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干涸的喉咙,柔软的指尖摩挲过了她的下巴,帮她拭掉了漏出来的水滴。
白水村没有医院,当地人生病都是自己采药,或者走二里山路,到赤脚医生家里去。
那么,她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许果抬起眼皮,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仍然在擦拭着她狼狈的嘴角,另一只手托着水杯,喂她喝水,专心致志,仿佛这是眼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许果微微挪开,他这才放下了杯子,随手搁在床头,抬手调缓了点滴的流速。
“看什么?”目光没放在她身上,他看着那点滴瓶子问。
听不出话语里有好情绪,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脾气。
“我怎么会在这里?”许果抚着自己的额头,昏昏沉沉,她这是睡了多久?
沈星柏没有回答,门在这时被轻敲了两下,小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一见病房中的情况,“哟”了一声:“许小姐醒啦。”
他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满当当的都是东西。
“我从门缝看到里面灯开着,才进来瞧瞧,许小姐什么时候醒的?吓死我了。”小方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把袋中的水果一一摆到床边的推车篮里,“村里那大夫给你喝了药,你反而烧得更高了,还好沈先生及时把你送过来,医生给打了一针血清,说能不能醒要看你的造化,你没看到沈先生当时的脸色…”
“小方。”沈星柏出了声,不高不低。
小方立刻反应过来,噤若寒蝉,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哎。”
“你可以下班了,去吧。”沈星柏从水果堆里拿出一只芦柑,握在手里。
“噢,好,沈先生您有事吩咐我哈——”小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不忘回头喊许果一句,“许小姐,那我走啦。”
许果轻轻地对他一笑。
门关上后,她伸了手:“我自己来。”
沈星柏没理会,慢条斯理地剥着,细心地去掉了果衣上的白色筋络。
“要我喂你吗?”剥完后她迟迟不接,他才沉声问了一句。
许果这才从他手心里拿起橘瓣。
带了一点点他的体温。
“谢谢。”许果说。
不知道谢的是橘子,还是谢他把自己送到这里,救回一条命。
沈星柏见她吃起了东西,目光稍稍和煦了些,不那么难看了。
她吃得慢慢的,一口一瓣,会嚼上半天,腮帮子鼓起,像只松鼠。
从前她的脸蛋称得上丰腴,下巴又是尖尖的,整个看起来,就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许果吃着那一小只橘子,一点一点地想起了她昏迷之前的事情。
也就提起:“辛爱呢?”
沈星柏的眉毛一边扬起,似乎是没提防到她还会问这个问题。
片刻,他说:“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真是煞有介事地操心,“这么快,不多聊聊吗?”
“许果!”沈星柏忍无可忍地叫了她一声。
许果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看着他,神色中还抱着病态,看起来有些虚弱。
他紧锁着眉头,终究还是慢慢松懈下来。
“她早走了,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他嘴角挂着微哂,“莫名其妙要来这种鬼地方,自己的书没读好,就要教别人读书。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让毒虫咬伤都不知道,差点耽误了治疗时间。别人一副药就吃好了,只有你能昏迷整整两天…”
“两天?”许果闷头挨了半天训,并没有什么反应,听到这句话,倒是重视了起来,四处用目光搜寻着日历,“今天几号了?”
沈星柏冷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是过了两天,再加一个长长的下午。
“我要回去上课。”许果掀开了被子。
被他捉住了双腿,一把塞回去,牢牢掖好。
沈星柏按着她的肩膀,脸色黑得犹如锅底:“这个学校没了你,就会倒闭是不是?”
“可是这两天都是我的课…”许果呆呆地向他解释。
“会有人替你上的。”沈星柏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架势,“管好你自己。”
许果被他的表情震慑了一下,没再说话,低头看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他冷冷地松开。
“许果,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出事。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故意博取我的同情,吊着我,好让我不忍心真的不管你。”他丢下一句话,走出了病房。
许果是在一周后出院的。
医生在病历本上“唰唰”几笔:“没什么大碍了,按时吃药,好好补充营养,以后再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来医院。”
来接她回白水村的,是小方,他扶着她上了直升机,教她扣好安全带。驾驶室里坐着的飞行员另有其人,却不是沈星柏。那个陌生的年轻小伙特意驾驶着飞机从山脚盘旋了一圈,小方坐在旁边,示意她往下看:“许小姐您看,工程已经通过了许可,在动工了。”
云层下方,依稀可以看见蚂蚁大小的工人在辛勤劳作,村民赶着马群从他们身边走过。
直升机在山顶的停机坪上稳稳降落,许果弯腰走下扶梯,呼吸到山上清冽的空气。
“许老师,许老师回来了!”一群孩子早就看到了飞机的影子,沿着他们滑翔的轨迹,一路追赶,向她跑来。
她笑着张开手,迎接这群热情的孩子。
扶梯降下又收起,直升机在她身后缓缓滑行,再次升空飞向远方。
“老师,你好了吗?没事了吗?”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东问西问。
二花被挤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她,进不来。
“老师没事了,让大家担心了。”许果在他们的簇拥下,往学校走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乖乖的?”
