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认为是我杀了大长老,你就过来报仇好了!”务相气得不住发抖,伸手撑住了身边的岩石。

“我相信不是你杀的,所以才忠心耿耿地追随你。”庆宜望了望眼前无际的富饶的盐阳平原,唇边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明显,“我原本指望你能像承钧哥一样,一心为公,带领巴人过上好日子,不料你竟是个如此自私之人!这里这么多树木,你却任由族人们露宿荒野;这里这么多果木禽兽,你却任由族人们忍饥挨饿!我实在是不明白啊,你一个人霸占着这些资源,却是要享用多久才能消受得完!”

“说够了没有?!”务相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怒道,“若我真是你所说的如此不堪之人,只怕轮不到你来骂我,承钧的在天之灵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我只是怕族人们目光短浅,看到如此水草丰美之地就再也不肯西行,巴人回归巫山的梦想就会生生断送在了我的手中!”

“如果有了这片土地,我们还要回巫山做什么呢?”庆宜反问道,“巴人不过是要求一块土地安居乐业,管他这块土地在巫山还是在这里!”

“连你都这么容易就被神界收买了,看来我的担心果然是正确的。”务相轻蔑地笑道,“一点小恩小惠就磨平了你的志气,你怎么配做巴人的子孙?”

“不,我们可以先把这里作为根基,慢慢积蓄力量再征服巫山。”庆宜说到这里,向着山崖外望了一眼,“否则以我们现在缺衣少食的状况,要到达巫山实在是过于艰难了。”

“不论怎样艰难,我都要带他们回去,这是我答应了承钧的。”务相斩钉截铁地回答。

“承钧哥那时是不能预知现在的状况!”庆宜急道,“你是廪君,族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用他们的生命当儿戏啊。”

“你要我珍视他们的命,可他们珍视过承钧的命么,珍视过我的命么?”仿佛又回到了昔日血泊中的一幕,务相失控地叫道,“是巴人铸造的箭杀死了承钧,那么巴人也应该为实现承钧的遗志付出代价!”

“务相,你疯了!”庆宜看着务相眼中闪亮的光芒,不由瑟缩了一下,“若是承钧哥在,他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你说,那些怯懦卑贱的族人们是愿意服从一个令他们尊敬的领袖呢,还是一个令他们恐惧的领袖呢?”务相笑道,“我觉得是后者吧。”

“是前者!”庆宜锲而不舍地说道,“从长久来看,令人恐惧的领袖总有一天会被推翻的!”

“承钧就是一个令人尊敬的领袖,但不也被推翻了么?何况,做一个令人尊敬的领袖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根本等不及了!你若是不死心,就去试试吧。”务相的眼中狠戾的杀气一闪而过,“我现在需要的是短期内绝对的服从,所有阻拦我意志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那么,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杀了瑶影姐姐?”庆宜说到这里,蓦然想起方才务相在石门外痛苦的呼唤,不由寒声道,“你杀了瑶影姐姐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骗我说要杀的是控制她的魔物,其实你真正要杀的就是她!”

“你给我闭嘴!”务相唰地抽出了腰侧的圣剑,抵在庆宜的喉头之上,“她早已不是她了,她是神界的傀儡,是巴人复国的阻碍!”

竭力想要在凛冽的杀意前保持尊严,庆宜勉力道:“如此说来,我也是你复国的阻碍了,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我不会杀你,因为我也需要人为我守住盐阳这片土地,你既然喜欢这里,就留下来吧。十年之后,我们巫山再见,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让我失望!”说完,他不待庆宜出声,一掌砍在他后颈之中,将他劈晕了过去。

展开翅膀掠下山崖,紊乱的心绪再也无法控制穷奇之皮,务相只能跌跌撞撞地朝着前方的盐湖奔去。只要将头埋进那冰冷的湖水中,这冲撞的热血就可以平静下去吧。

眼看莹蓝如镜的湖水已近在咫尺,务相却再也支撑不住地跌倒在地上。他双手撑地想要爬起来,却蓦地喷出一口鲜血,重新跌倒下去。好容易等眼前的黑暗散去,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身前赫然是一株染满了血迹的独活。

独活,果然是对他的诅咒。

务相抬起头,对着深邃的苍穹,蓦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被四周的山峰反射回来,交错着如同野兽的嚎哭。

尾声 虎中魂

第二天一早,满心期冀的巴人们迎着朝阳整装待发,终于要离开滞留了十多天的江滩。虽然粮食补给已所剩无几,巴人们还是被他们的廪君所描绘的光明前景激发了无尽的勇气和信心。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出发之前,廪君务相宣布由于庆宜不听号令,忤逆犯上,连累他家族所有人等被流放在原地,不再允许他们与大队一起西去。

由于庆宜的家族便是昔日大长老的嫡系,众人猜测这不过是务相剪除异己的借口。想起先前务相和庆宜的亲密关系,众人对这喜怒无常的廪君更多了几分敬畏之意,因此连君后的神秘失踪也无人敢问起。

