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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他们准备好应敌。”他淡淡吩咐,不以为意地,不掩血液中的嗜杀。“所有妄图接近御驾者,一律杀无赦。”

冥凰闭上眼,她能改变这个男人吗?

这是一个已经绝望了的男人罢?

所以哪怕只是微小的希望,他都紧紧抓着,不肯放手。

“放了其他人,就我跟着你,我们轻骑简从,可以很快抵达你的目的地。而留下来的人,可以分散追兵的注意力。”再次睁开眼,冥凰眼里是清澈的坚定。“收回杀无赦的成命。”

墨慎看了看躺在他被褥间,长发披散,浑身虚弱,眼神却异常清朗的女子,心里的某个角落,突地一动。

然后,他笑了。

笑得温柔,笑得畅快。

“好,就依你。”

他抱起冥凰,拿缂丝镶银狐领口襟口的长氅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下了马车。

外头近卫们看见他下车,纷纷下马。

他挥了挥手。

“不必多礼。老五,牵一匹最好的快马来。”

老五立刻就去队伍中找了一匹好马来,牵到他跟前,然后欲伸手接过他怀中的冥凰以便他上马。

墨慎却轻轻避开了老五的手,亲自把冥凰抱到马背上。

以一国之尊的身份,他在马下仰望马背上的她。

“如果,不想那些你在意的人死在我的命令下,你最好自己抓紧缰绳。”

他知道她身上的药性没有完全退去,他看见她拢在袍袖里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然则,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其他男人碰触她,哪怕一点点,他也不能忍受。

冥凰的脸隐在大氅的风帽后,只传来她低不可闻的太息。

墨慎把脚套进脚蹬里,一手拉住马鞍上的柱头,脚一用力,纵身上马。

他一手揽住冥凰的腰,一手拉住缰绳,微微一抖,轻斥一声。

“驾!”

健马如栗色闪电一般,跃过众人,直往山道深处奔驰而去。

留下一干近卫亲随,和尚不知道自己未来命运的晓、婵娟以及莲花,在夏初,风轻云淡的山间…

京城,皇宫大内。

初夏的夜,静谧微凉。

宫中大内侍卫,六人一组,在偌大无边的皇宫内巡逻。

宫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张力。

三日前,南下微服私访的永嘉皇帝只身回到皇城,被京畿迅雷营迎回皇宫。

皇帝回京,引得百官朝觐,后宫诸妃心思浮动。

然则,一向勤于朝政的皇帝,回宫后,已三日不曾早朝,亦不曾临幸任何嫔妃,只是将自己关在重华宫里。

且,除了皇上亲自调去的宫女太监近卫外,任何人不得接近重华宫半步,否则杀无赦。

这条圣谕,对一切想接近重华宫,探听消息的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不啻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然则,在外头一片猜测慎戒的气氛里,重华宫内,却是一片温朗平和的氛围。

夏花初放,蜂飞蝶舞,绿树成荫。

在一株高大梧桐树横生的枝桠上,架了一张秋千,上头坐着白衣胜雪,乌发如云的冥凰。

她手里捧着一卷金匮要略,垂睫翻看。

微风拂过,衣袂翩跹,仿似会随时化为云烟,乘风而去。

当今圣上永嘉皇帝,搬了把椅子,也坐在梧桐树下,并不多言多语,只是静静看着秋千上惬意自在的女子。

时间之于他,似乎停止不前。

他愿意就这样每日看着她,悠悠捧着一本书,闲闲度过一日。

所有权谋,所有争夺,所有烦恼,在看见她淡雅从容的轻浅笑纹时,悉数被他抛诸脑后。

怕她会消失得直似烟云,他在她每日的餐点内添加虞美人,不多,然则足以教人骨酥身软,无法自由行走。

她大也抵知道,却并不反抗央求,只是沉静如水,悠闲优游。

有轻轻脚步声接近,墨慎微微蹙起眉头。

“皇上,该用午膳了。”太监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今日是什么菜色?”墨慎低问,不想打扰了正看得专心的冥凰。

“回皇上,今儿个是打宫外头请来的厨子,以初夏嫩茄子去瓤,酿入由羊肉、羊脂、羊尾子、陈皮末、葱所调的馅,蒸熟后配蒜泥、香菜、奶酪制成的茄子馒头,雨前龙井加之竹荪制的龙井竹荪汤,猴头蘑扒鱼翅,凤凰展翅,并应时水果拼盘一品。都是养生健体的膳食。”太监赶紧把今日菜式麻溜地报了一遍。

