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许诺先跑过去的,小女孩最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男人刚踏入门中,她就跑到面前,喜出望外地抱住他的腿:“沈哥哥,你不是走了吗?”

沈星柏蹲下身,张开双手把她接到怀里,抱着站了起来。

他笑了笑:“对不起,又回来了。”那句话里藏着多少不为人道的情绪,只有他自己心里能体会。

“为什么说对不起?好高兴啊。”许诺搂着他的肩膀,甜甜地笑着,“沈哥哥,你是要和老师一起带我去公园玩吗?”

沈星柏从她脸上移开了目光,望向从后面走来的许果,她一手提着满兜的小蛋糕,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字:“静安中学”。

“下来,诺诺。”许果说。

许诺还沉浸在喜悦中,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很不知所措,沈星柏则先弯了腰,把她放了下去。

“我来拿吧。”他伸出手,接过许果手里的东西,她没拒绝。

三个人一同走出了咖啡厅。

脚步远去,玻璃门停留在原地,来回晃悠着,伴随地上一并摇曳的影子。

公园里有很多游乐设施,许诺对旋转木马兴趣缺缺,倒是十分喜欢空中秋千,飞在高空的感觉让她乐此不疲。她拉着许果陪她连着坐了两轮,还是恋恋不舍地意犹未尽。看这小女孩眼巴巴的样子,许果又买了张票,递到她手里,让她自己再去一次。

巨大的转盘再一次升空,开始旋转,孩子们的嬉闹声随音乐声一起响起。许果仰头看着,后退几步,在沈星柏身边坐下。

已经这些天不见。

不过,好像没有以前和他异地时每次分开的那样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果感觉自己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没有沈星柏的日子。

她感到很不适应。

她把他叫过来,也是一句话都开不了口。

“最近还好吗?”是沈星柏先问她的。

许果也就说:“我很好。”

“你呢?”短暂的静默后,她想起来,也问。

“我还好。”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很难想象得到上一次分开的时候,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临走前,她威胁着要扔掉戒指,沈星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撕开吃掉,现在他们却在心平气和地彼此问好。

“我通过了静安的面试。”许果低着头,目光斜斜地扫在放在他膝上的文件袋。

他说:“我知道。”仅此而已,没有再延伸的话,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不许”。

她眼里盯着“静安中学”那四个大字:“是刚才知道的?”虽然是这么问,她当然明白他不是。

“不是。”沈星柏也并不敷衍她,如实回答。

许果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你去面试的那一天。”沈星柏道。

“噢。”许果见怪不怪了,她去白水村那么偏僻的地方,他都能找得到,更何况,这里是纪城。

“你不要多想,”沈星柏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果果,我很担心你。”

他没有说,她的消息,他是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的。

静安中学每一届都有毕业生校友群,在当天,就有一条加粗标红的消息在某个群中出现:“Attention,各位,许果已经回纪城,出现在静安的人事招聘办公室。她要回来做什么呢?大家请一起拭目以待。”

这条消息,辗转着到了他的手中。看到的瞬间,他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无所知的许果,并没有察觉到笼罩在自己头顶的无数双眼睛和未知的危险,她笑了笑:“哦。”

“只是担心?”她还是不太放心,总觉得,需要向他要一个保证,“你不会做什么的,对吗?”

不会介入静安,也不会自作主张,为她安排打点一切。她已经二十五岁,不是一个没断奶,需要随时监护的孩子——这样的事实,不知他明不明白?

沈星柏沉默了一阵,他说:“我不会。”

这样就好。许果安下心来,却又不能真正安心,她也搞不明白,沈星柏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他那样指着她,说——“许果你好样的。”他说:“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他的眼神好狠。可是,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么多天他都静悄悄的,只有在她给他打电话以后,才出现在面前,也没有说一句让她回去的话。

还是说,她伤了他的心?

“不要为我担心,”许果跟他说,“我会好好在静安教书,他们的福利很好,诺诺的上学问题也可以解决,还有,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以前…”

“许果。”沈星柏没让她往下说。

她便安静下来,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邮件里的草稿。

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屏幕上是长长的一段文字,他拿着手机停了停,才把上面的内容读给她听。

“果果,你在哪里,现在已经到纪城了吗?对不起,没有让你放心地离开,你明明是想好好告诉我的,我反而当做无理取闹。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委屈,也有很多痛苦,要不然,你是不会这么执着地要去的。”

沈星柏的声音很平淡,如同在读陌生人的信,许果听得失神。周围一切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了你,我做过很多努力。每次想起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的心都很痛很痛,我想过很多方法去保护你,抚平你的伤口。我总让你读书,想要你的心灵充实,变得强大,想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可以,以后我们一起去更远的,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也许我只是在找一个出口,成全我自己吧。”

空中秋千飞到最高处,像花朵一样绽开,飞旋着,许果呆滞地张着嘴唇。向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对沈星柏而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该阻止你的决定,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的附属品。你本应该按自己的方式去活的,我不能再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只是以后,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知道,让我立刻到你的身边去?果果,我很想你。”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许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着脸望天空。

沈星柏说:“在去白水村的火车上。”一大段话写了很久,打了改,改了删,删了又打,零零碎碎,拼凑不完他的心。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吗?她却多余地担心了这么多天,原来,他是懂她的。

她双手搓了搓脸,尽力保持着正常语调说话:“那为什么没发给我?”

