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师!”几个男生混着女生推推搡搡跑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地叫她,神神秘秘。

“怎么啦?”许果和蔼地问道。

一只亮晶晶的小玩意儿送到了她的面前,太阳下折射出光芒来。她瞬间一呆:“这是——”

是枚戒指。

是那一枚,她从旧居出走,临行前搁在给沈星柏的信上的戒指。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像寻到了不得了的宝贝。

“妮妮在装小核桃的袋子里发现的。”

许果一脸茫然地接了过来。

他还是还给了她。

也对,这枚戒指说白了,其实算是她自己买的,说是他送的,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

那是哪一年,她看了一部港片,被剧中命运多舛的女孩触动。

于是,也学着那女孩,向心爱的男人要二十块钱。

“你可不可以给我二十块呀?”

“什么?”坐在沙发上,刚接完电话的沈星柏,疑惑地确认。

许果坐下,充满期待地伸手:“给我二十块钱。”

其实,那一天,沈星柏的心情并不好。

那是她后来才体会到的,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他没有问为什么,从口袋中拿出皮夹,展开找了找,抽出两张十元纸币,给了她。

二十块。

只是,那时二十块已经买不了一枚戒指。或许也有,但她没在店里找到。

她收了钱,又调皮地伸出一只手:“还要五十。”

已经要收回去的皮夹停在空中,修长的手指重新打开,从里面拿出绿色的纸钞来。

许果得寸进尺地嬉皮笑脸:“再给一百块。”

沈星柏转头看着她。

她说:“快点,给我。”

片刻后,他的手指动了动,抽出她要的钱。

递给她后,他并没有收起钱夹,就保持着展开的状态,拿在手里,等待她下一句索求。

他以为她在跟自己玩游戏,当时,有一个类似的要钱游戏,用来测试另一半宠不宠你,在女生中特别流行。

许果却没再接着要,收好了他给的钱,塞进衣兜,拿出两枚硬币来:“给,找零。”

两块钱,沈星柏盯着自己的掌心看,眼一晃,面前又多了一个东西。

“我在宝庆买了这只戒指,花了一百六十八。”许果捏着她的戒指,说出她练习了好久的台词,“现在我要你把它送给我,帮我戴上。”

她说话时的表情并不像剧中那个女孩一样愁苦忧郁,而是充满了天真的快乐。

沈星柏看了戒指良久,接过了它,轻易地为她套上了中指。

他真好。当时的许果想。

“写作业去。”他拍拍她的头,像在驱赶一只粘人的小狗。

许果仰面躺在草地上,一手背到身后枕着脑袋,一手举着戒指看。

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而且还是自娱自乐,她当时怎么会开心成那样?自己都该笑话自己。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她并没有察觉,仍然出神地看着,直到有人站了起来,指向了天空:“老师,你看。”

那是什么声音,飞机?许果恍然注意到,那轰鸣声已经很大了,螺旋桨转动的机械声仿佛近在咫尺,就在耳道里轰炸着,一直响。她坐起身,举目望去。

一架直升机掠过了他们头顶上的高空,向远处飞去,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减弱。

怎么会?难道是…她皱着眉头,感到一点不可置信。她又站了起来,呆呆地仰头看着。

“飞机,是飞机,喔——”孩子们一个一个兴奋起来,追着飞机的轨迹,撒丫子疯跑。嬉闹的声音与那马达声混在一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飞机呢。”只有二花依然站在许果的身边,发自内心地惊奇着,“飞得好高啊。”

许果忽然清醒了过来,朝前走了两步。

对着那群追赶飞机的顽童喝了一声:“都回来!”

一群小学生,接二连三地停下脚步,纳闷地回头看着他们平时软声细语的老师。

“同学们,”许果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柔声地道,“该上课了。”

她话音刚落,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清脆的铃声。

“许老师,”放学时分,校长在教室外敲了敲门,走进来,“村里来了贵客,晚上一起去村长家吃个饭吧。”

许果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整理好装书的布袋,提在手里跟过去。在看到直升机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好像是来做工程的,很难得,开着飞机来,真的是贵客。许老师你在城里读了不少书,跟他们应该能聊上几句,帮帮忙,跟着接待一下。”路上村长跟她解释着情况,有点不好意思。

许果问:“是什么工程?”

