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为什么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让许果瞬间感到如此自卑呢?

小时候以为《灰姑娘》讲的是平凡女孩的故事,长大以后,才知道,灰姑娘只不过是落魄的贵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主,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许果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体会。

“果果。”沈星柏把手放在了她的一侧肩上。

她扭头去看时,另一侧的肩膀也被搭住,他扶起她,把她往旁边挪了挪。

许果重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

雨停以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直直地投下耀眼的强光。

许果抬手挡住了眼睛,感知着这阳光的方向,心里一“咯噔”:“下午了。”

他们已经出来这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二花,再赶回去。

“走吧。”沈星柏拉起了她。

脚下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许果踩着厚厚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那村庄已经没多远了,视野里已然有了人烟。

他们走下一座山头,迎面就是零星的人行往来。

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大约是沈星柏过于出挑了,他的长相气质以及举手投足,与这里的人完全不相像。许果身上倒是穿着二花的外婆缝的外衫,又晒得黑了些,十足就是这里的姑娘。

“请问,这里有没有姓翁的人家?”她上前留住一个路人,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她疑惑了一下,刚看向另一个人,周围的村民纷纷散去,避之不及似的。

“去别的地方问问。”沈星柏把她拉走,往村落里面走。

里面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许果腿脚早已酸胀,漫无目的地找着,不免有些沮丧。正想再冲上去抓住个村民问的时候,沈星柏手指紧了紧:“看到了。”

许果睁大眼睛。

就在正前方,一座新盖的红砖楼门前,篱笆垒起的小院里,一个小姑娘赫然就坐在那儿,从一只大水盆中摘着菜。

许果一步一步走过去,跌跌撞撞。

她站在围栏门口,那小孩才抬起了脑袋,目光从迷茫一点点转为惊讶。

“许老师,沈哥哥。”

二花跑过来,许果双手伸过去,试图隔着不高的围栏把她抱出来,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胳膊被尖尖的树枝戳了好几下。沈星柏制止了她,上前轻轻一提,就把人举了出来。

“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一摸到孩子,许果无法平静,从来没有这么火急火燎过。

二花摇摇头:“你们怎么来啦?”

她天真无邪的眼睛令人一阵心酸。

许果不假思索地牵住了她的小手:“走,老师带你回去。”

话音刚落,先前在村口遇见的那几个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伙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快步走过来。

“跑!”沈星柏一把抱起了二花。

这辈子不曾有过这么惊险的时刻,许果没命地跟着沈星柏跑出那村子,沿着来时的路上了山,身后追了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抄着家伙,穷追不舍。

许果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腿已经麻木,再也迈不动,沈星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她禁不住为他感到担心,二花也吓得直哭:“沈哥哥,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跑。”

沈星柏完全没有回答的时间,一边跑,他一边把人往上托了托,单手扛住,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往二花的手里一塞:“拿出来,往后扔。”

呼啸的山风哀嚎着,许果越来越撑不住,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子。

二花满脸眼泪,颤抖着小手,打开沈星柏给她的钱夹。

一叠纸钞飞了出去,瞬间,漫天都下起了粉色的雨,身后的人看得愣住,一个个红了眼,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去抢。

许果惊呆地回过了头,像松了口气似的,脚下的步子也轻了起来,一鼓作气跑过了来时停歇过的消防塔,终究是没留意,一跤摔倒在了满地的树叶上。

“果果!”沈星柏立刻放下人扶起了她。

这一摔并没有多痛,许果眼前却直冒金星,实在是跑得太久了。

“对不起我没事。”许果胡乱地把手掌上的泥污往树上一擦,那群人抢了钱,还会继续追的。她踉跄着要往前跑几步,沈星柏把她拉住。

“跑不了就走路吧,你带着二花走,我在这里拦着他们。”沈星柏把二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

“你一个人,拦他们?”许果不可置信,还是要拉着他走,“别开玩笑。”

二花也惊恐地抓着沈星柏不放:“沈哥哥,不行。”

“没事的,你相信我。”沈星柏摸摸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脑袋,把自己的指南针塞在许果的衣兜里,又拿出一只小小的黑色对讲机,一并给了她,“回去以后,找小方。”

“沈星柏!”许果脑袋一阵发麻,忽然被他用力拉进怀中,抱了一下。

“走吧,不要回头。”

第18章 出走

许果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他一把推开,转了个方向,直直地推出去。

她咬咬牙,抓着二花就走。

“老师,老师,沈哥哥他…”小孩子吓坏了,一边跟着她跌跌撞撞小跑,一边不舍地回头看。

“别哭了。”许果面无表情地继续快步走着,手臂伸过去,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了两下。

二花没见过这样的许果,愣生生地抽抽嗒嗒着,没再吭一声。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许果带着二花,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跑,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距离太远,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慌张地叫了一声,许果丢下她,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寂静一秒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嘴唇也干得开裂,她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她们没有回家,万一那孩子的父母找过来,一定是先去家中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去了沈星柏的居所,小方下来接人,被她们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没事吧?”

“我已经派人过去找了,直升机也去了两架。”小方开了门,“你们就在这儿等,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许果什么话也没说,连着喝了三大杯水。

二花更是累晕晕地坐在地上,小方临出门前折回来,把她抱起来往沙发上放:“地上凉,二花身上又不脏,直接坐上面没事。一会儿跟许老师去洗洗澡,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

“你快去。”许果又倒了第四杯水。

小方连声应着就关门走了。

许果对着杯子喝了几口,慢慢放下来,身体随之一同往下,她渐渐跪坐在茶几前,手臂搭上去,半个身体都耷拉在上面趴着。她很累,一动也不想动。

二花靠过来,依偎着她,一只小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此刻的沈星柏,怎么样了呢?

