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什么?”他柔声问。

“我也不知道,我毕业了,想去那边找点事做。”许果看着他的眼睛,“我还想回静安看看,我想让许诺在纪城读书。”

虽然她这一段陈述有失调理,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准确表达,但沈星柏一下子意识到了她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退司机:“你下车去旁边等等。”

“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人走后,他又问道,话语中才开始有了点严肃的性质。

许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没出声,他皱了皱眉头:“这样好不好?你等我处理好公路的事,陪你一块过去行吗?”

他的车底座很高,许果是仰着头看他,从他的角度去看她这双眼睛,透着股劲劲的倔强。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在那边,没你不行?”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大概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当然不是这样的。”

“那就让我去。”许果急急地说完,发现自己措辞不对。这个“让”字用得太失败,她明明是想好了来向他通知一声,又不是跟他商量,更不是要征求他的同意的。

而在看到沈星柏摇头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有点儿生气。

“不行。”他说。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专·制而决绝地说出:“不行。”就如同他先前说:“考不上就再考,考上为止。”在他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以后,她还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变了。

“我七年没有回过纪城了,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家就在那儿。”许果忍不住跟他理论,“你从来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你很介意我以前的事?”

她那句话说出来,就像触到了逆鳞,沈星柏的面色瞬间阴沉,直直地盯了她很久。

他尽量克制住情绪,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许果,鹭城才是你的家。”

“是吗,你把这里当成家?”许果很不服气地瞪回去,“我每天一个人守在家里,等你回家,你根本不是回家,只有你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才是你的家,你每两个星期来我这里一次准点打卡,这叫回家?我告诉你,这叫做出差。”

许果发脾气的样子像小孩子,她的声音太绵软,话说得再狠,都没点儿气势,肩膀还会随情绪激动变得一抽一抽,完全不具备战斗力。

第23章 回归

沈星柏看她也就像看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与其说是想吵架,不如说是在撒娇。

良久,他做出了他的让步:“我今天不走了,留下来陪你几天,好吗?”

他扳动了车门内扣,“哒”的一声轻响,他刚要推门,立刻就被她从车外按住。

“我不是要这个。”她伤心又委屈地扁着嘴看着他。

即使他留下来,陪她再久也没有用。

即使她已经不需要被流放到国外读博,也没有用。

沈星柏叹了一口气,从车窗后仰起头,但他看到的,只有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和晃眼的白炽灯。

“我知道,是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认为自己在避重就轻。

许果觉得怎样都没有用。

她更加下定决心,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你走吧,纪城我是肯定要去的。”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沈星柏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又要去推门下车,稍微用了一点力,轻易把她抵着的门推开了一道缝。但很快,她更凶狠地往回推,看到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他迟疑了一刻,还是收了力道,担心会让她摔倒。

“啪!”车门被用力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隔了一段距离,还在抽烟的司机,傻呆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星柏冷冷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一拿出来他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由多云直接转为黑夜。

“我说谎了,我还拿着它。”她捏着那戒圈,举在他面前,“你敢不让我去,我现在就把它扔掉。”

这下是彻底撕破了脸,沈星柏手指指着她,气极反笑:“许果,你——你好样的——”

但她丝毫不怕,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朝司机大喊了一声:“叶叔,沈先生要走了!”

那司机立马掐灭了烟,一路小跑过来。

沈星柏定定地盯着她看,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看他,后退两步让车开走。

车驶过自动机闸,后视镜里许果的背影走得干脆,头也不回。

很好。

沈星柏收回了视线,忽然重重一脚踹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整个车厢都被带着抖了一抖,车顶上的挂饰大幅度地甩了半天。

虽然没波及到司机,但他听着那动静,眼观鼻,鼻观心,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沈星柏总算靠回座椅上,火气在逐渐消散,却还是慢慢把目光瞄准了他。

“谁给你发的薪水?”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淡一点儿,平静得可怕。

叶师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有装没听到,战战兢兢地开车。

原本还想带着许诺在鹭城玩几天,这一闹,许果回到楼上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吃不准沈星柏会不会走到半路再折回来。

许诺哈欠连天地起了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老师,你去送沈哥哥了吗?他已经走啦?”

“去洗洗脸,一会儿老师带你下楼去吃沙茶面。”许果和颜悦色地催她洗漱。

行李不用怎么收拾,昨天才带来的,今天几乎也是原样带走,许果推着箱子送到玄关,满嘴牙膏沫的许诺探出了个脑袋:“我们又要去哪儿吗?”

