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才感到不好意思,她刻意躲得离沈星柏远远的,鸵鸟似的埋着脑袋,走在人群的最边缘。

众人似乎都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谁也没说话。

只好由村长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学校该期末考了吧?”

依然是没人应声,许果落后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这个老师说话。

“啊,是,过几天就考了。”她说。

村长顺着话感慨道:“许老师在这里教书都有整整一个学期了,你这个年纪的城市姑娘,很少有人能吃得下这个苦,很不容易了。”在她之前,陆续来过几个大学生,没有一个不是教了几天以后就匆匆逃跑的。

夸奖令许果感到不自在,她摇着头:“我不觉得苦。”

“我相信许老师说的是真话。”村长笑起来,“许老师比来的时候精神多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一片夸赞声中,沈星柏不声不响地离了人群,走向了旁边的一盏路灯。

扭头一看,他是去捡了几个石头压实路灯旁边的泥土,那灯柱有些歪斜,约莫是最近多雨多风的缘故。

“沈先生,天亮了让工人来弄吧。”众人的脚步放慢了些,还是在走着的。

许果也就照旧往前走。

灯柱会歪,说明那一根的地桩没做好,最好还是能挖开重新埋一下。不知道他用几块石头去压,有没有意义?许果跟着人群往前走,脑海里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

冷不丁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裹住。她愣了愣,讶异地撇头去看。

他折回来的时候,自然而然,跟在了人群最后,也就顺理成章,走在了她的身边。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原来他压根儿就不是要去修那路灯。

她的手在他手里扭捏了半天,安静了下来,没再动。

一群人走进村长家的院子。

许果还是抽开了沈星柏的手,先他一步,跨过了门槛。

沈星柏看得出她的不适应,进了堂屋,也没有非要她坐在自己身边,直接就坐到村长那边去了。

屋里的灯光很亮堂,所有人的脸都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隔得远,许果悄悄地打量沈星柏的脸,想找找他有没有被人为难过的迹象,他身上干干净净,除了裤脚有些跑路时溅到的泥土,看来,没有跟那群人起肢体上的冲突。

她这会儿看着他好好地坐在那里,总觉得后怕,太惊险了,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怕是会疯掉。

所有人都坐定,就由村长牵头说起了二花的事情。那孩子的情况,许果早就从校长那里了解得差不多,只是还不知道,她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着该怎么解决。

“无非就是钱的问题。”其中一个总结道,“那家的儿子要娶亲,拿不出彩礼钱。”

沈星柏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子的手柄,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缭绕的白雾,一言不发。

“拿不出钱也不能卖女儿,这么小的娃娃,真是作孽。”村长面色凝重,“总之,我去找他们村长,先劝着叫他们把婚退了。”他试探着沈星柏的态度,“沈先生您看呢?”

沈星柏动作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村长困惑地道:“那您的意思是…”

“钱不是问题。”沈星柏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杯子,仿佛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我要他们彻底断绝关系,以后不要再见面,二花这个孩子,我会把她带走,把她送到城市里去读书,接受好的教育,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屋子里鸦雀无声,许果也听得呆滞,不敢相信,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说的。

那完全就是许果本人的想法,她就是这样打算着带二花走,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清楚,替她把心里话全部都说了出来。

村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孩子真是有大福气。”

他接着表态:“我会亲自去找那边谈,一定把这件事促成,沈先生是二花的贵人,也是整个白水村的贵人。”

听到这话,许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后面的事,便没什么紧要,村长确认了沈星柏的意思,和他达成一致后,气氛就轻松下来,还开起了玩笑:“不是我说您,沈先生,去找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带着许老师一个女娃娃就去了呢?五里村那些蛮子噢,没什么文化,不像我们这样和和气气的,他们连派出所的人都敢打。”

大家一通哄笑。

“村长,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太冲动了,非要马上去的。”许果着急地认领自己的错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得知二花被拉去换亲,她整个人都没了理智。

“许老师你也是,”村长把话头转向许果,语出惊人,“什么时候跟沈先生好的?一声不吭,偷偷摸摸瞒了挺久了吧?”

“我…”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许果瞬间就烧红了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

只能怪她太冲动,不顾一切冲上去就抱人家。

“村长您还记得,我和许老师是鹭大的校友吗?”他们刚要起哄,沈星柏开了口,“说起来,我们在读大学之前就认识,她是不想影响在这里的工作,才没有说。”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其实,许老师是我的未婚妻。”

话音未落,众人哗然。

沈星柏也就起了身,扶起了已经傻掉的许果:“时候不早,我先送她回去休息了。”

一行人忙着起身争相来送,冲着这一对,又是祝福,又是夸赞。

许果脸上的热度就没有消退过,从村长家出去,被他牢牢牵着,怎么也甩不脱,只能跟着他一起,往他的停机坪走。

小方早已回了家,告诉了二花沈星柏平安的消息。她也早早地站在大门口,翘首等着他们回来。

“沈哥哥——许老师——”远远看到人影,二花跳起来,朝他们招手。

看到两个人的手牵在一块,她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又再次举起手高喊,蹦蹦跳跳地欢迎他们回家。

