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啦。”白莉感慨着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穷,也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许果无声地笑了笑:“真的?”

但在爸爸死后,她最在意的就是钱。

一定是因为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吓坏了吧。

“当然是真的。”白莉伸手搂住了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嗓音道,“小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雨夜过去,放了晴。

许果提着白莉的包,送她去山顶的停机坪。她倒是讲究得很,高跟鞋坚持穿在脚上,就是要漂亮,走得颤颤巍巍也不肯穿许果的鞋。

“这地方不见得就要待一辈子呀,你准备以后就在这里当乡村老师,找个这里的男人结婚生娃娃嘛?”白莉把一罐护手霜塞在她的衣兜里,“你呀,这学期教完了,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许果低着头道:“知道了,妈妈。”

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人,飞行员从机舱里走出来,接过了许果手里的包:“白小姐,走吧。”

白莉临上飞机,依然保持着优雅,向许果挥了挥手。在巨大的马达声中,螺旋桨极速旋转,缓缓升空。许果松了一口气,转身要下山。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屋前,沈星柏站在那里等着她。

“昨晚找过我吗?”走到面前时,他不经意地问道。

许果仰起脸,看着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张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

“沈星柏我问你。”许果用一种十分困惑的目光盯着他看,“这些年,是不是你在养着我妈妈?”

昨晚初听白莉说起这事,许果当头一棒,如遭重击。

睡了一夜后醒来,到现在,她反倒有种,“他的确能做得出来”、“这就是他”的感觉。

因而她这时的语气,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过早餐。

沈星柏点了一下头,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这么做?”听了这话,她眼角没忍住地跳动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稍许扭曲,很快又自我拧正回来。

“因为,想保护你。”沈星柏注视着她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再让她带着你,去跟另一个辛先生结婚。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

许果忽然出声打断:“你骗人,你不是!”

他不是,肯定不是。许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用力摇头。

明明是为了辛爱…

那年,辛先生的死轰动全城,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遗产分割案,热热闹闹打了一年之久。

因为他生前立了遗嘱,几乎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白莉。

至于他的女儿辛爱,得到的,仅仅是一棵他在沙漠里养的胡杨树。这遗嘱的内容一公开,在纪城引起轩然大波。

辛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找了律师,提出上诉。

白莉欣然应诉。双方请的律师团都是国内的顶级精英团队,一时间,国内的律师圈子热闹非凡。

“妈妈,真的要打这个官司吗?”风口之下,许果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明明已经很有钱了…”

许果不忍心。

昔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却沦落到要对薄公堂,明着算帐。辛爱一夜之间失去最爱的父亲,连父亲留下的遗产也要一并失去。

“当然要打。”白莉粲然一笑,“这么多的钱啊。”

法院的最终判决结果是白莉胜诉。判决的那天,记者把法院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媒体人们一早拟好的通稿,作为传媒的基本素养,他们准备了两份稿子,无论哪一方胜诉,都可以紧随法院宣判结果,第一时间全网发布。

无数镜头对准了从法院正门走出来、风头正盛的白莉,她微笑着,发出惊人言论:“谢谢各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些钱,那为什么还非要赢这场官司呢?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钱本来就是该属于我的。现在目的达到了,我宣布放弃继承辛先生的全部财产,小爱,妈妈祝你今后幸福哦!”

反转之快,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媒体更是连夜加班重新写稿,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白莉会突然肯放弃这么一大笔遗产,让给辛爱呢?

那一定是因为有人暗地与她达成了约定,许诺她更大的利益。为了达成这承诺,他余生都要用来还债。

许果固执而又悲戚地梗着脖子:“你就是为了辛爱…”

她刚说完那个名字,就被人一把揽住了后脑勺,逼迫着她抬头去与他对视。

沈星柏的目光中不曾有这样的大火,熊熊燃烧,他双手钳着她的脸,怒视着她,咬牙切齿。

“许果,你真的没救了!”

第16章 出走

“那就不要救好了!”许果的语调比他还要恶狠狠,下颌被他握得生疼,她仿佛都感觉不到,“我又没有要你救,是你自己,你自己非要…”

她这样说时,突然悲从中来,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

声音小了下去,话语里也带了哭腔:“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不用你可怜,你是谁?这么自以为是,可笑…”

剩下的话,堵在他的吻里。

沈星柏闷声不吭,任凭她双手捶打,脚在他腿上乱踢,丝毫不受影响地撬开她的牙关,强势入侵。他们力量过于悬殊,除了被迫仰着脖子承受他的吻,她无能为力,只有徒劳地咬着他的嘴唇,但那也只是让他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刻,继而又吻得更加激烈。

她唯有无助地哀哭。

他吻得越深,她哭得越厉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会有这么多,汹涌而下,像这几天的暴雨。

到最后,他不忍心再吻下去,把她拥入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我喜欢的只有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伏在他的怀里,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不像是假的,可是,他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我去上课了。”许果推开了他,匆匆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山顶下跑。

沈星柏没有拦她,跟出几步,在原地停下。她却总担心他会追上来,跑得更快,努力要逃出他的视线范围。

“许老师,来啦?”校长站在门前,见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校长,我迟到了。”许果不由分说地从他身边钻过去,跑进教室。

校长留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哎许老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最东边的海上,生长着一棵大树叫扶桑。扶桑的枝头站着一个太阳,底下还有九个…”整齐清脆的朗读声响彻着教室,许果站在讲台上,镇定下来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

这群学生们今天倒是用功,让人有稍许安慰。

许果的心跳渐渐缓和,她四下望去,这才发现了不对,班里缺了人。

二花的座位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昨晚还约好今天一起来学校。她原想着送完母亲再赶回去找二花的,结果遇着沈星柏一通纠缠,给耽误了。

难道,那傻孩子还在家里等?