听着被流放的族人们痛哭哀求的声音,务相漠然地走远。此番他们以为留下只是等死,却不知比起其他族人来,他们其实是幸运的一群。只要庆宜醒过来,他们的命运就会完全改变。

没有了船只,沿路又找不到可以造船的木材,所有的巴人只能靠双脚翻越长江边的崇山峻岭。仰仗穷奇之皮的威势,夜间只要务相巡视周边,山中的豺狼虎豹便畏惧地远远躲开,然而还有更多的难题横亘在回归故土的巴人面前。

饥荒、疲惫、瘟疫……这些都是身披穷奇之皮手握圣剑的廪君所无法解决的。此刻的他,已然不复盐阳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尽管还有穷奇之皮赋予他无穷的精力,途中所遇的重重困苦早已将年青的廪君折磨得一片憔悴。消瘦的脸颊上满是胡茬,闪亮的眼睛中充盈着红丝,然而只要有人提出就地安居不再前行,他的神情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凌厉,甚至不惜亲手砍下了一个企图率众叛离的长老的头颅。

然而,即使务相的铁血手腕迫使族人们都战战兢兢地跟随在了他西行的身影后,还是不断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在路上倒下了。此刻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力气去掩埋他们的尸体,他们咀嚼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拖着骨瘦如柴却又沉重无比的双腿,行尸走肉一般跟着前方那个肩扛船棺的首领的步伐,走向他们传说中的故土,迎接他们虚无缥缈的未来。

终于,在徒步行走了两个多月后,这群衣衫褴褛憔悴如鬼的旅人来到了巫山山脉的深处。

“没错,这就是昔日的巫咸国!”务相站在长满了藤萝的瓦砾堆上,围绕一口废弃的盐井观察了许久,终于兴高采烈地对身后的族人们宣布。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沉默。

长久的跋涉让巴人们的眼眸黯淡了下去,昔日的梦境也褪色了不少,因此当他们看到身处的这一片土地时,已经没有什么能点燃他们兴奋的神经,反倒有一些走到脱力的人直挺挺地摔倒下去,再也无法起来。

经历了与神界的战争后又荒芜了数百年,此刻的巫咸国遗址已是破落不堪,甚至连他们视为生命线的盐泉都已干涸。四处只有茂密纠结的荆棘和藤萝,孳生着数不清的蚊蝇和来去无踪的瘴气。难道他们牺牲了十之四五的族人,忍受了无以复加的身心折磨后,所得到的只是这么一块贫瘠荒凉的土地吗?

“我将这个地方命名为宜城,今后它就是我们新国的都城!”务相高高地停在空中吩咐,“现在,你们分成小组,各自去开荒筑城吧。”看着疑惑的族人们沉默地散去,务相肩扛盛殓着承钧遗骸的船棺,向着最高的一处山峰飞去。

一手扶住肩头的船棺,一手抽出圣剑在白石皑皑的崖壁上一砍,悬崖上立时被务相劈出了一道狭长的凹槽。将承钧的船棺小心翼翼地放入石缝中,务相跪倒在船棺之前——承钧,我已经把你带回家了,以后你就在这最高的崖顶上,看我如何把荒废的宜城建成九州八荒上最强大富庶的城市吧。

可惜,无论他立下的心愿是多么美好,残酷的现实让务相再度陷入了痛苦。除了荆棘藤萝再无法繁衍五谷和树木的土地、不分日夜袭来的有毒的蚊虫、甚至苦涩得无法下咽的井水……都如同一层一层的乌云想要将这群新到来的巴人压垮。然而面对务相冷酷无情的命令,没有人再会在他面前抱怨,他们望向他的眼神,已渐渐在敬畏之中掺杂了怀疑和怨恨。

尽管告诉自己不必在乎族人们的目光,务相还是在日夜的操劳中感到身心憔悴。终于,一天深夜,他悄悄地远离了族人,飞到一个偏僻山谷的幽潭边,缓缓地将全身浸入了潭水中。

一直到自己再也屏不住呼吸,务相才拖着发抖的身体走上岸来。倚坐在一块岩石旁,强烈的孤独感仿佛比潭水更加寒冷彻骨,让他忍不住紧紧抱住圣剑,裹紧了穷奇之皮。事到如今,只有这两件圣物还是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成为他生命中仅剩的倚靠。

多日来苦撑着鼓舞族人们建筑宜城,务相难得偷到这半夜之闲。于是,年青的廪君就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之中,背靠着岩石睡着了。

朦胧之中,却听有人笑道:“你就是巴人的廪君务相?这么邋遢的样子,哪里像个君王啊?”