“许小姐赶紧去洗个澡吧。”小方挠挠头,示意她往门把手的不锈钢镜面上照一照,她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下雨天在外面跑那么久,还摔了一跤,也没顾着洗澡就又跑出去了,惨不忍睹。

她仓促地躲进浴室里,从洗手台上的镜子,还看到自己的鼻子上黑了一块。

“笃笃…”沈星柏敲了门,给她拿来了一叠衣服。

“谢谢。”她刚要伸手接过,他没给,走进来一些,帮她放在了旁边干净的架子上。

许果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一双手,才发现它们也脏兮兮的,她摔的那一跤,力气都在手上,掌沿被细碎的砂石硌出几道擦伤。

真丢脸啊。

她看得晃神,没留意沈星柏走到了身后。

等留意到的时候,他已俯下身,拥住了她,鼻息蹭近了脸颊。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张清隽白皙的脸,与她的脸挨在了一起。

“你放开…”许果小小声地道,她的羞赧和无助,在镜子里暴露无疑。她更小声地又说了一句,“我,我还没有好。”

她分明还没有说过,要跟他重归于好。

然而,沈星柏置若罔闻,对她的话毫不理会,依旧拥着她,固执地维持着这片刻的温存。

一管眼熟的小玩意儿搁在了洗手台上,他柔声说着:“你摔了一跤,没注意丢了这个,我替你捡起来了。”

那是白莉临走前随手塞给她的护手霜,她都没怎么在意,还不知道自己丢了东西。

许果不自然地道:“嗯…谢谢。”

“还疼不疼?”沈星柏小心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托起一点高度。

镜子里的男人,专注地观察着她的手掌,泥土结了块,带着一点血痕的手掌。

许果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她只有摇头。

他脑袋又下低了低,手托着她往上抬,在她的注视下,脸埋了进去。

然后,温柔地啄了啄她脏兮兮的掌心。

第20章 回归

他的鼻尖有些凉,有意无意地蹭着了她的指腹,触碰的一瞬间,她的手指就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像是棵含羞草。他没有退缩,顺着她的手指又亲了一下,两下…用他的吻,再重新把她的手指撬开。

掌心再度变得酥麻,她的手张开,被动地摸着他雕塑般的唇,他高挺却窄的鼻梁。

镜子里映出表情截然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是她,不安而无措,一个是他,执着而沉迷。

没从镜子里见过这样的沈星柏,他抱着她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那跟她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可以很认真地对待一样东西,一件事情,但从来不会着迷。因为,着迷意味着不受控制,他不会允许自己失控。

许果感到很口渴。

也许是因为这狭小的空间不流通空气,缺了氧,才让她觉得热。

该阻止他了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让他把注意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停止这种奇怪的撩拨,以免她误入歧途。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最想问的问题:“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呢?”

她声音很轻,以至于他回答的时候,也不觉地降低了音量,用近乎气声的低音问:“你说什么?”

他如她所愿地放了手,双臂却没有一并收回,反而交叠着环住了她,她被他的力量带得后仰,靠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刻,深呼吸也无法平复心跳,更无法消退脸颊上灼烧的红晕。

糟糕,情况好像变得更糟糕。

许果慌乱着,避免与镜中的人对视,眼神左右闪躲:“我是问,我和二花走了以后,发生什么了吗?”

“你希望发生什么?”沈星柏哑声问着,他圈着她,那声音在她的耳边游荡,长出了腿脚,顺着耳膜一路钻进了骨髓。她禁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臂,想要制止他抱得更紧。

“我希望你好好的。”许果连呼吸都停滞,半边身体酥麻着,酥麻着,几乎脱离了她的意识,不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他迷幻的声音仍然在侵略她脆弱的神经:“担心我吗?”

镜子里的男人,眸子里凝结着雾气,执念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地说出:“担心。”

他又一句:“很在乎吗?”许果明白了,他根本没有打算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

这样她就不能彻底放心,就会一直歉疚,惦记在心中。

“在乎。”她的手指贴上了他的右手关节,摩挲着那里已经愈合的黑痂,然后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拿开,脱离他的束缚。

“如果我…”男人还要再问,许果转过了身,踮起脚尖。

总得有办法制止他吧。

许果吻得如扑火的飞蛾,沈星柏被动地配合了她几秒,伸手将她抱起,放在了洗手台上,从她那里把主动权索回。

舌头不仅能吐露真心,还可以交织纠缠,掀起缠绵悱恻的爱和欲。

记得初吻也是她先亲的他,那是在大学前的那个暑假,他的一次难得的午睡的时候。

沈星柏不常在白天睡觉,也许是那天的天气太闷热,他倚在飘窗的一角,无意中打了个盹。阳光透过纱帘投下斑驳的光影,分割开他漂亮的脸庞。

许果的本意是偷吻。

只是,在触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就醒了过来。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与所有梦被惊扰,突然醒来的人一样,神色茫然。

