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影已经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然而面对务相的询问,她却一无所知。

“我也不知白日为何如此倦怠。”瑶影低声地回答,低垂的目光中有一丝犹疑。

“一定是神界的法术让你沉睡。”务相分析道,“一方面用飞虫阻挡我们的行程,一方面用你来牵制我西进的决心。”

“你不会抛下我独自离开吧?”瑶影迟疑地问道。她的目光中有一缕难以言明的哀伤,那种对于自己真实身份隐瞒的痛苦,却是务相无法猜测得到的。

“不会。”务相轻吻了她含泪的眼角,“我会想办法破除神界的法术,带你一起走。”

面对务相一如既往坚定的决心,瑶影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的心志已经如同磐石一般坚硬,那她只能靠如水的时间来磨平他锐利的棱角了。

后面的日子一直是那一日的重演,每当巴人们准备西去的时候,成群的蜉蝣就会遮天蔽日地阻住他们前进的道路,无论巴人用烟熏、用火烧、用网捕、甚至用咒术都无济于事。而每当这些飞虫肆虐的时候,瑶影总会陷入毫无知觉的沉睡,一直要到天黑时蜉蝣们因为耗尽生命而坠落,瑶影才会苏醒过来,极度温存地陪伴务相度过又一个良宵。

瑶影的情绪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务相却觉得自己成天如同在慢火上煎熬。巴人残留的食物已经不多了,而飞虫的迷障却无论如何无法破去,照这样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会任凭族人们在江滩上饿死还是放任他们翻过山崖看到盐阳这片诱惑之地。更何况,在他屈指可数的生命中,每耽搁一天就多浪费了一天。

然而这种困惑务相并没有再向瑶影吐露半分。他们两人心中都藏着极深的心事,却又对对方讳莫如深。有时候务相会在暗中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瑶影的一举一动,并且再三咀嚼她的每一句话,毫无疑问,瑶影对那些拦路的蜉蝣毫无恶感,甚至引为同伴,这不得不让务相多了一份疑惑。

“这样你就走不了了。”一天夜里,瑶影搂紧务相,心满意足地微笑道。

务相蓦地点亮了目光,发现瑶影其实并未醒来。这一夜他佯装睡熟,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身边人的变化。终于,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就着殿壁上微弱的珠光,他看见一只蜉蝣从瑶影的体内缓缓飞起,穿越门缝飞了出去。

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如同箭一般射出,务相披上穷奇之皮直追那只蜉蝣而去,却在山崖之巅眼睁睁地看着它汇入了滚滚而来的蜉蝣潮水中,再也分辨不出。

天地,再一次晦冥无光。

第十八章 石上剑

“廪君是说,瑶影姐姐被魔物附身了?”庆宜惊异地问道。

“这是我亲眼所见,正是寄生在她体内的魔物引来了大量的蜉蝣。”务相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从她出现的时候,我就担心她成为了神界的傀儡,现在看来,这已然是事实。”

“那廪君的意思是?”庆宜惶惑地问。

“只有除去寄居在她身上的魔物,才能既免去作祟的飞虫,又治愈她的病症。”务相沉思着说道,“庆宜,我记得有一种绳结可以系住游离的魂灵,你还记得系法吗?”

“记得,以前爷爷用这个法子来给村里夜惊的小孩固灵驱邪。”庆宜说到这里,已然明白了务相的想法,“廪君难道是想用这个阻止魔物作祟?可是小小的绳结未必禁锢得了它啊。”

“就算禁锢不了它,留下记号也就够了。”务相说到这里,伸手握住了腰侧的圣剑,眸子中闪动着决绝的光芒,“不论是谁阻止我们复国,我手中的圣剑都不会答应!”

正是因为这样的气概,所以他才能做廪君吧?庆宜看着面前务相坚毅如石像的面孔,心中说不清是仰慕还是畏惧。

当天夜里,务相当着瑶影的面,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

“我们巴人夫妻有结发的风俗。”务相微笑着对瑶影道,“‘青丝’谐音‘情思’,互相绕上对方的头发,寓意夫妻之间情思绵绵永不断绝。”

“难怪会叫做结发夫妻呢。”瑶影欢喜地伸手想要接过务相的头发,却被他避开了去。

“我来亲自帮你结上,然后你再给我结。”务相说着,将头发绕上了她的脖颈,手指颤抖着打上从庆宜处学来的系魂结。

于是瑶影也剪下自己一缕长发,亲手系在务相颈中,一边系一边笑道:“我可是系了个死结,你这辈子都休想解下来啦。”

“放心,除非有人拿刀砍断了我的脖子,否则我哪里舍得解下来。”务相举起颈中发丝在唇边亲吻了一下,伸手搂住了瑶影。

“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你而不是承钧么?”瑶影忽然问。

“为什么?”务相好奇地追问,正是这个疑惑让他以前根本不敢相信瑶影的垂青。

“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发现自己能够猜测到你的心意。”瑶影幽幽叹道,“我涉世不深,对于无法预测的人怎敢贸然托付真心?”