“这吧…我也不好说。”校长打着哈哈。

“许老师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入村长家的门槛,坐在里面喝茶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除了坐在上席的那位贵宾。

许果的目光从那人身上略略地扫过,只一眼,就移开。

这一次来,他看上去气定神闲了很多,鞋面纤尘不染,完全不见长途旅程后的疲惫。他穿得平易近人了些,只是简单的灰色衬衣,没系上领带,西装革履,恍惚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校长招手让她走近,带过去:“沈先生,我向您介绍一下,这是学校的支教老师许果。许老师,见见沈先生。”

“许老师。”沈星柏这才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幸会。”

许果伸手过去虚碰了一下,却被牢牢握住,没有立刻放开。

沈星柏颇为玩味地瞧着她。

村长这会儿想起来补充:“噢,许老师虽然是姑娘家一个,但非常优秀,她是鹭大的硕士,沈先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

沈星柏微笑着打断:“鹭大么?很巧,我也是那个大学毕业的,不过读的是本科。”

说是读,那四年里,他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屈指可数。明明是同校的恋人,却过着异地的生活,许果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他开脱。

“真的吗?那就是校友了,缘分缘分——”几个陪客都应和起来,纷纷点头笑。

许果面无表情,稍稍用了点力,抽回手。

小方在一旁看得脑门暗暗冒汗,出声道:“那咱们就别光站着说话了,坐下再聊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噢好!对对对!都坐都坐,沈先生坐。”

大圆桌架了起来。

鸡鸭鱼肉接二连三摆上。

“许老师喝不了酒的吧,甜酒喝吗?”村长张罗着斟酒,轮到了她面前,想了起来,“我一会儿去厨房给你拿。”

“我去吧。”出于职业习惯,小方本能地站了起来。

村长也一下子急了,招手阻止:“哎,别别,您别动,坐着坐着。”

“我自己去就好。”许果径自退下桌,走出门外。

小方回头看了沈星柏一眼,也不敢怠慢,跟了过去。女孩的脚步很快,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好,有点气势汹汹的样子。从进门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他紧张兮兮地跟着。

许果忽然回头,吓了他一跳。

“许小姐?”

“你们在搞什么鬼,不是走了吗?”四处无人,许果总算有机会问个清楚。

“是走了。”小方站得笔直,很抱歉地解释道,“许小姐,您别误会,我们这次是来办正事的。”

能有什么正事?许果瞪着他,没有好脸色。

“阮女士要在这里捐一条盘山公路,她将大小事务都委托给了沈先生。真的,您是知道的吧,阮女士最近几年确实都在做公益。”他陪着笑脸,一脸诚恳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再三声明,“我们绝对、绝对没有要纠缠许小姐的意思。”

第5章 出走

小方笑得那样局促,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能够令谁信服。

“你们!”许果愠恼地指着他,想指责的话一时无从说起,手指也在颤抖。

说得那么好听,“我尊重你的想法”,“我走了”。

明明心里没有她,忽冷忽热晾了她这么多年,这种时候,上赶子来扮什么深情?要捐一条公路,还是盘山公路,真是好大的口气。

“别生气,别生气,这是好事,大善事啊!”小方慌得直欠身,忙不迭地摇着手,哄着她,“就不说别的,许小姐看看这个地方,您住了这么些天了,也是知道的吧。村民们过得太苦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修路是什么概念呀您想想?就是要想改变这边的情况,必须得修路,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他说的确实如此,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沈星柏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修这里的公路,她都不可能去阻止他。