“后来,就没了信号。”他说。

许果用力地笑了笑:“噢。”

她的心有些乱,这样说也许不对,是很乱很乱,乱得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还在跟她说:“不过白水村已经在布设基站,很快那里就会正常通讯了。”

“…这样吗?好…好。”她恍惚地应答着。

远处的秋千已经停止了旋转,降落下来,一群孩子落了地,从闸门后鱼贯而出。许诺撒着欢儿地跑向了他们,她起了身去接:“我,我们该回去了。”

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

沈星柏是独自坐在那儿静了静,才站起来送她。

“玩得开心吗?”许果摸着孩子的脑袋,牵着她走在前边。

许诺意犹未尽地转了好几个圈圈:“开心,好开心。”她一面蹦蹦跳跳着,一面用另一只手也牵住了沈星柏。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他们出了公园,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到面前停下。

“我…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许果伸手要去从沈星柏那里拿她的东西,他却没给,一动不动。

许诺看着他们,下意识让到旁边。

“果果,”沈星柏注视着她,眨着他忧郁的眸子,那是许果不曾见过的脆弱,“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想抱抱我吗?”

第27章 回归

许果再也忍不住,双手掩住了唇,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哭成了个泪人。炽烈的日头打在她的后背,她哭得肩头一耸一耸,泪水顺着指缝淌成汹涌的河流。

沈星柏踌躇不定地张开手臂,刚要抱她,她先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他怔了怔,随即抱住。

出租车停下又开走。不明所以的许诺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蹲下身玩地上的石子。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心碎的女孩和她温柔的恋人。

“下次什么时候再见呢?”抚着她的头发,沈星柏无可奈何地叹息着,“如果我想你了,可以来找你吗?你还会把戒指扔掉吗?”

许果哭得不能自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举手用力在他肩上捶打了好几下。他这才笑笑:“其实我知道你不会,你没有那么狠心。”

“我…我只是不希望,你总是为我的事忙碌,”许果抽抽嗒嗒地开始回答他的话,因为哽咽而语不成调,“你有你的,有你的事业。”

她去鹭大,他就放弃了军航。她母亲无所依傍,他就舍掉学业,早早打拼。她躲进深山,他就跟过来,修建公路。他的付出对她而言太过沉重,她于心不忍,也生怕他在得知她进了静安以后,又要做出点什么。

“我知道。”沈星柏轻声说道,然后把她抱得更紧,柔声哄着她,“那这一次就让你自己来,好不好?”

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沈星柏下了多大的决心。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全部都明白。

许果泪眼模糊地点点头。

“我去做我没做完的事,你也去做你想的事。”沈星柏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你要保重。”

他们不再冷战,也不再争吵,这次终于是一次带了希望的离别。许果带着许诺坐上车,沈星柏站在路边目送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老师。”许诺这才有了声音,带着一点小小的委屈和撒娇。

许果偏头:“怎么了?”

“抱抱。”她软软地说着,许果刚伸出手,她就挂了上来,紧紧地挨住。

“虽然不知道老师和沈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总觉得好难过好难过。”这小孩子懵懂地问,“你们是要分开了吗?”

许果搂着她的肩膀,用脸在她头发上蹭了蹭,摇头:“不是。”

“不是要分开,只是老师要学着长大了。”许果说。

“长大?”许诺觉得好新鲜,也很是不解,“嘻,老师本来就是大人啊。”

“大人不是完美的。”许果告诉她,“人的一辈子都在成长,即使是大人也一样。”

“嗯。”许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转眼,开学的日子就到了。

静安中学高一新生的开学典礼上,邀请来了纪城各界名流人士,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那位在所有人都发言完毕过后,作为压轴被请上台的女孩。她一出场,已对漫长的典礼感到疲劳的学生们,一个个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

“大家好,欢迎来到静安。”那女孩款款走到台前,露出优雅而知性的一笑,“我是你们的学姐,辛爱。”

台下即刻掌声如雷。

辛爱新剪了短发,瘦削的脸型愈加精致而出尘,她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装,短裙被长裤取而代之,显得利落而从容。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她忙碌于奔走各地,为女权发声,也为自己博得了不少关注。

她在校的时候,就是静安的风云人物,毕了业以后,更成了坚强独立的女性代表。静安中学一届一届过去,仍有她的传说,女生视她为偶像,男生视她为女神。难以想象这群孩子在看到她时,有多么激动。

“该向大家说的话,前面的几位老师都说完了。那么,我该与大家分享点什么呢?”辛爱笑容可掬地扫视着台下,“我就送给各位一句话吧,人成长的第一步,是学会原谅,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最后两个字从辛爱唇齿间发出,许果恍惚感觉那束目光朝自己的方向投过来,看到了她。但无暇多想,掌声再一次轰动,掀翻了头顶上高高的天花,她夹在掌声中,和所有人一起鼓掌。

典礼结束,许果跟在人群之后,走出了礼堂。

辛爱是从后面快步追上来的,边跟上她的步伐,边叫着她的名字:“许果,你也在这儿?”

