孟婆说着已转身回去,“凡人生的怨气反正也是凡人承担,操那么多心干嘛?再说你爹造下的孽,哪里可能每个人都原谅得了?”

最后这句话让望舒心头一凉,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在桥边又守候了一阵子,见黄泉中并无动静,方才怅怅地转身飞走。

原来,要让父亲重生,果然是想不到的艰难。望舒不断穿过地府中飘荡的缕缕幽魂,只觉阵阵阴冷的寒意渗入体内,却没能想出任何消解怨气的途径,这种前路渺茫的惶恐让他几乎在离开地府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第五章 天长路远魂飞苦

木匣中的念珠还有十一颗,都应送往天界各位神仙的居处。望舒离开地府打开匣盖的时候,一颗念珠自动地滚落到他的手上,然而望舒却烦闷地一赌气,将那颗念珠放了回去,重新取了一颗出来,随即关上匣盖放入袖中。

运了灵力一读,望舒得知这颗念珠是送给风神飞廉的,于是驾起云头,直往九重天上的神人宫阙飞去。

到了风神飞廉的宫门外,望舒立时被几个持戟的天兵给拦住了。吃了几个白眼和冷哼,望舒才知道自己应该从侧面的小门去央人通报。

侧门只有一个仙童看守,听望舒说了来意,打量了他几眼,冷笑道:“你是新任的传信仙人吧,怎么连点规矩都不懂。在这里等着。”说着转身进去了。

望舒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仙童出来,心下忽然明白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送礼,故受此怠慢。不过他摸了摸身上,除了父亲留下的那块旧手帕和一匣念珠,却是一无所有,因此只能苦笑等待。

又等了一个时辰,直站得两腿发麻,才见那仙童慢悠悠地从里面出来:“尊神让你进去。”

望舒不认路,却也不愿问那童子,淡淡道了谢,便走了进去。耳中听见阵阵丝竹之音,显是风神飞廉正在宴饮,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回廊,前面是一方巨大的荷塘,几个神人正坐在水榭中,观赏塘中仙女的踏波之舞。望舒才走到荷塘边,便被人拦住。也不知经过了几层通禀,终于得准进入了水榭。

“小仙望舒,是给风神大人送信来的。”望舒双手捧了念珠,恭敬地道。

等了一阵,正当望舒以为飞廉没有听见的时候,容光焕发的风神却忽然转过脸来:“哦,送信的?拿来。”

神人读信自然不用望舒帮忙,望舒只是将念珠交到了飞廉的侍从手中,看着飞廉将念珠在手中碾碎。

“谁的信?是不是青霜仙子?”旁边一个神人玩笑问道,却立时被他人反驳了去,“若是青霜仙子传信,何必托人?这些传信人送来的一般都是无聊玩意。”

“是啊,又是东海的敖三,邀我去赏他的珊瑚,不理他。”飞廉说着端起酒杯,正要饮下,蓦地发现望舒还站在一边,不由皱眉道,“我不传回信,你可以走了。”

“还有一事要禀告尊神,这颗念珠本应由我父亲祈晔送到,因此已晚送了许久。”望舒一边说,一边察觉到周围的人照样谈笑风生,似乎自己只是在一个无人之处自言自语一般,不由越说心里越是空荡,“现在我父亲已经为此自散魂魄,希望尊神能够原谅他的失职。”

“好了好了,这种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飞廉见望舒扰了他们的酒兴,有些不耐烦地道,“敖三隔三岔五就送些这种无聊的请帖,丢上几封没什么关系。现在你没事了,退下吧。”说着,将那颗重新凝结的念珠看也不看,直接抛进了水塘里。

“小仙告退。”望舒竭力平息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心中只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奢华的宫殿,却只得一步一步合乎礼节地走出去。等终于熬到那宫殿的侧门在自己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望舒蓦地发足狂奔,一口气奔到银河之畔,掬起一捧冰冷的河水捂在发烫的脸上。

原来——这才是传信仙人在天界的真正处境,对你而言重逾性命的东西在别人眼中无非是草芥尘埃。望舒放了手,怔怔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试着笑了笑。或许时日久了,自己也会习惯,跟其他的传信仙人毫无差别——这或许才是天界的生存之道。

匣内的念珠还有十颗,然而望舒此刻却没有勇气再立时经历一遍方才的待遇。离开银河,他任由浮云托着自己随风飘荡,却蓦地发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熟悉的归山附近。

自己的心里,毕竟是把这里当作家吧。望舒俯视着归墟畔成片的琼田,目光逐渐凝聚到树木葱茏的归山山麓,却无法看清自己恋慕的人影。

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上了心头,望舒降下云朵,落在归山后方的石崖上,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忽然纵身跃入了无垠的归墟中。

清凉的海水顿时包裹了他的全身,如同无数柔软的手掌招引着望舒向深海潜去。光线已经越来越黯淡,眼前的海水如同墨汁般越来越浓黑,最终将海面上透入的阳光完全隔绝在外。望舒陷身在这片触不到边际的黑暗中,伸手攀住海底一块岩石稳住身体,凝神分辨着四周纵横交错的洋流。

静静地在水中漂浮了一会,望舒蓦地在岩石上一借力,腾身摆脱了身处的洋流的力道,如同草原上换骑的牧人,巧妙而迅捷地变换了方向,投身到另一股突如其来的洋流中。随后他放松地舒展开四肢,让自己被那股洋流卷带着往前方涌去。

一种沉闷的尖锐的风声隐隐从前方传来,那是空气在幽深的洞穴中盘旋的声音。望舒心中早已默记了行程,就在身处的洋流即将转向之际,伸手扣住了一方石棱,飞身跃进了一个深邃的岩洞之中。

虽然处在归墟的底部,这个岩洞中竟然是干燥的。穿插往复的洋流如同一重重帘幕,将这个漆黑的岩洞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望舒虽然早已熟知了路径,却也在方才与巨大洋流的搏击中耗费了大量力气。此刻他坐在洞中,大口喘息着以缓解自己的疲惫。

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很久了——自从发现这个岩洞的存在起,每当心情极度郁闷的时候,望舒就会一个人躲到这里,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找回心灵的平静。这个地方,是望舒心目中唯一属于的自己的天地。

然而这一次,望舒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悉簌声,他猛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问了一句:“谁在那里?”

“你凭什么问我?”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服气地传了过来,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是传信仙人……很了不起么?”

她居然知道自己是传信仙人。望舒心头暗暗一惊,也就是说,在这绝对黑暗的岩洞中,她竟然能看得清自己的法袍。“你能看见我?”大睁着眼睛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舒不得不放弃自己辨认对方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