务相睁开眼,却看见远处站着两个身穿白衣的美貌女子,正不以为然地盯着自己。然而不待他出声喝问,其中一个女子便淡淡笑道:“不要生气,我们是奉我家殿下之命前来请你去叙话的。”

“你家殿下是谁?”务相警惕地问道。

“你去了自然知道。”那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子似乎有些忌惮务相,只远远地站着,“不过为示对殿下的尊重,你不能穿着这兽毛去,也不能带兵刃。”

“那恕务相不能从命。”务相冷笑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睬。

“务相,难道你不愿意再见瑶影一次么?”那两个侍女似乎早已料到务相的反应,胸有成竹地问道。

务相蓦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姿容殊丽的两个女子。此刻他已经看出来,这两个女子,并不是凡人。

“如果想要她重新回到你身边,就放下兵刃跟我们来吧。”侍女们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

务相紧紧地握住剑柄,几乎要将指印捏进了剑柄中。就在他犹豫着该不该答应那个苛刻的条件时,他察觉佯装走开的侍女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心中陡然明白她们的主人必然命令要见到自己,务相冷笑着握紧圣剑,大步跟了上去。

“看来果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放开手中的剑呢,无情的男人。”两个侍女摇了摇头,领着务相向巫山深处走去。

务相紧紧抿着嘴唇,保持着淡淡的轻蔑神情,并不回应她们的慨叹。然而藏在胸膛里的一颗心却止不住突突跳动,莫非这一去,真的可以挽回瑶影流逝的生命?

苍茫的云雾从峻峭的山峰上铺陈而下,仿佛一道一道的阶梯,接引着凡人步入缥缈的神界仙境。务相一路跟从着两个侍女,足踏云梯,穿越层层建筑在云端的楼宇亭台,走进了一座仿佛水晶打造的宫殿之中。

殿前珠玉穿织的帘幕缓缓拉开,现出了大殿宝座上一个姿容绝尘的身影。

瑶影?浑身的热血仿佛一下子都冲入了脑中,务相瞬间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电光火石之间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只要你肯再回到我身边,无论什么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看清楚了,这是我家殿下,可不是你的瑶影。”见不得务相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旁的侍女冷言讥笑。

使劲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务相定定地注视着高坐在宝座上的女子。尽管具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可那样自信的容光,那样尊贵的举止,分明是带着稚气的瑶影所不可比拟的。这种圣洁得不可接近的身姿,只适合在缭绕的香烟中,接受万民的膜拜。

“既然以前在丹城的神庙中都拜过我,此番为何又如此桀骜?”座上的女子见务相神情不断变化,却始终屹立不屈,不由微笑道。

“瑶影在哪里?”务相已然没有心思追问她宣召自己的理由,只是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你杀了她,难道自己忘了么?”座上的女子浅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你若是愿意,我还可以再造一个瑶影来补偿你。”

“你能让她复生?”克制住心底骤然裂开一般的痛与惊喜,务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座上的女子矜持地笑了笑,忽然挥了挥手,霎时之间,四周的殿壁上、天花板上,甚至地板上,都出现了无数和座上女子一模一样的影子,这些影子交错重叠,每一个都眉目含情、极尽美妍,仿佛一个个禁锢在水晶中的精灵,目光关切地朝务相望了过来。

“你喜欢哪一个,指出来好了。”座上的女子见务相神情迷茫,不由笑道,“等我用神力赋予她生命,你就可以带回一个美丽柔顺的妻子。”

务相的眼睛,急切地在四面八方的影子中寻找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一缕明澈中带着轻嗔浓情的眼神。他猛地抽出圣剑朝着四周的影子挥去,看着它们在剑气下支离破碎却又瞬间恢复原状,大声道:“这些都是你的影子,都不是她,都不是她!”

“难道瑶影不是我瑶姬的影子么?”座上女子的眼神骤然冰冷,口中的一字一句更是锋锐如刀,“不用在我面前作出一副款款深情的模样,你自己好好想想,你爱上的究竟是一个影子、一只蜉蝣,还是一种被人重视爱慕的感觉?”

“你胡说,我爱瑶影,无论她是什么,她始终是我矢志不渝的妻子!”莫名的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务相狠命将圣剑在脚底一挥,将水晶般晶莹无暇的地面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无论她是什么?”座上女子等到务相冷静下来,毫不留情地问道,“那么瑶影为何不直接告诉你如果她无法将你们留在盐阳,她就会变回蜉蝣的原形,在日落之时死去?她能够读得懂你的心思,所以才不敢相信你!”

“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蜉蝣所变,她又怎么能猜测得到我的心思?”务相冷冷地盯着座上的女子,“神界的瑶姬殿下,你千方百计阻挠我们巴人回归故土,此番又是想玩什么花样呢?”

“因为她明白,她已经成为了你内心里的障碍,如果你再得知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更有理由说服自己将她作为牺牲。骄傲的廪君大人,为了来到巫山你可以漠视无数族人的生命,何况区区一只小虫呢?不要告诉我,你在掷出那一剑的时候,没有猜到她的真实身份。”瑶姬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正是因为你这种为达目的不惜任何代价的作风,我才有兴致就巴人复国的事跟你达成一个协议。”

“什么协议?”原本想要否认瑶姬的话语在最后时刻消散在唇边,务相忽然明白瑶姬此番召见自己并非为瑶影之死,从这个时候,他们的对话才算步入了正题。

“我允许你们在巫山重建家园,不过你要答应我让巴人成为神界的子民。”瑶姬缓缓地说道。

“这话倒是可笑,难道我们现在不是在重建家园吗?”务相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

“不要以为你拥有了穷奇之皮,就可以办成所有的事情。”瑶姬微微牵起嘴角,“说句实话,你认为‘宜城’真的如你希望的一般,是一块适宜凡人居住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