“我刚入职做了老师。”刚才听发言的时候,许果就总觉得她在望着自己,倒是没想到,辛爱是确实看到了她。

“看来你去支教,还是有用处的。恭喜你了。”辛爱笑了笑,似乎要同她表示友好,许果也淡淡地笑了。

“谢谢。”许果说,但她无暇和辛爱闲聊,十分钟后,她就要去给她的学生们开第一次班会。

辛爱却仍然不急不慢地跟着她,关心地问道:“你和沈星柏,还好吗?”

她看看辛爱,女孩忽然反应过来了似的,惋惜地道:“噢对不起,我忘了你们已经分手了。”

许果没说话,品着这句话里也许蕴含的其他的意思,脚下的步伐没有停。

“没有沈星柏,你过得应该不太容易吧?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辛爱今天的态度,有些反常,反常的好。

“你好像误会了,”许果终于停下了脚步,“那会儿我们只是闹了个别扭。我太任性,他明明为我付出了很多,好在,他也从来不会真的怪我。”许果说话时低了会儿头,没看见辛爱脸上的表情变化,而当她抬起头后,辛爱又立刻强行恢复了微笑。

“怎么?辛爱,是不是上次投资的事情没有谈下去?需要我去帮你跟他说说吗?”许果认真地问。

辛爱笑容凝固了一会儿,才回答:“…不用。”

“那我去教室了,再见。”许果也就告了辞,头也不回,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徒劳地干瞪眼。

许果走到教室后时,她的学生们已经在里面自发选了座位,等着她的到来。上课铃声还没打响,教室里闹哄哄的一片。

她从后门走向前门,零星有几个学生看到她,却没有人停下说话,依旧在眉飞色舞地聊着天。

“异父异母啊,《灰姑娘》的故事知道吧?”

“不就是继母带着姐姐,嫁给了灰姑娘的父亲?噢,是不是那个死了好多丈夫的寡妇?”

“白寡妇!是她是她!”

“白寡妇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不和谐的声音涌入耳朵,许果怔了怔,走进教室,上课铃声适时响起,那些学生们这才安静下来。

十分的安静。

这安静不像是出自于良好的自律,而是隐隐带着另一种含义,比如也许,是示威。

她的学生们,齐齐地盯着她。

许果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才开始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许果,未来三年,我将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同时负责教各位生物,希望和大家相处愉快。”

台下仍然是静悄悄的。

许果摊开花名册:“班会之前,我先点一下名,对各位有个初步认识。”

“许老师!”这时台下有位女生出声发问,“据说,你和辛爱学姐是姐妹?”

许果看向了她,很漂亮的女孩子,拥有姣好的面孔,起来纯良而无害,仿佛问这话仅仅是处于好奇。

“请注意课堂纪律,并且不要问与课堂无关的问题。”许果再次拿起花名册,她的话倒是起了作用,又一个女生发了言,这次,是先举了手的:“老师。”

“老师,我听说螳螂交·配的时候,母螳螂会把公螳螂当作食物吃掉,这是真的吗?”话里的隐喻不能更明显,满满都是挑衅。

许果选择了冷处理,点出了花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周永然。”

“到…”一个男生犹犹豫豫地应了她。

那个女生却还是不依不饶:“怎么了?我举了手呀,而且问的是生物问题,老师,你是生物老师,对吧?”

许果深吸一口气,面向台下几道挑事的眼神。

他们不过还是孩子,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恶意,并且毫无自知。

她旋即却又释怀,转过身,在黑板上又写下五个字。

“在生物科学中,存在有这样一种现象,当人们近距离观察螳螂交·配的时候,发现雌性螳螂会把雄性螳螂吃掉,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认为,螳螂的繁衍天性如此。”许果看着那女生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话锋一转。

“但后来才发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外,鲜少出现雄性螳螂在交·配过程中被吃掉的现象。雌性螳螂会吃它的配偶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被人类这种陌生的庞大生物所注视,引起了它们的恐慌。这叫做观察者效应。”许果波澜不惊地解答完毕,手指指过她刚才写下的板书。

“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她四下再看,教室里鸦雀无声。

她重新拿起花名册:“现在我们继续点名。”

第28章 回归

“老师,”点名完毕,又有人举了手。

许果点他起来:“你说。”

“点名的顺序,您没有按照入学考试成绩来排。”那个男生迟疑地说。

许果问他:“那又如何?”

他嗫嚅着:“我听说第一次点名不应该是…”

花名册统一是按照考试总分来排的,每个班发到班主任手里的名单都是如此。静安在明面上是个包容、博爱的学校,实际上,它总是能在冷不丁的时刻,让人毫无防备地感受到它的现实。

许果用了一点时间,从电脑上重新整理成表格,按照姓名首字母倒序排列。这样不至于让这帮孩子在开学第一天就彼此划分三六九等。

在静安,所有人都崇拜强者,学习成绩不那么好的人,最容易沦为边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