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既然你阻止承钧进来,那我只好自己出去拿解药了。”务相只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冷得语气也冷酷起来,“实话告诉你,我死了,穷奇之皮也就没有了;可是承钧死了,巴人的希望也就没有了!”

“务相,你要干什么?”大长老见务相一路用缴获的飞剑劈开守卫,从洞口大步走下,情急中迈步拦在路中,“务相,我原本以为你像野马一样,圈一圈就会收起性子,怎么却越来越悖逆!”

“我不要做什么,只是想早日拿到解药救自己的命罢了。”务相几步便绕过大长老和他身后的侍卫,朝结界处走了过去。

“务相哥,你这样出去很危险的!”庆宜在后面不放心地叫道。

这句话提醒了务相,他停下脚步,暗暗用意念召唤被封印在议事大厅顶部的圣剑。果然,没过多久,一道光芒劈开了议事大厅大门上的铁锁,圣剑挑着穷奇之皮从空中朝务相飞去。

“截住它!”大长老眼看族中两件圣物都要被务相夺去,不由又急又怒地下令。

然而没有人敢阻止这散发着无比威力的圣物,甚至有胆小而虔诚的人已经跪倒在了地上。于是所有的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务相将穷奇之皮展开披在肩上,圣剑的光芒将他的脸映得一片神圣。

伸手握住圣剑,务相转身就朝那有去无回的结界处闯去。

“务相,你不能……”大长老猛地扑上来,扯住了务相。接连的打击让原本就衰老的人更加虚弱,他口唇翕动,想要再度用巴族的名义来劝服务相的悖逆。

“我能。”务相冷酷地打断了大长老的话,扯出被他握住的衣襟,如同昔日的承钧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结界笼罩下的巴族聚居地。

第十三章 空中战

用腰带将穷奇之皮牢牢裹在身上,双翅使劲一扇,务相蓦地腾空飞起。他朝丹城所在的位置快速飞去,很快就看见了那座位于钟离山麓的白色城市,它最高处由云晶石建造的神庙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连日来的犹豫迟疑在听到承钧出事的消息后全被抛在了脑后,此刻的务相,只想早些寻到承钧,确保他安然无恙。别的,他已经无暇去思考。

从高空往下看去,丹城城墙下曾经是巴族劳工排队等待检查的空场已经被战火拓宽了好几倍,而一队队的溟族士兵正抬着各式各样的攻城工具,向着丹城牢固的花岗岩城墙攻去。配合着溟族士兵不分昼夜不知疲累的进攻,位于溟族阵地后方的一排巨大的投石机也不断地吐出石弹,如同冰雹一般砸向城墙上的丹城守军。作为回应,居高临下的丹城守军也密密麻麻地射出带火的箭枝,穿梭的火光即使在白日里也甚为耀眼,仿佛节日里丹城燃放的礼花。

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从这群比蝼蚁还要渺小的人群中分辨出承钧的身影,务相冒险地降下了飞行高度,沿着丹城特有的层级城市构造逐步向下滑翔。

第一层,务相看见封丹国君正穿着白色绣金丝神狷的礼袍,率领所有的文臣跪在神庙中祈祷,他们肃穆华美的钟鼓礼乐在城墙处传来的嘶喊和撞击声中,更加显出一种庄严的悲怆。

接下来,是空荡荡的宫殿、官衙、商号和街道。似乎所有丹城的人都从这些地方离开了,空荡荡的街道上再不复记忆中熙来攘往的热闹场面。很快,务相便看到了这些普通丹城居民的去向——昔日的盐场砂场,如今也成为了紧锣密鼓制造军需品的工场。令务相疑惑的是,一枚枚竹制的巨大飞簧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工场边缘,这种类似飞梭的小玩意向来只是封丹儿童手中的玩具,却不知封丹国人把它们放大上百倍地制造出来有何用意。

一枚巨大的石弹嗖地掠过务相的身侧,轰然坠落到下方的建筑中,顷刻将丹城人精心构造雕筑而成的民居砸成一片齑粉。虽然以前看到这些与自己的居处判若云泥的房屋心怀愤恨,但一想到这些石弹正是溟族士兵强压封丹国人自己凿出,务相心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越往山下的城墙处飞,石弹就落得越密集,空隙中还夹杂着溟族士兵无孔不入的弩箭。务相拔出圣剑,想要拨开飞蝗一般的箭枝,却蓦地发现那些弩箭在碰到穷奇之皮后便纷纷掉落。他心中一喜,更加大胆地朝城墙处飞去,果然证实穷奇之皮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伤害。