务相的身体微微一抖——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已经猜测到自己结发的温情下掩埋的杀机么?那么说这话的人,究竟是瑶影自己,还是那作祟的妖魔?

“可是,我如今也越来越猜测不到你的心意了……”瑶影继续说着,见务相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满脸都是紧张的神色,不由淡然一笑,“你如今是廪君了,心思深沉一些也是该的。我说这话,可不是抱怨,只是觉得你和承钧越来越像了呢。”

“真的吗,我很早的时候就一直把他视为榜样。”务相听瑶影如此评价,心中倒是十分愉悦。

“嗯,不过我想如果他是廪君的话……”瑶影咬了咬下唇,终于鼓足勇气道,“他会同意把族人们安置在盐阳的。”

务相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好半天才平静下心绪道:“只要你不再提此事,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是么?”瑶影淡淡笑了笑,“那我就让你现在做一件事。”

“什么事?”务相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只是吹一首曲子而已。”瑶影假装忽略了务相警惕的目光,走到桌前拿起一枚小小的口弦,“就吹你当初在雪魇谷中奏的那首《蜉蝣》吧。”

蜉蝣。这两个字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务相的心,就像每一个白天阻挡了一切光亮的阴霾。千万种念头霎时扭搅在一起,仿佛雪魇谷中那疯狂生长的烟椤树,将他所有的神智吸吮殆尽。当他终于看清楚眼前托在瑶影掌心的口弦时,却错过了瑶影眼中的哀凄。

或许他,已经知道真相了吧,知道他的妻子不是山林中的仙女,而只是一只蜉蝣——他眼中渺小的丑陋的卑鄙的飞虫,可以像对待雪魇谷中的那只蚂蚁一样随手捻去。可是这真相,迟早是要揭开的不是么?手指捋住颈间他粗黑的发丝,瑶影转头去看务相的侧面,发现他此刻只是专注地为她吹奏那首《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她低低地跟着唱和起来,在这静谧的夜里,在她心爱的人的旁边。低回的曲调反反复复,仿佛一遍一遍哀叹着明日不可逃脱的命运。终于,她扑到他的怀中,打断了他失魂落魄的吹奏:“务相,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们都做夫妻好么?”

务相懵懂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答。来生来世?她可知道自己的永世都被当作代价许给了那片与世隔绝的废墟,哪里还有资格对她承诺什么?他押上了那么多,只为了百年来族人的梦想,只为了承钧临死的嘱托,她不该妄想扭转他的心志啊。

瑶影见务相没有回答,垂下眼掩饰掉自己的失望与尴尬,淡淡道:“天快要亮了,休息吧。”

“瑶影……”务相叫了一声,却终于没多说什么。关于雪魇谷契约的秘密,至少得等他们奠定了复国的根基,才可以吐露。

“我心忧矣,于我归处……”瑶影长叹了一声,侧身往里,不再出声。

务相在她身边躺下,只是大睁着眼睛望着屋顶,脑中反复萦绕的就是那首《蜉蝣》之曲。心乱如麻,他就这么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捱到了天亮,却不知一旁的瑶影早已转过了身,也在偷偷地注视着他,泪珠不断渗透进白缎云纹的枕头中。

站在江边巨大的阳石之上,务相看着成群结队的蜉蝣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不知埋葬了多少同类的江滩边飞舞盘旋。

当视线触及一只缠绕着青丝的蜉蝣时,务相的视线便再不能离开它分毫。他的手掌一直握在腰侧的圣剑剑柄上,紧得仿佛要将剑柄嵌进掌心中去。

这只蜉蝣,究竟是谁?是谁?可是无论它是谁,它都是阻挠他的障碍,都是巴人复国梦想的死敌,都是他必须亲手铲除的羁绊啊。

冷汗从务相的鼻尖额头粒粒沁出,手中这一剑迟迟无法出手。那只缠绕着青丝的蜉蝣仿佛也明白了潜在的危险,任凭周围的同伴不断穿梭,始终悬滞在那里,默默地与务相对峙。尽管飞虫不该有任何表情,务相却觉得那蜉蝣望得自己浑身发冷,竟有隐隐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一人一虫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务相口中尝到一丝血腥之味,直到有的蜉蝣生命耗尽,开始坠落到江水之中。

“廪君,就是它对瑶影姐姐作祟吧?杀了它,君后就不会在白日里沉睡了。”阳石下的庆宜说着说着,忽然惊异地盯住了身边微微颤抖的身躯,“廪君你怎么了?”