许果心怀鬼胎地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她以为他会很生气。

“你在做什么?”沈星柏这么问她。

她坐在那里,俯视着他清透的面容,高温让他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湿湿濡濡的皮肤,因为热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让人莫名联想到“可口”、“美味”之类的奇怪形容词,她感到自己无形之中,把人家给侵·犯了。

“是不是不喜欢啊?”许果挠着脑袋问,她准备着等会儿就说,要是不喜欢,她以后就不这样了。

他不回答,握过她的手,拉着她俯身靠近了他。她的脸低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想自己停下来,却被他扳住,继续往下。

是她开了那道门,但,是他领着她走进去。

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散发着好闻的汗味的少年,抱着她在窗台上滚了一圈,翻起身来再度吮住她,那样用力。

真好,是谁发明的接吻?许果神智不清地想。

这个动作如此神奇,让她在进行的过程中,能够真心实意地感觉到,沈星柏是离不开她的。

许果觉得不能再这样吻下去了。

她按着他的胸口,往外推了又推,他们挨得太近,以至于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个变化。可她已经不是那个炎炎夏日里,偷食禁果的少女。

“外面还有小孩子呢。”她声音变得极其微弱,意识涣散得厉害。她坐在洗手台上,这个高度,正好可以与他平视,她抬起迷离的眼睛,对上了他雾气弥漫的眸子。

沈星柏抬起一只手,捧着她半边脸颊,拇指轻柔而眷恋地在上面来回磨蹭着。

“和好吧,果果。”她听见他在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

很久以后,许果洗完澡,擦着头发出了浴室。

外边不见两个大人的影子,只剩下二花一个人趴在餐桌上写写画画。

“在写什么?”许果走过去问,二花今天没去上课,是没有作业的。

“许老师,沈哥哥刚才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二花兴冲冲地拉住她的手,“我要有新名字了。”

“名字吗…”许果想了想,释然。要带这孩子出了深山,到城市里生活,黑户是不行的。要给她上户口,肯定还要好好起个名字,“二花”这种名字,平时叫起来很亲昵,但要是用在正经的场合,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二花是不是姓翁啊?”她在二花身边坐下,伸手拿过那张写了很多字的白纸。

“我不要姓翁。”小女孩脆生生地说。

与此同时,许果看到了那张纸上,写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字。

“我要跟老师姓,以后我就姓许。”二花认真的样子完全不像个胡闹的小孩,“老师,我的名字你来起吧?”

“我来吗?”这么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许果很是不知所措,有种做梦的感觉。

这孩子的新生,就好像从此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白天,她还失魂落魄地在山林里,对着沈星柏说过:“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二花甜甜地笑了起来:“嗯!”她花蕊一般的笑脸,刚绽放开,外面就“嗖”的一声响,绽放起五彩的烟火来,映照着她的脸,连带着窗外的天都亮了半边。

“外面是烟花吗?”二花一下子就被抓走了吸引力,跳下椅子,拉许果出去看。

绚烂的花火一朵一朵在天边炸开,许果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真的烟火,以前她都是看的电子投影。

原来真的比假的,要美上这么多。

小女孩也是看直了眼:“我还以为只有过年才能看得到呢…怎么这么多?”她转了目光,投向停机坪的另一端。

一排排烟筒摆在那边,正挨个去点燃火信的那两个人,不正是沈星柏和小方?

“方哥哥,沈哥哥!”二花蹦着,跳着,朝他们挥手,这还不够,她又拉起了许果,非得让她也跟着自己一起挥起手来。

“怎么突然想起来放这个呀?”两个人回了屋前,许果看着新停在不远处的直升机,问。

这架直升飞机每天飞来飞去,今天运个人,明天运个水果,后天再运些烟花,似乎都没有做过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

沈星柏还没有说话,小方抢着就答了:“庆祝二花今后要开始新的生活嘛!许小姐别多想…”他忽然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扫射了自己,急忙闭嘴。

“嗯,是应该庆祝。”许果笑笑,她也只是随口一问,便继续看起了烟花。就像十六岁的那一场生日Party一样,不管烟花是特意为谁放的,她都会在心里由衷地感到欢喜。

山顶上视野广阔,夜晚的白水村在漫天的烟花映照下,尽收眼帘,也大概是因为这烟花,那些小瓦房的窗户,一扇一扇,都点亮了起来。

许果感到肩上一沉,是沈星柏回屋拿来了毯子,严严实实地把她裹好,连同她没来得及吹干的,湿漉漉的头发。

“谢谢。”变成了粽子的许果,吃力地伸手抓住毯子的两个角,想继续抬头看,却发现,她已经没法静静欣赏那些烟花,他把她揽到了身边。

“喜欢吗?”他今晚说的都是问句。

“嗯。”她回答的也都是肯定。

许果转过头时,看见他嘴角淡淡勾着,目光如落日后的潮汐,平和并且宁静,层层叠叠铺向了远方。

两个星期以后,白水村山脚下的小镇上,一位办事员从许果的手里接过一张户口迁出申请表。

“许,诺。”他读着上面的名字,会心一笑,“许诺这个名字好,一诺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