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钧看了一眼务相,眼中闪过一缕失望的神情,随即恢复了他平日高华的气度,向着四方的巴人行了一礼,朗声道:“各位族人,我们此去不论生死,都一定要保护巴族的安危!各位保重!”说完,承钧带头穿越人群,往结界外走去。

“等一等!”一个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正是乌岷的妻子。她大步拦住承钧等人的去路,厉声质问道,“承钧,你为了封丹国那些畜生,如今又要带着我们巴族的男儿去送死么?”

“婶子,我的用意方才已经说清楚了。不错,帮助封丹国人是我的主张,但其他人的选择是他们自己决定的。请婶子让我们出去。”承钧依旧以他惯有的沉着回答。

“哈哈,他们自己决定的,承钧,这是你一贯使用的伎俩吧,否则怎会让我家乌岷命丧雪魇谷中!”愤怒的妇人一改平日的敦厚,用她最尖锐的语句大声质问,“你口口声声为了巴人的利益,可是我当初被封丹国士兵强暴的时候你在哪里?乌岷找那个封丹畜生报仇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就连务相,那个平日一向对你言听计从的跟班,你都能狠心把他抛在牢狱里为你顶罪!你这个冷血无情的人,有什么脸面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诱骗这些天真热血的后生去陪你送死!告诉你,你们就算战死了,也是为了讨好封丹国人,死后也只会被我们唾骂成没有骨气的叛徒!”

乌岷妻子的话如同一阵风吹过死水,掀起阵阵越积越大的涟漪,终于,众人的窃窃私语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响应:

“是啊,封丹国人如此可恶,我们怎么能去帮他们?”

“让溟族人将封丹国灭了最好!”

“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也该是我们巴人报仇的时刻了!”

“帮助封丹人的就是巴族的叛徒!”

……

最朴实的语言表达的最底层的情感,逐渐吞噬掉了方才还借着心底的崇敬,要跟承钧去抵抗溟族的青年们的自信。面面相觑中,一个又一个青年悄悄地退回了普通人的群体中。

“这就是巴人的民意,任何人都不能违背。所以你们若是出了这个结界,以后就不要说自己是巴族人了。”大长老站在高台上,威严地宣布了这个决定。

“爷爷……”庆宜委屈地转过身去,“承钧哥他……”

“闭嘴,你看连务相都没有去,你跟着瞎掺合什么?”大长老这么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到务相身上,等着他表态。

“承钧,原谅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务相思忖良久,尽管可以信任承钧而将对封丹人的宿怨暂时搁置,但最终他还是认定对抗溟族风险过大,而自己的性命却又与穷奇之皮的契约联系在一起。然而如此苦衷,却是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明的,否则一旦这个秘密被敌人知晓,自己势必成为他们一心剪除的对象。喉头干涩地吞咽了一下,务相迟疑着道:“希望你……也不要去。”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判断,可是,我必须去。”承钧淡淡对务相一笑,随即向高台上的大长老施礼道,“临去之时,承钧只恳求大长老一件事——让务相代替我成为首领继承人。”

“承钧!”务相听他言语不祥,猛地将他一把拉开,怒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承钧的表情仍旧冷静,却第一次让务相有揍他一拳的冲动,“其实凭你的才干,务相你完全可以做一个优秀的首领。”

“我没功夫听你这些废话,因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务相佩服的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务相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承钧的话,“你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听见了没?”说着返身就朝议事大厅走去。

众人不知务相用意,都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务相已从大厅中将那袭穷奇毛皮和圣剑取了出来,往承钧手中一塞:“你带这些去,一定要活着回来!”

“务相,你大胆!”大长老眼见务相要将两件巴族重宝交给承钧,不由厉声喝道,“他这一走便是与巴族为敌,你也要做反叛么?”

面对族人们愤怒的目光,务相一凛,忽然醒悟这两件圣物此刻已不再属于自己一人,就算自己可以把性命托付到承钧手中,这两件圣物却是无法交出的。“可是,我身中封丹国大祭司的咒语,必须用穷奇之皮换得咒语解除……”务相说到这里,心中顿时一寒——种咒的时日太久,自己居然把这个事情忘却了!