他能顺利从那些人手中脱身吗?

许果不太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去想。她闭了闭眼,伸手抓到二花的小细胳膊。

“肚子饿吗?”很久以后,她爬起来,带着那孩子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只粥罐头,打开了,让那孩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吃。

“真好吃,比外婆做的腊八粥还好吃。”小女孩的眼睛因为香甜的食物又重新发出了光亮,可还没过几口,她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许老师,沈哥哥会不会出事?”

许果说话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

“都怪我。”二花悲悲戚戚地放下了勺子,“对不起,都怪我。”

许果伸手就搂过了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

“老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喃喃地道,把脑袋与那孩子的脑袋挨在一块,“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说出来以后,心口猛烈地一个跳动,让她静下来,慢慢咀嚼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谁也不能”。这四个字忽然与脑海深处的某句话重叠,勾出了遥远的记忆。

刺耳的笑声四面八方涌上来,盖过她的视线。

“嘻嘻,许果,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又是年级倒数第一,瞧瞧这次班里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儿呀?”

“说老实话,静安不适合你,你应该早点回你的农民子弟学校,找你那群杀马特小姐妹玩,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说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要不是有小爱的爸爸捐钱建游泳馆,你早被学校劝退了。”

“啪!”一只纸飞机砸中其中一个女生的脑袋,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教室门前站着的少年。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宛若画家寥寥几笔后,无意之中创造的精美留白。

“沈星柏你…”那个女生捡起飞机,一阵恼怒。

“抱歉,我不小心的。”沈星柏毫无愧疚感地对她说,不痛不痒,充满嘲弄,“能不能帮我打开,读一下第一行的数字?”

那女生缓缓打开纸飞机,原来是一张班级成绩排行表。

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沈星柏。

那次联考的题目很难,普遍的班级均分都不太高。

但可怕的是,他有两门成绩都是满分,总分足足甩出第二名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她落下的平均分,我替她考回来了。”沈星柏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从女孩的头顶扫过,他撂下一句话,“以后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女生们吃了瘪,理亏,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四散开。

许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泪都要掉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顿悟。二花不解地望着她:“老师,你怎么了?”

后来,再从楼梯间偶然碰见时,沈星柏说:“不是为了你。”

“嗯?”许果歪过了脑袋。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少年清冷的背影对着她,阳光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果腼腆地说:“嗯,我知道的。”

那时,她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当然想当然,他突然之间的正义,当然不是为了她。

而是因为,她是辛爱的姐姐,他喜欢辛爱,自然是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她刚要转身走时,他却又声音低低地说道,带着对世界的迟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许果很吃惊,不是因为她也是这“每一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他应该不至于还讨厌辛爱吧。

“嗯,每一个。”少年转过了身,睫毛低垂,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近似呢喃,她还是听见了,“除了你。”

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沈星柏。

理解能力低下、果然不愧是成绩垫底特困生的许果。

许果挨着二花,痛苦地笑了半天。

等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点儿,她起身去拿了对讲机,扶着墙壁往外走。

二花要跟着她,被她往里面推:“你就留在这里,把门拴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

门最终在身后小心地拴上,夕阳已经落尽,外面的灯寂寥地亮了一路。

许果走得很慢,她的思维钝钝的,想不出此刻她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徒劳地等着消息。

对讲机却在此刻忽然响了,那边传来几声“喂喂”:“许小姐,听得到吗?”

“找到了吗?”许果像抓到了一线希望,脱口而出。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五里村口,说是路上没遇到沈先生,正准备去村里挨家挨户问问。”

小方还在汇报着情况,“咣当”一声,许果手里的对讲机摔在脚边。

“你人在哪?我这就去找你。”她呆了一刻,迅速捡起来问。

“您别乱来,这么晚了,过来也帮不上忙——”许果手里的对讲机还在叽里呱啦地阻拦着,她完全没听,跑在路上,一瘸一拐。

一排斑驳的人影,从不远处的灯下,投射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群人走近,其中一个认出了她:“许老师?哪儿去啊?”

是村长。

许果懵懵地看着那群人,一眼看到村长身边的高个男人的脸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在做梦。

村长的解释,慢慢把她拉回了现实:“噢,听张校长说你们去找学生了,怕你们迷路,我就叫了两个小伙子也过去瞧瞧,路上遇到沈先生就一起回来…咦?!”

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许果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扑进沈星柏的怀中。

第19章 回归

投入他怀里的时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稳稳接住,但很明显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站在那里愣了足足有一会儿,才想起要将她抱紧,很紧很紧。

勒得许果快要喘不过气。

她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了。恐怕往后再长再长的岁月里,都不会有比这更安心的时刻。

她失而复得,如释重负。

也是随即,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周围的人一个个早就目瞪口呆,惊愕地盯着他们看。

她连忙挣扎着从沈星柏身上下来,低垂着视线不看人,把对讲机递过去:“小方还在找你。”

相比之下,沈星柏的表现则淡定得多,他表情自然地接过,向小方报了平安,关了信号以后,对她说:“正要去村长家谈二花的事情,一起走吧。”

愣了老半天的村长这会儿才有了声音:“对对对,二花是许老师的学生,老师也应该在场。”

“是啊是啊,许老师也去吧。”其他人也忙不迭地应和。

一群人,带上了许果,接着往村长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