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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莲花姑娘。”冥凰也收回了手。

“这是婢子应做的。”莲花收拾好皮囊,起身告退。

恰在她走出去的时候,管家龙烈引着一为须发皆白的老者走进门来。

两人错身的刹那,老者格外地多看了莲花一眼,才跟着龙烈进了屋。

双方见过礼,老者重复了一遍稍早时候莲花做过的事,望闻问切,未几,做出与莲花相同的判断并开出药方,叮嘱冥凰按时服用,然后与龙烈一同退出了两仪楼。

龙烈带着老者穿堂过院,来在了龙佐栖的九渊堂内。

龙佐栖神色微疲地坐在玉石纹圈椅里。

“庄主,兰先生来了。”龙烈轻声禀报。

“兰先生。”龙佐栖自圈椅中起身相迎。

“庄主。”兰先生微一拱手。

“兰先生请坐。”

“庄主有话,但问无妨。”兰先生慈蔼地微捻长须,眼前这个男人,是累了罢?身心俱疲,连掩饰,都无意为之。

“那位冥凰姑娘的脉象如何?”

“初诊,的确是黄热之症的脉象。”兰先生有片刻沉吟,才又道,“只是,这位姑娘的脉象之下,尚有一股极细滑的脉,时有时无,似是悬丝,断而未断。”

“这有何蹊跷?”龙佐栖不解地问。

“老夫行医数十载,这等奄奄一息的奇怪脉象,竟未尝一见。这位姑娘看似身子不弱,是因为早年身强体健,根骨好,所以虽然染上了热症,还尚算康健。可是下头那一脉,分明已经是命悬一线的脉象了。实在奇也怪哉。”

命、悬、一、线?

龙佐栖愕然地,坐回圈椅内,怔忡地咀嚼这四个字。

“你们说,如何能使得一个武功卓绝慧黠无双的人,内力全失又容颜尽改?”

行馆之内,神色冷佞,表情莫测的墨慎,徐声问身边的侍卫。

他在失望之余,拂袖离开龙踞山庄,在回行馆的途中,却愈来愈觉得其中有疑。

回到行馆,服下大内御制的内伤圣药紫还丹后,他斜斜倚在长榻上,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问。

随侍们听了,面面相觑,隔了一会儿,有人迟疑地提出见解。

“受了重伤?”

“被下了化功散?”又有人猜测。

墨慎一手支颐,唇边有残佞的纹路。

“传说此人功夫已臻化境,天下少有人能出其右。似她这样的人,还有谁能够重伤她?而她又怎会轻易被人陷害,服下化功散?”连母后当年那等狠毒隐秘的阴谋,她都能轻易识破,又怎可能让江湖小人得了手?

“亦或,是…”看见他越笑越深的眼,随侍有片刻犹豫。

“直说无妨。”墨慎疲倦地闭上眼睛。东宫太子时,他们怕他。如今九五之尊,他们更怕他。多么寡淡无味的帝王生涯呵。

“亦或,是他自行服下化功散,变装易容。”随侍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观点。

“自行服下么?”墨慎伸手捏了捏眉心。“目的呢?”

变装易容,这可避人耳目,倒也不难理解。可是,化功散却极难掌握,稍不小心,便能教一身内力悉数化去如泥牛入海,无可挽回。

“这…”

墨慎淡嗤。倘使无情确然需要避开他们的试探,也决计不会使用这等低劣的手段。

“臣启皇上。”一直站在墨慎榻前,皮肤黝黑的侍卫,在这时缓缓开口。

墨慎轻敲搁在身侧的手指,示意他继续往下手。他的这个大内侍卫,总教他有意外收获。

“臣的叫乡,是世人眼中的蛮夷之地,毒虫出没,瘴气遍布。”

“朕倒是头一次听你亲口讲起身世呢,老五。”墨慎对沉默寡言的侍卫在此时此刻提及故乡之事,有点好奇。老五,从来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呢。

见他无意阻止,侍卫老五继续往下说。

“臣的祖上,属于彼地一支黑苗部落。部落中人个个精通巫毒之术。臣的父母虽然因长辈反对婚事,私奔被来,却仍有一身巫毒技艺。臣自幼耳濡目染,也约略懂得一些。”老五的声音低沉,有对祖上的敬畏恭谨。“臣听闻,族中有一种不外传的蛊毒,名为‘悬丝蛊’。”

悬丝蛊?墨慎轻轻扬起睫毛,睁开一双帝王冷酷深沉的眼,兴趣稍高。

“是,悬丝蛊。所谓‘悬丝’,既是恰如蜘蛛悬丝,看似将断未断,然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得知蛛网上的猎物的动静。”

“哦?这悬丝蛊,又有什么厉害呢?”