“你就这么贪生怕死吗?穷奇之皮绝对不能交给封丹国人!”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

务相垂在身侧的手暗暗握成了拳头,尽管自己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但被人如此无情地说出依然有些寒心。

“务相,谢谢你了。”承钧毫不迟疑地将两件圣物交回给务相,郑重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开你身上的咒语。就如同你以前所说,釜和薪,我们必须分而任之。现在巴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说着,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或痛心或愤怒或茫然的族人们,转身朝绿光莹然的结界外走去。

“承钧哥……”庆宜似乎还想跟上去,却在大长老的示意下,被几个人死死拦住。

务相捧着两件圣物,木雕一般立在原地,紧紧抿着双唇,关住即将涌出的语言和泪水。看着承钧孤独的背影越过神色各异的人群,仿佛茫茫沙海中一只蝺蝺独行的水鸟,坚持着往海市蜃楼般的天边湖泊走去,务相只恨不得自己可以一手挥开身边的人群,和他并肩投入那注定艰苦卓绝的战斗。可是,他不能,不能解释自己的苦衷,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瑶影的离去。

既然被放在了釜的地位,他就只能忍耐那慢火的煎熬。

第十二章 阶下囚

“务相,你跟我来。”正出神间,务相蓦地听见了大长老的声音。他转回身,发现大长老的脸色已恢复了平时的模样,那是一种带着慈祥的老态,然而务相的心中已然生出了隐隐的戒惧。看大长老对承钧的态度,显然早已对他有了不满,只是一直隐忍到今日发作罢了。那么在决定宣布与溟族结盟之事时故意将承钧支使去封丹国,让复仇情绪正达到颠峰的族人一起反对承钧的提议,是否也是蓄谋以久呢?想到这里,务相只觉遍体生寒,连忙压抑下自己的胡思乱想,顺从地朝大长老走了过去。

“务相,你不用和其他人一起去铸造箭矢,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办。”看着聚集在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大长老领着务相单独走进了议事大厅,关上了房门。

眼看务相将怀中的圣剑和穷奇之皮重新放回神龛,大长老忽然道:“交给我吧。”

务相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两件圣物交给了大长老。大长老暗念咒语,天顶上便垂下一个铁铸的小箱子,待得大长老将两件圣物放入其中盖上箱盖,那铁箱便自动升上了屋顶,消失不见。

“若是再被人偷去,我是无颜去见祖先了。”大长老手指微动,已将铁箱再度凝结了一个封印,方才叹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在桌案前,“你也坐吧。”

“再”被人偷去?务相暗中苦笑了一下,大长老所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去雪魇谷时,承钧将圣剑暗藏在雨伞中赠给自己事吧。不过他没有开口,只静静地坐下来听大长老说下去。

“此番与溟族结盟,我们不单要为他们铸造弓箭,还要提供详细的丹城地图。”大长老满怀期望地望着务相,“你对丹城应该很熟悉吧。”

务相咬了咬下唇,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就来画一幅地图吧,山川地形、房屋街道都描绘清楚。”大长老看出务相脸上的犹豫之色,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也是难为了你,可是若不出些力气,溟族又岂会与我们结盟?务相,我老了,只想把这首领的位置传给可靠之人,你现在是我全部的希望所在啊。”

“大长老,务相绝没有窥视权柄的意思!”务相蓦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大长老别有深意的目光,“承钧才是最适合的人选。”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大长老有些失望地站起来,“你在这里画图,我不打扰你了。记住,溟族既然可以赠给我们防御结界,他们也可以随时破除这个结界,巴族的存亡,此刻就在你的手中。”说完,大长老打开厅门,微微佝偻着离去了。

务相呆呆地看着铺在桌案上的羊皮纸,茫然无措。如果承钧在就好了,莫名其妙地,他竟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那样他就不会面临这样痛苦的抉择,哪怕承钧的用意,他并不能完全理解。

那样从来不曾被人真正理解过的承钧,应该一直是孤独的吧。务相在桌案前坐下来,手里握住了笔,开始绘制丹城的地图。然而绘着绘着,他猛地抛开了笔——这地图,是威胁到丹城中承钧安危的利刃啊,自己怎么可以,一笔一笔地将承钧推入绝境?

大长老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务相就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而他面前的羊皮纸上,只有寥寥几笔看不出形状的线条。

“务相,你还是执迷不悟吗?”大长老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

务相缓缓地抬起头来,神色憔悴:“我还是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该怎样做。”

“那好,我就让你在这里好好想清楚。”大长老铁青着脸道,“不过我告诉你,溟族对丹城的总攻明天就开始了,你不肯画这地图,自然还有别人可以画。我明天来问你的决定。”说着,大长老猛地关上了门,在外面落了锁。

这便是监禁了么?务相抱住头,重新把双肘支撑在桌案上。由于服用了封丹国大祭司药丸的缘故,他不会感到饥饿干渴,然而那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却比饥渴更让他神思衰竭。

第二天一早,大长老再次进入大厅,看到务相已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画了几笔的羊皮纸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推醒务相,大长老失望得有些恼怒地道:“你怎么变成这样子?”

