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这个班级,你们从前的成绩在我这里,全部归零,所有人都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没有任何区别。”许果说,“如果有哪位同学对自己的排名感兴趣,可以私下来问我。接下来,我们开始来竞选班干部,对出任班长有信心的人请举手。”

从教室里出来,回到办公室,许果的手心已被汗浸透。

她坐在办公桌前,冷静地拿纸巾擦干净,并没有多想,就开始整理那些学生的档案。

这群孩子并不是白水村那群温顺的小猫,他们处于最叛逆的年龄,拥有了自己的想法,并在一开始就把许果就当作假想敌。但无论如何,许果都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一切,与其毫无意义的恐惧,不如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事。

手机屏幕在桌案上亮起,弹出一条人事发送的群聊信息:“今天放学后,请老师们在学校东门集合,我们为新加入的各位准备好了接风宴。”

许果打开了那条通知,从对话框中打下“收到”两个字,点击发送,接着继续忙碌。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她已经通过档案对班里学生们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并整理好了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教案。在去教室外转了一圈,巡查了学生的上课情况后,她便出了校门,走向职工公寓。

“老师,下班了吗?”许诺坐在客厅里,刚剥好了一篮豌豆,擦擦手就迎上来。

“没有。”许果走过玄关,过去拿起了那小篮子,走向厨房,“老师晚上不能陪你吃饭,先回来看看你。”

“没关系呀,打个电话回来就可以了。”许果给许诺买了个手机,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用。

许诺跟在许果身后,看着她淘米上了锅,又手脚麻利地摘了菜,便接着说:“我也会用燃气灶和微波炉啦,你不用特意回来给我做饭的。”

“没事,反正离得近,你还小,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开火,很危险。”许果边冲洗了蔬菜边说,又回头认真强调了一遍,“知道吗?”

这里又不是白水村,家中的女孩还不到灶台高,就要踩着凳子烧火做饭。在纪城,许诺这个年龄,她还只能算一个没有自理能力、需要看护的孩子。

许诺点点头。

许果做好了饭,把天然气总阀拧紧,拍拍她的脑袋:“老师可能要晚点才能回来,一个人在家乖乖的。”

“陌生人敲门都不要开,有事给老师打电话,遇到警急马上报警——”许诺熟练地接住她的话,笑了,这些话,她讲了好多好多遍。

许果也笑了,放心地出了门。

等她到了约定集合的东门,放学铃声已经响过一阵,来接老师的专车正陆陆续续开走。许果东张西望着,一辆车开到她身边停下,车窗里探出人事的脑袋:“去哪了,许老师?快上车吧。”

“谢谢静姐。”许果松了口气,拉开车门坐上去。

“不客气。”华静坐在身旁,拿出小镜子补着妆,“是去照顾你那个小朋友了?”

“是,抱歉啊。”许果说。

“抱歉什么?你又没迟到。”华静对着镜子抿匀了口红,歪着头自我欣赏了两遍,才转过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她去附小面试了没有?”

“面试了,也通过了。”许果想起那天带着那孩子去,一间空空的教室,里面坐着五个不苟言笑的老师,她被拦在门外,小女孩一个人走进去,门随即被关上。

十分钟后许诺走了出来,一言不发,许果紧张地跟在旁边:“怎么样?”

许诺沉默着走了好一阵,忽然崩开了笑脸:“过啦。”许果呆立当场,那一刻好像,天空都炸开了烟花。

“那很不错啊。”华静检查着自己的美甲,“最近附小面试越来越严了,就算是员工的孩子也受不到特别优待的,能通过都是聪明孩子。”

许果欣慰地收回了思绪:“嗯,谢谢静姐。”

到了聚餐的地点,老师们都已就坐,三五成群,围着几个领导说说笑笑。

许果随意拣了一个不起眼的空位走过去,坐了下来。

只是她刚一靠近,坐在旁边的老师纷纷起了身,换到了另一边去,宁愿挤着,也要离她远远的,避之不及似的。

桌子并不大,许果两边偏就空出了一大块,格外突兀。她心中倒也没起什么波澜,这种无声的冷暴力,当年的那群高中女生最擅长不过。她早该习惯了,如果她还害怕,一开始就不会来。

华静正要挨着她落座,那边忽然有人热情地叫了她一声:“静学姐,来这边坐啊。”

拥挤的桌边,变戏法似的挪出了一个空椅子,华静看过去,挑了一下眉毛。她是目睹了刚才的场景的,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站在那里,玩味地笑起来。

“谢谢学妹了。”她走过去挤下,神情倦懒地接受起了她们的嘘寒问暖。

人到齐后,开了席。

觥筹交错过一轮,包间的门被敲了敲,两个服务生从各自两边推开了门,领进来一个男人。

“宁先生。”一个领导先认出了他,站了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要起立,宁青禾摆摆手:“坐。”

男人穿着休闲,似乎是刚出健身房就来了,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很懒散的调调,但他随意的一个动作,众人立刻正襟危坐,屏住呼吸听他下一个指令。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只有年级组长还搓着手,能跟他说句话,“您过来坐。”说罢,起身让出座位。

“你就坐着吧,这不是有空位?”宁青禾侧头看了许果,没有什么思索,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就坐下了,服务生紧紧跟上,为他布了碗筷。

老师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华静你也过来。”宁青禾又招了招手,“不嫌挤着学妹们啊?”