“嗯,要到纪城去。”许果原本想了很久要怎么跟她解释,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不留在这里了。”

“噢,好。”而许诺听完也什么都没问,退回去,继续刷牙。

许果想了想,跟进洗手间,趴在门框上:“纪城比这里还要繁华,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许诺抽出嘴里的牙刷,笑得一嘴沫:“只要是跟老师在一块,去哪里都是一样。”

许果怔在那里半天,心情复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发:“嗯。”

三天后,静安中学的办公楼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接过了许果的试卷。

“你的功底很扎实,准确率高,解题速度…也很快。”他看了半天,“我只给了你半小时做完生物部分,但是你还做了两道物理大题。”

许果不卑不亢地微微笑笑。

“这是二十年前的高考理综卷,总出题人是很有名的爱出难卷,当时结束后的考场外,学生家长哭了一大片,这个出题人家里的窗户都让人给砸烂了。后来,相关部门出台了政策,要求高考不许再出偏题怪题,这张试卷也就没有了参考价值,几乎不会被收录在真题练习册里。”男人好奇地问,“你以前做过这张卷子?答题思路相当巧妙。”

“做过的。”许果说。

那时也不知道沈星柏是从哪里弄来的冷门试卷,她数学已经恶补得能跟得上老师的进度,写完那张试卷后,信心被打击得不轻。沈星柏便一题一题讲解给她听,消化这些题,花了她两个星期的时间。

当时学得很痛苦,现在,她只需要风轻云淡地说:“做过的。”对面的男人便投来了赞许的眼神。

“原来是鹭大的高材生,怪不得。”他拿起了许果的简历,看上面的学校,目光定住,“…你也是静安中学的?”

许果刚点头,他就反应了过来,指着籍贯一栏,修剪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噢,你就是纪城人。”

男人笑了笑:“那可以问一下,你当年高考多少分吗?”

许果说了一个数字,他有些意外,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会儿:“这个分数,怎么没去纪大呢?他们招生部应该会给你打电话吧。”

“鹭大也是很不错的学校。”许果说。

“明白了。”男人点头,又点头,很快,他就发现了简历上更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白水村,是阮棠给修了路的那个地方吗?”新闻播出后,白水村已经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是。”许果说。

男人耸着肩道:“很难以想象吧,现在经济发展得这么快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报道说那里的人均日收入是一元五角人民币,我真的不太相信。”

许果肯定了他说的话:“确实如此。”

“你就在这种地方教了整整一个学期的书。”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她纠正:“其实我是候补,在他们开学半个月以后才接手了那里唯一的一个班。”顿了顿,她说,“之前的老师被吓跑了。”

他颇为好奇地看着她:“能在静安读书,家境都不会差,你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许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吧,学校还在放暑假,暂时没有学生可以让你试讲,但今天正好有一群老师在学校里接受培训。”男人收起了简历,站起身征询她的意见,“我让你去给他们讲二十分钟的课,怎么样?”

“好。”许果点点头。

跟着男人走出办公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是在来纪城的飞机上,无意中听到后排的乘客讨论静安中学在招聘教师,才想着过来试试的。静安中学是私立学校,对教职人员的需求通常是自行按需增补,并不听从教育局的分派。

笔试和面试都很顺利,现在只差试讲,说不定,她真的可以被静安录用,在这里任教。

一走进阶梯教室,许果就感觉自己被十几道目光锁定住,她走到讲台中间,往下扫了一眼。

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中间几排的青年教师,表情凝重,气氛严肃。

她安慰自己就当作给白水村的小孩上课,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打开准备过的教案,就转身往黑板上板书。二十分钟转眼过去,她讲完几个知识点,在面试官的手势下,停了下来。

“可以了,谢谢大家的配合。”男人从后排走出来,看上去很满意,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许小姐,我们出去谈吧。”

许果刚要跟他走,就被一个女声叫住:“是你吗,许果?”

许果转过身去,看见的却只是一张跟她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请问你是?”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

那女孩十分关切地问:“你的病好了吗?现在还在接受心理治疗吗?”

周围的人纷纷一愣,都惊愕地看着许果。

许果的手指瞬间在身侧绞紧。

她也是当年静安的学生,参加那些流言蜚语的人中的一员。

许果知道静安的员工有很多都是本校的学生,却没有想到,第一天来面试,就会遇到这样一份惊喜。

女孩却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朋友,要拉着她寒暄。

“校友会也没见你来呀,是因为没考上夸海口要考的纪大,觉得不好意思吗?”

“当年很照顾你的那位男老师,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

“你抢来的那个男朋友,不介意他的存在吗?”