城墙上正与溟族苦战的封丹士兵眼见一只伸展双翼的白虎从天而降,不由怔在当场,连当头砸下的石弹都忘了躲避。务相一瞥之中见那些封丹士兵有的不过十五六岁,神色疲惫不堪,显然是倾尽举国之力对抗溟族不眠不休的进攻,不由心里一阵莫名的震动,下意识举起手中圣剑,朝那砰然砸落的石弹挡去。

剑刃劈入了石弹的中心,生生将石弹朝城墙下方推去。务相手腕暗中一绞,那枚巨大的石弹竟从中破裂开来,化作无数的碎石砸向正在攀爬城墙的溟族士兵。饶是那些冰雪筑造的躯体没有伤痛之感,也被碎石大力的冲击从半空中直撞下地去。溟族怒潮一般毫无间断的攻势,竟因此缓了一缓。

务相自己也没有料到圣剑在披上穷奇之皮的自己手中竟能发挥如此威力,不由呆了一呆。他随即回过神来,悬停在一个封丹国军官的面前大声问道:“巴人承钧在哪里?”

“你是说那个巴人少主吗?”那个军官见务相已将袭向自己的刀剑流矢挡在一旁,定了定神,指着前方的堡垒道,“你去那边问问吧。”

务相不再多言,翅膀一振,朝着远处城墙拐角处的巨大堡垒飞去,毫不理会溟族士兵朝自己密集射来的箭枝和投枪。反倒是方才给他指路的那个小军官,在务相剑势撤离后立即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上,他的眼睛,还牢牢地盯着务相的背影,里面有一丝乍起便熄灭的光亮。

丹城是依照山势而建,城墙也呈不规则的多边形。随着封丹国凭借食盐和丹砂的贸易越来越富庶,丹城城墙每一个拐角处都建立了坚固高大的石砌堡垒,以拱卫都城。据说这些堡垒在建造的时候借助了历代封丹国大祭司的灵力,因此在溟族密集的石弹袭击下也依旧屹立不倒。

还未接近那堡垒,务相只觉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堡里弹射而出。定睛一看,竟是一个身披软甲的封丹士兵,足踩一枚方才在工场中所见的巨大飞簧,向远处城下的溟族士兵飞去。那飞簧显然是由某种机关发射而出,竟可以载人在空中滑行良久而不坠落,看那飞行的轨迹,显然冲力耗尽之后还可以返回城头堡垒之中。务相正思忖间,又有数名封丹士兵驾驭飞簧冲入敌阵之中。这些士兵都身背箭囊,居高临下向溟族士兵开弓放箭,往往能射入对方头顶的泥丸宫中,阻止那些灵魂逃逸后卷土重来。对于毫无法术的普通封丹人而言,这种做法无疑是对付溟族冰雪战士的有效方法。

可是,溟族与封丹人的恩怨,又与自己这个看客有什么关系?务相心念转到此处,微微冷笑一下,停在错愕的堡垒守军面前问道:“巴人承钧是不是在里面?”

“是……”那守军胡乱点了头,眼见务相便要往堡里冲,连忙叫道,“可是他早就杀入城下去了!”

“他乘的,也是这个?”务相红着眼睛追问了一声。

“是。”守军才一点头,蓦地发现方才那个身披白虎皮的青年早已不知去向。

倚仗穷奇之皮的保护,务相毫无顾忌地闯入了两军混战的人群中。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溟族士兵出现在自己面前,饶是务相不惧他们的刀剑,也禁不住心中发寒——这些溟族士兵的外形果然如同冰雕偶人一般,面庞上呆滞得没有一丝表情,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看着他们不知疼痛和疲惫的战法,务相不由庆幸与溟族作战的不是自己,那样砍下去只是冰屑纷飞的对手,根本就不是人。

心知在这样混乱的场景中寻找承钧无异于大海捞针,务相索性展翅从每一片人群头顶飞过,手中的圣剑也舞动出炫目的剑圈。他知道只要看到自己所佩的两件巴族圣物,承钧一定会赶到自己身边来。

务相的做法果然有效,在他将整个战场如同梳头一般捋了一遍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务相!务相!”