皇上一回宫,就吩咐过了,这位新来的主子冥凰姑娘,着东宫娘娘仪,吃用一概以皇后制,不得怠慢延误。

外头跟他打听的人海了去了,他都紧把着口风,不敢稍有泄露。

他怕掉脑袋,但他更喜欢这个和颜悦色的皇上。至少,他看起来,不那么寂寞。

墨慎轻一挥手,示意可以传膳了。

立刻有太监端了降香黄檀木云纹石面下卷大圆几并玫瑰木镶螺钿小鼓凳一对,放在梧桐木下,三个宫女摆碗布碟置筷。

少顷,饭菜上齐,宫女太监识趣地退开十丈距离。

皇上回宫,带来的这位姑娘,太不寻常。

素面朝天,白衣散发,手不释卷,淡定悠然。

按例,女子进了宫,是不许着一色素白的。可是皇上竟准这位姑娘服白,已经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更甚者,皇上为了冥凰姑娘,已经三日罢朝,不曾议政了。看样子,大有天资从此不早朝的架势。

在宫中日子久了,他们怎不懂得看眼色辨风向?

如今冥凰姑娘圣眷正隆,皇上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心头。

他们怎好在皇上跟前碍着两人蜜里调油似的恩爱呢?

墨慎没把身边这些宫人的体贴心思当回事儿,只是起身走到秋千旁,轻压住冥凰的手。

冥凰自书中回神,抬起眼来,望着帝王英俊的脸容和邪肆莫测的深瞳。

“呆会儿再看,该吃饭了。”墨慎在她跟前,并不怎么摆皇帝架子。

她究竟是不是无情,尚不得而知,他已经派人暗地里去办他交代的事了。

现如今,他只是等,等那些派出去的人给他回音。

而这段时间,他希望和她,就这样平淡地一日过一日。

“好。”冥凰如言放下手中的书,任墨慎将她抱离秋千,稳稳放在铺了缎子软垫的鼓凳上。

她的身子被御制虞美人所伤,虽然他已经逐渐减少剂量,但以她毫无内力的身体而言,恐怕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会有起色。

“喏,尝尝这个。”墨慎以银头象牙箸夹了一个茄子馒头到冥凰碟里。

她吃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生香,回味无穷。

“藜藿盘中生精神,珍蔬长蒂色胜银,朝来盐醯饱滋味,已觉瓜菰漫轮囷”。冥凰吃掉一个茄子馒头后,徐徐吟道。“这原是元朝宫廷的御膳,外人只道羊膻味重,想不到以茄子酿之,其实别有一番风味。”

见冥凰胃口大好,墨慎大喜,也格外多吃了几只。虞美人药效霸道,遗害甚深,其一便是中者胃口极差,容易消瘦。

如今一只茄子馒头,竟令她露出笑容,如此赞许,怎不开心。

太监远远看见,立刻吩咐,打赏今天的厨子。

一顿饭用完,冥凰吃了六七分饱,墨慎则格外多吃了一些。

待宫女太监将桌椅撤下,墨慎抱着冥凰回到屋内。

她的身子因为虞美人的药性,容易觉得倦怠,过午总要小睡片刻。

他把她放在铺有幂席的长榻上,自己也上了床,准备拥着她小睡片刻。

偏在此时,有太监在外头禀报:

“左丞相欧阳大人求见皇上。”

“宰诚来了?”墨慎微微沉吟,旋即笑了。“宣。”

“是。”太监只觉得长出一口气,拉长了嗓子,“宣——欧阳大人觐见。”

皇上三日不朝,外头只怕已经开了锅,然则皇上下了口谕,王公大臣后宫嫔妃一律不见,满朝上下也只能等皇上自己召见。如今左丞相欧阳大人求见,皇上肯见,那是再好不过的。

望着怀里的冥凰,墨慎有些许不情愿,不想教旁人看见她慵懒淡然的风情。

“你去罢,旁边有人,我总睡不塌实。”冥凰适时笑着,轻推了他一把。

墨慎闻言,点头起身。

“你安心睡,我晚点叫你起身去看大内秘藏。”墨慎贪看她的笑靥,多磨蹭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等墨慎转过身,走出他们所在翠云馆,消失在门外,冥凰才倏忽,轻扬睫毛,露寒潭远星般冷静幽澈的眸光。

她被带进宫整整三日了,一直就住在这重华宫后院正殿翠云馆里。

重华宫以三进院落格局,前院正殿为崇敬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檐正中接抱厦三间。中院正殿即重华宫,面阔五间,进深一间,黄琉璃瓦硬山顶,明间开门,余皆为槛窗,前接抱厦三间。殿内明间与东、西次间均以紫檀雕花槅扇分隔,槅扇雕刻精美,是皇城宫殿内檐装修上乘之作。她现在所住的则是后院面阔五间、黑漆描金装修的翠云馆,阳刚气十足,少有女子阴柔。