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把所有的人都问懵了。

只有许果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那人还要接着继续,许果出声打断,“请问,这也属于贵校面试的其中环节吗?”

“这位老师,请不要在这种地方讨论与工作无关的事。”身旁的男人也反应了过来,严厉地制止。

对方很无所谓地笔直坐下。

男人领着许果出了教室。

许果跟在身后默默地走。

有了这个小插曲,她对面试的结果不再乐观,那女孩的话包含了太多信息。

“许小姐。”穿过走廊,走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男人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请说。”

男人的声音很温暖,语速缓缓的,像小时候玩收音机无意收到的广播节目,他的目光也很坦然,跟面试刚开始时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虽然我早你几年从静安毕业,不了解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话,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不知道这个人的意图是安慰还是婉拒,许果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推测他的想法,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欢迎回静安,以后,多多指教。”

第24章 回归

握着那个人的手,许果没有太大的反应,她说了声“谢谢”,抿着唇浅浅一笑,再没有别的话。

只是在心底某处有不可触及的坚冰,仿佛照见了久违的阳光,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很细微,也许这预示着它瓦解的开端。她怀揣着这份微妙的心思,告辞着离开了。

出了办公楼,她穿行在静安的校园里,这里的环境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不过七年,在当地的资本推动下,静安中学不停地被翻新、再建设,标志性的红房子还在,但周围的钟楼、花坛、喷泉…都已焕然一新。

她沿着围墙往前走,想找找那堵曾经翻过的矮墙,但那也毫无存在过的痕迹了。

斜斜的灰砖墙变成了洁白的镂空栅栏,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许果伸出手去触碰,慢慢摸了摸,它背着阴,触感微凉。她抬起头,与头顶上的监控探头对视。

这里是静安最偏僻的地方,那一年,还没有安装摄像。

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学生想着从这里翻墙出去。

除了她。

“你…你在看什么?”好不容易抓到墙顶,站在了高处的少女,回过头,意外地发现了背后的陌生少年。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也不知这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多久。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金色的,一双眼妆浓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微微嘟起的嘴唇涂着浆果色的口红,指甲涂得五彩斑斓,不合身的校服衬衣在丰满的胸围崩开了两道细缝,春光就此若隐若现。

他看了好久——用他的那双十分清亮而又勾人的眸子。

即使是被男生追逐惯了的许果,面对这直勾勾的目光,也被盯得呆呆的,无措了半天。

因为,这张脸是出乎意料的漂亮,和她曾见过的那些清秀男生不同,他就像是画上的美少年活了似的,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那儿,让人不由地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但是,他看她的眼神是不像是带了什么欲·念,而是仅仅在观赏一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动物。

她抓了抓头发,忽然反应了过来,一把捂住裙摆:“你别看!”

少年的睫毛这才淡淡地扫落,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她在背后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你就当没看见我,别去举报哦!”

他听见她的话,作势要回头。

许果刚要抬腿翻到对面,吓得差点掉下去,赶紧把裙子一捂:“转过去,不许看!”

少年脑袋只回到一半,并没有真的去看她,直接就走了。

这是许果转来静安中学的第一天,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沈星柏。

许果翻墙,是为了出去找她以前学校的小伙伴,他们听说她进了静安,组着团大老远坐着地铁来看她。但是还没有领到学生证,不能做出入登记,校门口的门卫硬是不放她出去。

但这难不倒她,凭着丰富的翻墙经验,即使有沈星柏那一段小插曲,她还是顺利与小伙伴们在学校旁边汇合了。

一见面,许果就高兴地张嘴喊人:“大叔,二叔,三叔!”三个叔叔都是女生,学校里的风气就是爱认亲戚。

“侄女儿,侄女婿,大嫂…”许果的亲戚大概是她们学校里最多的一个。

她二叔嘎嘎笑着挪揄:“你怎么穿得像个修女?”

“不好看吗?”许果张开手转了一圈,她的校服还没做好,身上穿着的是借辛爱的,有点儿紧,不过凑合穿。

侄女婿眯着眼睛伸出双手,给她解了衣领的两颗扣子,把她的锁骨解放出来,又抓住她衬衣的衣摆,往上一拉打了一个结,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好了,这样就更好看了!”

她一面跟着一群叔叔伯伯们哈哈大笑,一面想着,到时候领了校服,要不要把裙子改改短。

表哥问她:“看到那谁了没有呀?”

“哪谁?”许果不懂。

“阮棠的儿子啊。”二叔一下子就猜到表哥在问什么。

许果却还是不知道他们说谁:“那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