承钧果然平安!务相心头一喜,转头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正见承钧足踏飞簧朝他冲来,却被溟族士兵密集的箭雨挡住。务相大吼一声,振翅飞去,一把挥开射向承钧的箭枝,抓住他奋力一拍翅膀,两个人便如同爆竹一般冲天飞起,将射向他们的弩箭远远抛在了身后。

“穷奇之皮,果然威力强大啊。”当务相带着承钧降落在一处远离战场的荒野上时,承钧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务相抬手解下身上的穷奇之皮,蓦地单膝跪下,连同手中的圣剑一起高高举起,闷声道:“为了巴族,请你收下。”

“务相,你这是干什么?”承钧一把将务相拉了起来,“这是巴族的圣物,你没有权利送给我。”

“我不是送给你,它们原本就是你的!”务相眼看承钧身上血迹斑斑,喉中有些哽咽,“为了巴族,你一定要保重!”

“从我当众出走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巴族的首领继承人了。”承钧笑了笑,疑惑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难道是大长老终于想通了么?”

“不,我是强行出来的。”务相诚实地回答,“我一是担心你的安危,二是来想方法解开我中的死咒。”

“你的咒语,封丹国大祭司临走前已经解开了。”承钧笑了笑,“我先前之所以回去,只是想要巴人停止为溟族制造那么锋锐的箭头,可惜大长老根本不愿意听我说话了。”思及自己反被结界之力所伤,承钧的神色掩不住黯淡的酸楚。

“你不要回丹城去了!”务相忍无可忍地怒道,“你看看你现在的伤势,不包扎一下迟早要把血流光!还有,你究竟有几天没有睡觉了?和那群不是人的溟族比体力,你难道想把自己累死?”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封丹国的医士已经配置了灵丹,可以保证我们几天几夜不睡觉都精力充沛。”承钧轻松地笑了笑,挥剑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力道。“不过你说得对,溟族的士兵根本不是人,只是成批制造出来的杀人兵器,刚开始的时候封丹国士兵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这样诡异的敌人。”说到这里,承钧自豪地笑了,“因此,他们需要一个战神一般的英雄来鼓舞他们的士气,而我,正好可以充任这个位置。”

“可恶的自信!”务相隐隐知道自己无法说法承钧,却依然挣扎着要阻止他的行为,“可是你这样撑下去何时是个尽头?方才我已经看到了,丹城守军早已疲惫不堪,他们是无法抵抗源源不断从各地赶来增援的溟族军队的!你们打的,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

“不,我们有获胜的希望。”承钧道,“溟族所倚仗的,不过是他们筑冰为卒的法术,而这种法术,早在二十年前他们进攻青丘国的时候就已经被九州八荒上其他国家所知,可以说,为了对抗这种邪恶的势力,封丹国已经秘密准备了二十年。现在封丹国大祭司已率领他门下的弟子,又联合了祁连国、无绪国残余的战士,前去溟族本土捣毁他们的巢穴了。只要我们能牵制住溟族的大军不让他们回援,大祭司他们就多几分成功的把握。只有根除了溟族邪祟的根源,九州八荒才能免除这蝗灾一般的祸乱,包括我们的巴族。”说到这里,承钧的眼中闪闪发亮,照得务相一时有些气短。

“那他们此去溟族本土,应该危险万分吧。”务相这才想起,先前所看到的丹城祭祀中并没有大祭司的身影,不由叹道,“想不到封丹国也有这样奋不顾身的勇士。”

“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回来。”承钧眼神一黯,随即向务相笑道,“所以,还是送我回丹城去吧。大祭司临去的时候,我答应了他要死守丹城。”

“我可以送你回去,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务相认真地道。

“什么条件?”承钧迟疑了一下,忽而笑道,“如果你还是要将这两件圣物塞给我,我宁可走回丹城去。”

“你这该死的骄傲!”务相从牙缝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终于无奈地道,“我的条件是——你好好在这里睡几个时辰,然后我送你回丹城。”

“好吧。”承钧笑着躺倒在草地上,这一放松才发现自己熬战了两日两夜的身体几乎要散了架。然而一闭上眼睛,脑子里转的全是溟族的阵势和丹城的战术,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