据她所知,此间是当年尚为太子的墨慎即位前的皇太子居所。

他把她安置在这里,只怕别有用意。

她也并非无计可逃,然而,在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前,她这一走,等于前头所布置的一切,悉数付诸流水。

心思百转千折,她眼中的明光终于淡定隐忍。

还不能脱出金笼,振翅而去。

外头,墨慎在中院西配殿浴德殿接见他的左丞相欧阳如霆。

他登基之后,把当年读书用的浴德殿改建成现在所用的书房,闲来无事亦或心中烦闷时候,就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然而他来的次数也并不多,繁忙国事以外,静下心来,有太多他急于忘记却又铭刻于心的东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欧阳如霆见他望着窗外一丛夏花,出神不语,也凝神不言。

这个院落里发生的事情,他多少也参与其中,如今物是人非,他也难免感怀不已。

两人默然不语片刻,墨慎先收起胸中往事,轻一檀嗽。

欧阳如霆心领神会,微微躬身。

“臣…”

“不必说了,你此来,总不会是叫我保重身体,莫为国事操劳。”墨慎摆摆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都免了罢。”

“皇上,您真的想效仿唐明皇,从此天子不早朝么?”欧阳如霆忍不住问。

“有何不可?”墨慎闻言,竟笑了。他继承大统,拥有王权帝位,可是,因为这些,他失去的,又何止是兄弟手足之情,朋友知己之义?

现在,轮到他为自己争取这些微幸福权利的时候了。

谁也不能阻止他。

即使神佛魔鬼,也不能。

欧阳如霆无声太息。

“皇上有何吩咐。”既然不想听他说,却又宣他晋见,想必是有事交代了。

“宰诚,朕对你,一向不薄。”

欧阳如霆点头,作为臣子,他所享的封邑,一直是丰厚的。

“朕会下一道手谕,封你监国之职,由你暂时代朕行使权利。一切国事政务都交给你了。朕想皇后多多相处,培养感情。”

“皇后?”

“没错,朕的端孝德懿无双如月皇后。”墨慎连声音里,都透着笑。

欧阳如霆看着眼前满面春风的皇帝,心里却分外地酸涩。

这个贵为一国之君的男人,已经因为思念,而变得神志不清了。

“皇上,皇后她…”她即便没有在那场大火里化成飞烟,也绝对不会自投罗网,回到这座毫无人气的巨大宫阙。

墨慎知道他想说什么,是故只是挑眉而笑。

“朕是真龙天子,朕说她是朕的皇后,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欧阳如霆敛眉。是啊,如果他说她是皇后,谁又敢站出来,说个不字呢?

“对了,宰诚,朕听说,尊夫人在过门前,是朕皇后娘家的贴身丫鬟,如今朕把皇后找回来了,想必她们主仆一定想见上一见。朕就命你,着你家夫人进宫陪伴皇后凤驾,你看可好?”

能说不好吗?欧阳如霆暗想,叫冬谙进宫,见一见皇上所说的皇后也好,她们主仆一场,她应该能认得出,是不是有人假冒无情。

沈幽爵只身,站在京城外琅山之上,俯瞰远处,仿佛沉睡的巨兽般,趴伏在京畿心脏地带,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的紫禁宫。即使他从未有幸,亲到那巨大的宫阙,他也能想象得出其中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将会是怎样壮观雄伟的景色。朝暾夕曛中,直似人间仙境。

然则,这样雄伟美丽的禁宫,却不是无情心中的乐土,她从来,都不爱勾心斗角、权谋倾轧的宫廷。

如果,真如在他赶至山道上,碰见被遗弃在山道边上的那三个女子的说法,只有冥凰一人带被走了。那么,身为一国之君的皇上,想必是自她身上,看见了无情的影子。否则,这世上,那许多女子,曾经自陈或是隐晦地暗示,自己是无情时,早已经被带进她们心中的天堂,而不是被一一处死。

他不知道冥凰,终究是不是他一直是苦苦追寻的无情,但是,她若有十之一二与无情相象,那么她应该绝对不会喜欢那深宫禁苑。

要怎样,才能不惊动戒备森严的御林军和大内侍卫,潜入皇宫,探知冥凰的所在,并不引人注意地带走她,这是极之棘手的问题。

以他仅带着的十二骑,甚至是整个蓬莱仙境所能调动的人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