“有——”他们齐声答道。
许果一个接一个地摸了小脑袋:“真的吗?是谁给你们上的课?”
“方老师——”又是整齐而响亮的回答。
原来是小方。
许果欣慰地笑了一笑。
忽然听到二花用她细细的嗓音大声说道:“还有沈老师,他也来过一次。”
沈星柏?这倒让许果意外起来,因为,她一点儿也想象不出他给这群孩子讲课的样子。
“噢…都教了什么呀?”惊讶之余,她不太自然地问。
“方老师教的就是课本上的内容,沈老师只来过一次,不过,他讲的课好有意思。”二花说起来时,孩子们好像有所共鸣,都在吃吃地笑,“原来光比声音跑得快,飞蛾扑火是因为把火当作了月亮,还有噢…原来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呀。”
“什么?”许果怔怔地反问。
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
回忆像闸门一样打开,潮水翻涌着淹没了思绪。
那是许果转去静安中学后的不久,学校发下了期中考试的试卷。
“没有一个是对的,不会吧,运气这么差?”她看着打满红叉的卷子挠头,似乎听到了隐约的轻嗤,恼怒地一回头。
发出嘲笑声的男生早已偷偷溜走,只剩下靠在那里听歌的沈星柏。
“你在笑我?”许果不服气地扯过了少年的衣袖,“那你来说,为什么我这一题会错?”
“我没有笑你。”沈星柏没有表情的眉眼,似惊鸿般惊艳,他顿了一顿,却还是看了一眼她的错题,“日本没有首都。”
“怎么会呢?”许果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抓了半天的头发,又指了下一题,“那这题呢?这题又是为什么?”
他说:“澳大利亚的首都也不是悉尼。”
“啊…不是悉尼,那是哪里?”许果很茫然地问。
日本的东京,澳洲的悉尼,这本是人们印象中很想当然的概念。
原来统统是错的。
沈星柏没有立刻回答,一群女生过来,招手叫了他:“沈星柏,该走啦!”
他撇下许果,朝她们走过去。那天,是辛爱的生日,正值期中考结束,他们要在辛家开一个小Party。
“我们来打牌吧,输的人要选真心话和大冒险!”切过了蛋糕,送过了礼物,女生们不怀好意地提议起游戏来。
玩的是一种叫做“UNO”的纸牌,许果厚着脸皮非要加入一起,玩着玩着却发现了不对。
她们好像在针对沈星柏。
女生们嘻嘻哈哈哈地彼此放水,故意卡着他的牌,看样子是个个都希望他会输。
但沈星柏镇定地一一拆招,将手里的牌打尽。
“沈星柏你还真厉害,今晚一定要让你输一把,你敢不敢答应,如果输了就选真心话?”其中一个女生娇笑着挑衅他,“我一定要听沈星柏亲口承认喜欢小爱。”
“你可别闹。”辛爱嗔怪着打她。
她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这时的许果,做梦似的打出了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我赢了。”
女生们当即惊呆。
光顾着对付沈星柏,一时忘了许果这条漏网的小鱼。
“那是谁输了?”她们摊开彼此的牌,算着分数,不用算,当然是被她们针对的人——沈星柏手里的牌最多。
“啊啊,沈星柏输了!选真心话吧。”聒噪的女生一把拉过了许果,“你问他,快问他,问他到底喜欢谁?”
她们满怀期待地把她推向了沈星柏。
就连辛爱的脸上也似有似无地挂上了期许。
许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沈同学,我想问你——”她拖长了声音,问出自己的问题来,“所以澳大利亚的首都在哪里呀?”
第10章 出走
屋子里陷入一秒钟的沉寂。
女生们脸上放肆的笑容齐刷刷僵住。
“等等,这是什么鬼问题啦??”有人冲着许果大声嚷嚷了起来,“你这白痴,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你开玩笑吗?”