没有那个立场,也不忍心。

她永远无法忘记,二花抓着只芒果,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

许果渐渐冷静,耸动的肩膀平复下来。

“那就好好修。”冰冷的词语像砂石一样坚硬,从齿间迸出,她转过身,拐进了厨房。

再回到堂屋,桌上的人已在谈笑风生,小方提着酒壶踏入门中,许果随后进来,朝前走了两步,站定,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了人。

“许老师到这边来坐吧。”村长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边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没有朝她看,仿佛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许果应了一声,过去抽开了凳子,坐下。对方绅士地侧身让了让,除此之外,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就像真的初次见面。

无论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码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丝痕迹,全然就是一个来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边,透明的米浆注入,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小方提着酒壶,殷勤地给她倒满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村长双手举杯,眼睛中有水光闪烁,“真的特别谢谢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谢谢您。”

看来,在这里修建公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说话时有些哽咽,他的泪光里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希望。

许果复杂的心情得以稍稍缓和,变为纯粹的苦涩。

“言重了。”沈星柏淡淡一笑,举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

村长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顺便就道:“许老师,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

她今天是陪客,做这样的事是顺理成章。

许果没有扭捏,把刚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这样冷淡,不像个接待客人的样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谢谢你能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气。”沈星柏这句话,是看着村长说的,手中的杯子却碰向了许果的,轻轻地一挨。他的杯口温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许果半截。

许果提前离了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长爽快地让她路上小心。

许果走出远门,沿着路往回走,小方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开着手机的闪光,远远在后面帮她照亮。

“你回去吧。”许果摆了摆手,“就在前面不远。”

他像受了鼓励一样,反倒快了几步,追上来,把一只带着天线的黑盒子往她怀里揣:“许小姐您拿着这个,山里没有信号,但是可以用无线电,有事可以联络我。”

许果低头看着那只对讲机:“联络你?”

“您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很危险,沈先生很担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小方好了,没有别的意思。”小方今天话特别多,大着舌头,“许小姐,我亲姐,体谅体谅沈先生吧?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许果面无表情地拿着他给的东西,往前走,“早点回去睡觉,我没事。”

小方听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走了。

“全都是为了你”。

回屋洗漱过后,许果还在回想小方的话。她点着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因为她,沈星柏确实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对她爱不起来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责任,不是吗?

二花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许果下床穿鞋,出去给她开。

“老师,今天作业好难,我写了很久,所以来晚啦。”二花打着哈欠,声音略带疲惫。

“不晚。”许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灯,靠近她的脸,吃惊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两边脸颊起了一片红点,对着许果一脸无辜地笑:“怎么啦?”

“你过敏了。”许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个症状,跟沈星柏有过的,一模一样。

沈星柏对芒果过敏。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着沈星柏漂亮的脸孔上浮起的红疹,她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生怕他会毁容。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碰过芒果。

“我?没有。”二花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就是有点儿痒…”

“别挠。”许果一把抓住她。

“噢。”二花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师,什么是过敏呀?”

许果正要回答,一束手电的灯光从远处射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用手挡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许老师,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来人走近,是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学生的家长,“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深山里没有监控覆盖,也没有及时联络的工具,丢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户地问一问。

“别急,我也出去找找。”许果不假思索,回屋换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刚想开口让二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孩子犹犹豫豫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知道他在哪。”

许果被学生带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顶。这里不知何时被铲平了草地,压实拓宽,做成简易的停机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机坪一侧,灯火通明。

坐在门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个走失的学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过去:“小伟。”

“许老师。”男孩看到她,惊喜地站了起来。

许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她没有苛责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拧着眉毛问着,“家人都担心了。”

“我在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东西。”小伟快乐地回过了头,许果一呆,就看见换过衣服的沈星柏从屋子里走出来。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双眼下氲着一点红色,眼睛却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辉。

“是你的学生?”沈星柏看见许果,表情淡漠,并没有多惊讶。

听着声音,小方也随后走了出来,看到她,喜道:“哎?许小姐。”

许果缓缓站起了身。二花也从后面走到了身边,她伸手牵住,一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