“让你睡觉!”见承钧睁开的眼睛中了无睡意,务相只觉得自己要发火了。

“务相,我睡不着。”承钧坐了起来,抱歉地道,“你还是送我回去吧,我实在不放心。”

务相不答话,只瞪着眼睛回应承钧举重若轻的笑意,过了良久,他终于败下阵来,一言不发地披上穷奇之皮,抓住承钧腾空飞起。

“送我到发射飞簧的堡垒那里吧。”承钧指点着身下蜿蜒如同红龙的丹城城墙,语声渐渐兴奋起来,“那飞簧原本是封丹国巧匠发明,可以支持一个人飞行半个时辰,经我用巴人飞剑的原理略作改进,就可以在力竭之前自行飞回堡垒。如今我训练出来的这些飞簧战士,可是最让溟族头痛的健儿呢。”

务相身在夹缝之中,不知该如何回应承钧的话,索性只闷头飞行。一直飞到城墙堡垒处,务相方才道:“那你去吧。”

“保重!”承钧深深地看了务相一眼,走入了堡垒之中。

等到承钧足踏飞簧再度飞上战场时,他惊讶地发现务相并没有离去。

“我想好了,溟族和封丹国的恩怨我不插手,我只保护你的安全。”务相眼见承钧讶异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别人都以为你脾气好,只有我知道你是头犟牛,拧不得,只好顺着你跑。”

承钧本待拒绝,转念一想有了穷奇之皮保护的务相不会有任何危险,索性笑道:“好,那我们一起去除掉溟族巫官,斩掉指挥敌军的头颅吧!”说着,他反手抽出背上飞剑,驾驭着足下飞簧,朝溟族后营冲杀而去。

务相紧随在承钧之后,替他挡去身周的乱箭和攻击,对四周博杀的封丹和溟族士兵视若无物。虽然他没有帮助任何一方的打算,但心中也隐隐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无疑与巴族的立场背道而驰,却也只能自欺欺人地尾随承钧而去。

眼看他们二人冲破溟族军队的重重阻挠,离指挥战斗的巫官们所在的后营已是不远,溟族军队霎时变了阵型,要将他们格杀在半途。他们见务相刀枪不入,却又只是一心保护承钧,干脆将所有的攻击都向着承钧发去。

务相暗叹一声,此刻才知道想要在这样的混战中护人而不伤人是一厢情愿。眼看那些面目僵硬得仿佛一模一样的溟族士兵层层叠叠地涌来,而承钧虽然有自己的护持也左支右绌危机四伏,务相身上压制多时的血气忍不住升腾而起,手上圣剑再不仅仅是拨开刀剑飞矢,微微多使出一分力道,便将几个溟族士兵劈成了两半!

冰屑纷飞中,几道透明的魂灵从倒下的溟族士兵头顶升起,倏地消失在北方的天空中,而失去了灵魂撑持的冰筑身体,则慢慢在炽热的阳光下融化。

“刺他们头顶的泥丸宫!”承钧在重军围困中大声朝务相叫道,“否则他们逃回溟土会给大祭司增添负担!”

“小心!”务相不知该如何回答承钧的话,只好冲上去逼开包围他的溟族士兵,掩饰掉自己尴尬的处境。

在溟族士兵的拼死抵抗下,承钧未能在半个时辰的飞行时间内到达后营,只好无奈地任由飞簧将他带回丹城堡垒,重新驾驭了新的飞簧杀回战团。

务相看他前功尽弃,一切又要重头开始,不由心中大是不忍。加上方才左右为难的处境让他心中憋闷非常,务相干脆心一横说道:“不如我代你将那些巫官杀了就好!”

“不行,那样的话,溟族会分兵对付巴人的……”承钧说到这里,忽然啊地大叫一声,竟是从未有过的惊惶,“溟族以为你与他们为敌,一定派兵去围剿我们村子了,你快赶回去!该死的,我昏了头,连这个都没想到!”

务相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掌控不住飞行的方向。是啊,方才杀红了眼睛,脑子里空白得竟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容下!如果被溟族抢先到达了族人们的村子……他不敢再想下去,向承钧喊了一声:“我回去了!”掉头就朝村子所在的山谷飞了过去。

感觉这辈子也不曾如此惶恐过,务相拼尽了全身力气挥动翅膀,眼前一阵眩晕。如果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给族人带来灭顶之灾,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