“换一个,换一个!”她们激动又急切地怂恿,手推搡着许果,她缩着肩膀,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讨饶。
屋子里吵吵嚷嚷,闹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一双柔软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孩,翻涌起波澜万丈。
沈星柏看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堪培拉。”
屋子里又一下子安静了,女生们一个个傻眼。
许果也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那是问题的答案。
“澳洲的首都是堪培拉。”沈星柏又说了一遍,许果再去看他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常。
原来是堪培拉呀。许果的心脏不知被什么挠动,勾着她的嘴角往上扬。
“这不算,重问!”女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一问一答,输了游戏的“惩罚”已经完成,她们还是要不甘心地无理取闹。
好在,辛先生这时推了门进来,和蔼地提醒:“小爱,出来放烟花啦。”
她们纷纷矜持起来,变回了平时在大人面前那副乖乖女的样子。静安中学的校训,是优雅,和从容,并且富有智慧。这是许果永远也学不会的品质。
“噢,好的,爸爸。”辛爱起了身,招呼道,“大家走吧。”
女生们便簇拥着辛爱,一起到露台上去。
辛先生发现许果还一个人傻傻坐在那里,回过头来笑道:“果果,一起去看烟花吧。”
这时的沈星柏,从人群的最后停下脚步,仿佛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走啊。”
许果如梦初醒般“嗯”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起来跟上。
那一晚的夜色很美。
纪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年了,辛先生为了他的宝贝女儿,花了大价钱,搭了空中投影。
流光溢彩的光效在宽阔的露台上炸开,绚烂绽放,映在她的十六岁里。
可最令许果难忘的,还是沈星柏不经意向她投来的瞥视。
他静静的不说话时的样子,眼睛里蕴藏了好多好多的内容,叫人捉摸不透,又很想靠近。
许果觉得他很孤独,就像她一样。
“老师,上课铃响啦。”一只小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两下。
“当——当——”浑厚的钟声从山下传来,白水村小学没有电铃,是学校里负责烧开水的老婆婆每天掐着表去打钟,时间很准,从来没有出过错。
许果“嗯”了一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停机坪上坐落着的那所小房子。
“回去上课吧。”她收回目光,双手搭在孩子们的肩上。
在白水村有一种风俗,大病初愈的人要在脸颊上抹两道红油彩,以此讨个好彩头,寓意为驱邪,百病不侵。
那天夜晚,村长家门前点起了篝火,人群围着许果团坐,村里的老阿妈用红土调了胭脂,抹在她的脸颊两边,还帮她编起了头发。
老阿妈的动作很轻柔,偶尔不小心牵扯到几根打结的头发,也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痒痒。许果乖乖地让她编着,发现大家都在瞧着自己,那是一种很善意的目光,不会给人带来不舒服的感受,她便冲大伙儿友好地笑着,他们也跟着她一起笑。
忽然有人说了句:“沈先生来了。”许果头发被人把着,没法动,只看见众人一个个都仰头看过去,随着来人的靠近,视线慢慢往上抬高。
“您这边坐。”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她的身边坐下一个人,然后,又是一个。
“许小姐,脸上涂的什么呢?”小方的大长脸迎面投入眼帘,把人吓了一跳,他大大咧咧地问。
许果惊魂未定,眼角的余光中,隐隐约约地还有一个清隽的侧影,坐在小方的另一边。
他一坐下,好几个小孩子都围过来了,扑在他的背上:“沈老师!”
原来中学时一张冷脸能吓哭小孩的沈星柏,其实这样讨孩子的喜欢。他捞起其中一个小瘦猴,搂在身旁,跟捞起一只撒欢儿的猫没什么区别。
玉米在火堆里烤得焦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粮食酒也煮得热热的,散发着阵阵香味。
二花牵着许果的手,唱起歌来,这样一个瘦小的身体,平时说话也糯糯的,歌声却嘹亮而悠扬。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情歌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嘴里唱出来,显得过于稚嫩,听不出情.欲的味道,愈加的纯净。
许果用袖子裹着滚烫的玉米,对着那排黑乎乎的玉米粒一下一下地吹着气。
月亮上了树梢,孩子们陆续被大人们领回家去,火堆烧得越来越旺,围着的人却渐渐少了。
除了许果,他们大多都喝了不少酒,酒力不支,半睁着朦胧的醉眼互相依偎着。还有几个,干脆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小方大着舌头跟村长划拳,嘴里含糊不清:“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又一口酒下肚,他揉了揉脑门儿,边问着“厕所在哪儿”,边跌跌撞撞起了身,胡乱地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许果眼前一空,身边少了个人,视线忽地变得敞亮。
她机械地用手指掰下玉米棒上的谷粒,正要往嘴里丢,肩膀一沉。
一个人的脑袋倚在她的身上,伴随着淡淡的酒味,她手指揪紧:“沈先生?”
四下看去,众人都已经东倒西歪,没一个是清醒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此刻的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