“此蛊乃是以九蛇九虫九蛛互喂而成,最终活下来的一只蜘蛛变成了蛊株,种在两人身上。原是族里的情人,两地分离,为了得知对方的消息所用。无论起居饮食,心思转念,即使相隔万水千山,也可感应。只是不晓得到了哪时,此蛊的用法起了变化,被技艺高深的巫师提升为可以致命的蛊毒。一旦种在身上,施毒者为正,受毒者为负。正者功力大增,负者功力尽失。正者可以掌握负者的一言一行,便是在千里之外,一个动念,也可以轻取负者性命,且神不知鬼不觉。因为太过歹毒,已经很少有人会使用了。”

悬丝蛊么?墨慎复又闭上眼睛,暗忖。

“倘若,朕要将中了蛊的人带走,她可会有危险?”

“要看施毒者的用心了。”老五顿了顿,“若施毒者只是想教受毒者在他的掌控范围内加以监视,便不会加害于他。”

“这样啊…”

室内陷入沉默,无声的静寂曼延开来。

久到,众人都以为当今天子永嘉皇帝已经沉入梦乡的时候,他却突然淡淡开口。

“三日口起程回京。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在回京的车辇上,朕要看见那四个女子。”

“是。”侍卫们齐声应道。

墨慎——永嘉皇帝——朱允聆,这才浅淡地,堕向梦乡。

第七章 帝京幽禁

冥凰被轻微的摇晃惊醒,蓦地睁开眼来。

视线所及,是一片明黄色的帐子和坠着天青色天珠的流苏。因晃动而摇曳碰撞的天珠,发出细碎的声响,象是江南永夜的雨声。

她动了动手指,指尖是丝滑如水的触感,阴凉柔顺。

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继而察觉自己口干舌燥,夏初水样清澈的夜里,额上竟有细薄的汗珠。

御制虞美人。

冥凰暗暗太息。

无色无味,药性霸道,服之令人骨酥筋软,成瘾难戒,是大内调教不服管教的宫人用的秘药。

竟,用到了她的身上。

原本,她也想找个适当的籍口离开龙踞山庄,如今倒好了,省得她费口舌向龙左栖辞行。

只是,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呵。

闭上眼,冥凰无声而笑。

终于,要同所有纷扰的根源正面相遇了呵。

耳边忽听得轻微的响动,有人揭帘而入,然后停在她旁边,以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审视她。

冥凰无意假装自己尚处在昏迷中,是故幽幽吁出一口气,扬睫,对上来人冷锐深沉的眼眸。

墨慎笑了。

“你很聪明。”知道此时此境,欲拒还迎或者假意奉承都是徒劳。

冥凰轻挑了一下眼尾。聪明么?若她聪明,她不会来这一趟。然后,她怕那个已经飞出樊笼的家伙上当,所以,明知这是一个陷阱,她还是来了。

事实却是,上当的人,是她。

“很不甘心,嗯?”墨慎伸出手,在她平静的注视下,撩动她披散在明黄色枕头上如瀑布般倾泄的黑色长发。

头发是她身上最最美丽诱人的地方。

凉滑柔顺却又坚韧,似产自余杭一带顶好的丝绸,又仿佛自有生命,蜿蜒如河。

让人爱不释手。

可是,他却看不透她的本质。

你是谁?墨慎俯下身,俊美到邪肆的脸孔凑近冥凰的脸,一霎不霎地,与她对视。

你自己看,我已经在你眼前。冥凰无所畏惧地回视。

你究竟是我的梦境化成真实而来的,亦或,是知悉了我最疯狂无望的执念而来的阴谋家?

良久,冥凰先垂下眼睫。

墨慎有淡淡的失望,示弱了么?倘是无情,她会怎么做?她会优雅地笑,全不以为然罢?

“与我同来的姑娘呢?”冥凰倏忽低问。

“我以为你不会问起呢。”墨慎的手指留恋地流连在她的发丝中。“我命人将她们安置在另几辆马车中。别动任何脑筋,我虽不清楚你们究竟谁才是我想找到的人,但,我多得是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办法。”

说这话时,墨慎脸上的表情十分快意。

残忍的快意。

“爷,有一只猎鹰,已经跟着咱们一路了。”外头,侍卫老五沉声向内禀报异状。

“猎鹰?”墨慎支起身,看了一眼被困在他双掌间气息微乱的冥凰,“有趣。只不知,这鹰,究竟是追着谁来的呢?”