务相睁开眼,目光中满是倦意,眼圈却是乌青。他似乎过了一会才反应到大长老的来意,直起身道:“我无法承担背叛巴族的罪名,却也无法对抗承钧。”

“那好,你也不适合呆在这里了,省得祖先们为你的优柔寡断而羞耻!”大长老招了招手,门外便走入一队巴人青年:“把务相找个地方关起来,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听了大长老的话,务相默默地站了起来,跟着那队巴人青年走出议事大厅。低着头不去回应那些青年的疑惑或者惋惜的目光,务相一路穿过村落,直到走进半山腰一个狭小的山洞中。

径直走入洞中坐下,务相无言地看着佩着飞剑的青年们将洞口守住。然后他将头靠在身后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既然无法选择,就让他逃避一下——也好。

“我只是来看看他,又不是劫狱,你们紧张什么?”庆宜的声音蓦地从洞外响起,“务相哥,我来陪你说说话。”

务相睁开眼,看见庆宜半蹲半跪在洞口,不顾守卫们的飞剑在他身边晃来晃去。

“我很好,你回去吧。”务相淡淡地道。

“务相哥,我是来告诉你,溟族果然开始进攻丹城了!”见务相的眼睛亮了亮,显然对自己带来的消息有兴趣,庆宜连忙说下去,“虽然我们被困在结界里看不到战况,但丹城方向却传来了打雷一样的喊杀声,天边还有不少流动的火光,想来是封丹人想用火箭来烧化溟族士兵的身体吧。不过溟族人也喜欢使箭,限我们巴族十日内打造出二十万支羽箭来。溟族还带来了投石车,正驱赶着俘虏的封丹国人在山中开采石料。那些封丹人的哭声站在结界边缘都可以听得见……”

庆宜虽然竭力想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务相,然而他所知的也不过如此,只好道:“务相哥,我明天再来告诉你新的消息。你好好保重,爷爷这样对你,其实是因为他对你还抱着希望。不像我,庸人一个,骂几句就被他丢到铸箭场去了。”

“不,庆宜,你的勇敢和能干足以成为最优秀的巴人之一。我很感谢你。”务相诚恳地说完这句话,心中忽然一动——这其中的语气那么熟悉,似乎以前也曾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吧。

“务相哥,你总是鼓励我。”庆宜腼腆地笑了笑,挥手告别而去。

第二天,庆宜没有过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过来。

务相猜测是大长老阻止了庆宜的行为,想用这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来迫使自己驯服。不过说起来,到目前为止,自己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如同一匹倔强的野马罢了,对自己对别人都毫无益处。这种念头让务相有一种挫败感,他走到洞口,尽可能地朝外望去。

还是和以前一样,视线的尽头只有闪动着淡绿色光芒的结界,看不到丹城的战火,也听不到震天的嘶喊和哀哭。一阵强烈的冲动蓦地从心头升起来:他要出去!哪怕只是帮助大长老将铸好的羽箭送到溟族的军营,他也要亲眼去看看这无形中决定了巴族命运的丹城之战!那么,就答应大长老吧!

“让我过去!否则我就动手了!”嘈杂声中,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喝从洞口下方传来,随即便是兵刃相击的声音。

是庆宜!务相想要冲出去,却生生克制下自己的冲动,将双脚牢牢定在原处。

“你们逼走了承钧,如今又要害死务相吗?”庆宜一边挥剑往洞口闯,一边叫骂道,“今天就算爷爷要打死我,我也要把务相哥救出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

“谁说我要他死?我还想立他做继承人呢!”大长老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那刚才承钧哥要回来,爷爷你为什么不放他进来?他一定是来给务相哥送解药的!”庆宜大声道。

“承钧现在是封丹国的人,我如何敢放他进来?”大长老怒道,“至于务相中的咒,我已经告诉了溟族的巫官,他们一定能在咒语发作之前找到解法的!”

“可是你不该摧动结界的力量伤了承钧哥,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说不定已经……”庆宜见自己无法说服大长老,急得快要哭了起来。

“承钧怎么了?”务相再也忍不住,一手缴下洞口守卫的兵刃,一步跨出了山洞,“庆宜,你说!”

“承钧哥乘了飞簧来给你送解药,却被爷爷用法术从半空打落下去了……”说到这里,两行隐忍多时的眼泪从庆宜发红的眼眶中漫溢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