许果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校长还在外面等她,一看见她出来,赶紧叫住:“许老师你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许果停下了脚步,用疑问的眼神回望。

校长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对她笑了一笑:“走这么急,是去找二花吗?”

“您是什么意思?”许果在那一刻察觉到了点儿什么,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的家人,昨晚把她接回去了。这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没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是外婆带。”校长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低着头,有些凝重地说着,“我知道她是你最喜欢的学生,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许果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消化着校长说的话。

“她的家人?”她回想着以前闲聊时听二花的外婆说过一些,“她家不是嫌她是女孩,直接丢了吗?再说就算接回去,接回去就不用来上学了?”

“这个…她父母家离这里远哩。”校长支吾着道。

许果隐隐明白过来:“您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对方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我去找她外婆问问。”问不出结果,她拔腿就走,校长在身后“哎——”的直叫唤。

“许老师,别去伤老人家的心,我跟你说实话吧。”校长一直追到门外,终于是松了口,“二花她有个哥哥,到岁数了,家里凑不出彩礼娶媳妇儿,就商量着,跟隔壁村里一户人家换了亲。”

“换亲…”听到这个字眼,一时之间,许果像没了魂似的,手脚冰凉。

校长解释着:“那家人有一儿一女,先把二花嫁过去,她哥哥就可以…”

“二花现在在哪?”许果打断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换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这个孩子,才多点儿大?这白水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人?

校长犹豫了半天,还是虚指了个方向:“你就往这边走…”

许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举目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朝着她独自走过来。

沈星柏,他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埋着头就想绕着他跑过去,被他伸手一捉:“你去哪儿?”

“你先放手。”许果焦急得很,没有心情和他纠缠。

就见校长忧心忡忡地走来:“许老师,我劝你先冷静一点儿,那个村子很远,你一个女娃娃,对那边也不熟。他们那边的人,不像我们…”

沈星柏倒是很快就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去?”

校长愣了一愣。

“我陪她一起去,您放心就好。”沈星柏补充道。

校长看看她,也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这次指的是正确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去五里村,找打豆腐的翁家,问那里的人都认识。”

许果还在心里默记他说的话,沈星柏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上了她要去的路。

天又下雨了。

村长口中的“五里村”,确实很远,许果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路上没见一个过路的行人,反而等来了雨。

好在是小雨,头顶上又有树荫,只有零星几颗雨点打下来。沈星柏脱下了外套,双手举起,遮在她的头顶。她一开始想拒绝:“我不用这个。”

“你要是还想往前走,那就不要任性。”但沈星柏冰凉凉的一句话,让她缄了口。

两个人走在山林间,茂密的树木和灌林让人眼花缭乱,许果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指南针。他确定了方向,带着她往岔路的其中一条走去。

她来的时候似乎是太冲动了点儿,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她可能在这深山里寸步难行。

想着,雨下大了些,耳边“噼啪”的声音直响,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完,不仅不准备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许果抬起头,有这防水面料的外套遮着脑袋,她几乎淋不到什么雨。外套只遮着她一个人,雨点打着旁边的男人的头顶,一道水痕顺着清癯的侧脸滑落。

“看什么?”沈星柏目不斜视朝着前方。

许果抬起了手,扯起一边的衣服,望他头顶上方挪了挪。

沈星柏这才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时间像过了很久,事实上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沈星柏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角接过。

两个人挨在一件衣服下,继续往前。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雨伞。

是她太着急了。

许果正在心里自责,天边一亮,响过一道惊雷。

“要赶紧出去…”她看着天空,惊了惊,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雷响。

这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

沈星柏也在望着天,但他神情淡漠,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似的。

“沈星柏?”

“走快一点。”他回过神,搂紧了她,快步地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

奇迹般地,在路的尽头,一座废弃的消防哨塔坐落在那儿,他拉过她,跑到塔下。

头顶上的雨片刻就没了。

许果气喘吁吁地在塔下站着,看沈星柏抖落了外套上的水珠,折叠好,铺在塔下的梯子上。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沈星柏眼睛看着雨,手扶着她,按着她坐下。

他一脸淡漠地站在旁边,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似的,许果过意不去地道:“谢谢。”

“谢什么?”雨声盖过了人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嗤笑。

第17章 出走

谢什么呢,他的衣服,他的细心照顾?

还是谢他陪着她来,不至于让她这个傻瓜路痴在陌生的山林里迷失方向?这些年来,他舍弃学业,为她母亲提供毫无意义的优渥生活。她执意跟他分手,躲进这偏僻的村庄,他却依然跟过来,要在这里修路搭桥?

是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许果沉默了半晌,单手撑在膝上,捧住了脸。

她不想回答他任何话,眼下,她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她去找到了二花,把那孩子带走,走得远远的。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这么着急,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