冥凰只是努力调匀自己凌乱的呼吸,平复御制虞美人药效褪去时的疲惫。

见冥凰殊无反应,墨慎径自轻笑起来。他倒要看看,这个不动如山的女子,到底会不会有惊惶失措的表情。

“老五,取我的火铳来。”他盯着冥凰的眼,一霎不霎。“我的书房里正缺一只傲气凌人的扁毛XX做装饰。”

“是。”老五毫不意外地应。

冥凰的睫毛轻轻扇动。

“你等着,我打下它来给你看看。”墨慎抚了抚她的额头,有淡淡的兴奋。

她在意那只鸟么?

有在意的人事物,便有弱点。

她所在意的,就是他可以利用的。

生在皇家的他,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你知道么?这只火铳,原是我一个兄弟的。”他突然有了兴致,想同她分享一些,只属于他,但未来却可以和她分享的东西。“我爹在他四十大寿时赏给了我这个兄弟,我则得着了一张穿云射月弓。我的母亲大是欢喜,因为那张弓是传给家中嫡长子,象征身份地位的。弓上头镶嵌有价值连城的宝石,许多人争破了头也想得到它。然则我却并不觉得有多么荣耀,我更喜欢我兄弟手里小巧精致的火铳,它威力强大,可攻可守。最重要是,那是爹爹对他的宠爱。爹爹把责任交给了我,却把爱交给了他。”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冥凰有些疲惫地说。

墨慎笑着点头。

“诚然不错。”

父亲在世时,爱屋及乌,始终更疼爱冉惟。父亲去世后,则可以在黄泉与心爱的女子相见。他的母亲和他,在父亲眼里,由来,都只是家国天下加诸在他身上的包袱罢了。

“爷,您的火铳取来了。”

“呈上来。”他笑意更浓。“所有我那兄弟喜欢的、爱的,我都要得到呢。”

“是。”老五揭开车帘,递上火铳。

墨慎转身接过火铳,正准备挑帘而出,却觉得袍角被人轻轻拉住。

他有些意外地回身望着躺着被褥间看上去柔荏虚弱的冥凰,发现正是她,用纤细修长的手指,扯住了他衣襟一角。

怎么?他挑起一边眉毛。

“住手,我告诉你我是谁。”冥凰闭了闭眼,外头那只猎鹰,无论是否是她以为的那只,她都不忍见它被射杀。万物有灵,当与自然共生存。

“哦?”墨慎轻轻笑了,“告诉我你是谁?可惜,倘使我听得不满意,外头那只鸟儿,还是免不了一死呢。”

冥凰叹息,这是逼她承认么?

“说罢,我洗耳恭听。”墨慎重又坐回冥凰身侧,狭长的眼里俱是笑意。

“我是——”冥凰徐徐地,一字一字道,“十方阎罗殿主事东方持国天,我的名字是阿腻特雅——无常。”

墨慎的眼神倏忽一冷一沉。

十方阎罗殿,江湖上最最神秘的地方之一,是个庞大的消息组织,可以提供任何人们想知道的消息,甚至是湮没在时光深处,早已无处可寻的线索,他们都能掌握。然则他们的消息来源,一直是个谜。想由十方阎罗殿获取消息,所需付出的,亦不是寻常金钱能解决的。

身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王,他掌握下的特务机构,却只能模糊地告诉他,十方阎罗殿是个消息贩卖组织,首脑身份来历不明。

而,眼前,这个被以御用禁药所制的女子,轻声细语着,宣布,她,便是十方阎罗殿的主事。

这,不可谓不是一种讽刺。

他刚想说什么,外头老五却低声示警。

“爷,三里以外,一队快骑赶上来了。”

墨慎眯了眯眼。带着四个女人,大队人马,他在回程,无法轻车简从,是故速度缓慢。而身后,有一队快骑在追赶他们。

这真是有趣得紧。

“你猜,会是什么人?是以悬丝蛊操纵你性命的人,还是龙踞山庄的人,亦或,是你十方阎罗殿的人?”

“之于你,又有何区别?”冥凰轻浅地笑了笑。

这个男人的眼神,正气太少,邪气太重,戾气太深。从他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他对生命的尊重,只有掠夺。如果死亡可以把一个人留在他身边,她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人制成不腐之身,镇在水晶棺材里,永远陪在他的左右。

这是太可怕的执着。

“没错,这之于我,又有何区别。”墨慎轻快地以扇击掌,“老五,停车。”

“是。”老五的声音传得远远的,“停——车——”

整个行进中的车队,井然有序地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