“走开!”松开把下唇咬出血痕的牙齿,务相只觉心头烦闷不堪,忍不住对庆宜怒喝出声。

面对廪君突如其来的恼怒,庆宜不敢再作声,摸索着走开去,很快就淹没在蜉蝣群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如果再不动手,他的生命里又将浪费掉宝贵的一天,他倾尽未来换来的一切又将如同江水一般流逝无踪,他的生活将如同所有的庸人一样碌碌无为,他付出的代价只能算是一个愚蠢的笑话!想到这里,务相狠了狠心,抬手将被手心汗水湿透的圣剑飞掷而出!

圣剑带着他心中的意志,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空中那只悬滞的蜉蝣,带着它纤细的身体扎进了山崖下的岩石中。待到务相拖着颤抖的双腿跪在圣剑前时,他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被圣剑劈为两半的蜉蝣,半透明的翅膀丝毫无损,就连蜉蝣脖颈上的青丝也依旧缠绕飘舞。见到务相到来,蜉蝣的残肢忽然颤动了几下,仿佛是想要表达什么,却最终绝望地放弃了。

吃力地将圣剑从岩石中拔出,务相抖着手指拈了好几下,方才将蜉蝣的尸体捧在了掌心中。心脏似乎裂开了一般把一阵阵血气涌上喉头,身体僵硬得有些不听使唤,务相只好用圣剑撑住身体站起来,耳边却蓦地听见了族人们欢天喜地的呼声。

夕阳的光辉照射在久违天日的巴人身上了,方才还遮天蔽日的蜉蝣群霎时散去了!

“是我们的廪君破除了魔障啊!”所有的巴人都欢天喜地地高呼起来,然而他们却吃惊地看到英勇的廪君正匆忙得有些踉跄地朝山崖那边飞去,而将他们真心诚意的赞颂抛在了脑后。

“瑶影,瑶影,我回来了!”一把撞开虚掩的石门,务相直奔瑶影沉睡的床榻。然而,他只来得及看到最后一缕烟雾从他面前散去。而那白缎云纹的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泪痕。

脑中瞬间成了一片空白。

举起手掌,务相怔怔地注视着手心中断为两截的蜉蝣,那残留的青丝结还保持着他昨日亲手系上的模样。如果这只是作祟的魔物,那么被自己杀死后系魂结还是会重新回到宿主身上的!所以……自己这一赌,终究是输了!

颤抖着抬起手,务相摸向自己的脖颈,可本该系在那里的瑶影的长发也如同她的身体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昨夜的誓言言犹在耳,可是她的人呢?一切都仿佛是雪魇谷的重演,自己却再一次牺牲了她,她怎么可能再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看着手心的蜉蝣,残酷的真相突破了刻意压制的石块,从心底破土而出,转瞬间如同烟椤树一般吸空了他的血肉和神志。“啊!”他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仿佛被火炙一般甩开那残破的尸骸,后退几步,颓然靠着墙壁滑倒在地上。“瑶影,你不是它,不是它对不对?”他忽然连滚带爬地奔到门口,对着巫山的方向大声喊道:“瑶影,不要生气了,你回来吧,求你回来吧!只要你不死,你是人是神是虫都没有关系啊!”山风挟带着他的呼喊重新灌回他的口中,不多久他的嗓音便已嘶哑,只能伸手抚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咳嗽。

“廪君,发生什么事了?”身边的山崖上,忽然有人关切地问。务相茫然地转回头,看见庆宜一身泥污地伏在山石上,显然是从江滩那边翻山过来的。

“谁允许你过来的?”话一出口,连务相自己都觉得惊讶。在这个时候,自己对庆宜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解释,而是责备。

“我见廪君夜夜留宿此地,忍不住过来看看。”庆宜先是被务相狼狈却又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紧接着内心的愤怒便火一般腾起,“不料我们的廪君任凭族人们夜夜在江滩上受狂风巨浪之苦,却独自霸占了这么大一片土地作为自己的禁苑,连一眼都不许我们偷看!”

“放肆!”满腔的委屈失落烧灼着务相的心智,他想也不想地飞身过去,抬手就给了庆宜一个耳光。

“是,是我放肆了。”庆宜被务相这大力的一挥打倒在陡峭的山壁上,滚了两滚才伸手稳住了身体,冷笑着看过来,“自从你当上廪君,还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话吧,唯一指责过你的是我爷爷,可他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封丹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