“是。”华静微微笑着,起身走了过来,在许果的另一边坐下。

“来,新同事们。”宁青禾拿起刚倒上的红酒。

众人这才回过神,举起了酒杯。

“我是代表校董会来的,校董中我年龄最小,所以有话就直说了。”几杯过后,酒意正酣,宁青禾举目看了一圈,似笑非笑,“我还是希望静安能成为一个纯粹的学校,近年以来,媒体对学校过分关注了,整个校风变得非常非常浮躁。外界不了解静安,把静安当作一个贵族学校,这就算了。可怕的是,我们本校的某些师生,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说这绝对不是静安的办学理念。在座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众人诚惶诚恐地点头。

宁青禾微笑着再次举杯示意,仰头喝下杯中的红酒。

许果不小心喝得快了,咽下了很大一口,缓着那股冲劲时,听到身旁的男人又说:“我考进静安的那年,高年级的学姐自发成立天文小组,为纪城天文馆提供观测数据,虽然听起来微不足道,但是第一次让静安受到公众广泛关注的‘静安星’,就是在这个小组一年又一年的积累下发现的。我视这群学姐为偶像,大学去德国修了天文,我以为会有很多同学像我一样,能从她们身上得到点儿什么激励。可是回国后我发现,这个天文小组早就没什么人了,做科研很枯燥,大家普遍还是更喜欢关注网红。”

最后一句“网红”,他的指向不要太明显。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纷纷附和道:“宁先生说得是。”

“许老师觉得呢?”许果正埋头对付着碗里的食物,宁青禾忽然把话头递给了她。

“啊?”她放下筷子,意识到大家都在看自己,面无波澜地回答,“我觉得,您说得很对。”

“好,那我就期待各位能够牵头做出点改变来,你们是静安的希望。”宁青禾说着“各位”,说着“你们”,目光却一直追着她一个人看。

红酒后劲十足,许果感到有些晕头转向,离了席,去洗手间拍了点儿冷水。

缓过来一些,她整理了妆容,往回走去,没走几步,就听到走廊外传来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好。”

“没什么问题,就把他要的那批给他。”

“这个你来联系就好,不用问我。”

内容是她听不懂的工作,许果倚在墙上听着这久违的声音,心情却很宁静,有一种想一直听下去的渴望。

自从上次分开以后,他们偶尔会用手机联系,沈星柏从白水村拍了照片,发给她看,那边家家户户在屋顶上铺了太阳能,供家中用电。她以前的学生们,聚在镜头前,大声地喊:“许老师,我们想你啦。”

“过几天我会回纪城,到时候见。”那时沈星柏说了这句话,许果没想到,自己再见到他,会是在这里。

第29章 回归

她心里有太多意外,悄悄地躲在了一旁,只等着他把电话打完。

“辛苦了,再见。”听到这一句后,她准备上前,也给他一个惊喜。

“嗨。”另一个声音,却先她一步走上前。

一阵清新的香水味似有似无地飘过来,沁入鼻腔,一起飘来的,还有女孩纤细的笑声。

“你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对吗?”

沈星柏没有回音,他站在许果的视角之外,她没办法看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能猜测着,也许他心中会掀起那么一丁点儿波澜?

毕竟,这女孩可不像是寻常的艳遇,比一般的花花草草格调高了不少,光是闻着这香水的味道,就知道她品位极好,一开口也是谈吐不俗,既不奉承,也不讨好,开门见山,就是直奔着内心的寂寞深处。

许果垂下了脑袋,心情不可名状地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你也不爱说话。”那女孩道,她有一副甜糯中带着文艺范儿的嗓子,十分抓人。

“你很像一个以前我认识的人,他这里也长了一颗痣,不笑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心里面藏了很多故事。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许果忽然倒抽出一口凉气。

她实在是听不下去,转过身,从走廊另一端走开了。

走廊繁复而弯绕,来来回回都找不到回来时的路,许果捋着自己的头发,总算是从墙上的标牌找到了方向,如释重负地往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再往前走就是包间,她却停住了脚步,往后退了退。

她后退的时候,沈星柏也在往前走。

“偷听这么久,怎么就走了?”

“你…”许果没再后退时,他就走上了跟前,俯身把她拥住。

淡淡的酒味钻进鼻子,她意识到,他也喝了不少酒。

许果晕乎了一阵。

“看到我了,怎么不过来找我?”稍微有点清醒,还是在沈星柏捏起她的下巴以后,他微微蹙着眉毛,用一种不能称得上是愉悦的语调质问她。

许果没有反应过来,她想得不是太明白,怎么明明是被搭讪的人是他,到头来,反而变成了她的不是?她便也皱皱眉头,脸往旁边躲着,躲开他苛责的目光:“你怎么发现我的?”

沈星柏闭上了眼睛,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左右轻蹭。

“你喝多了…”许果刚要提醒他,他就侧过脸去,含住了她的唇。

清冽的酒味在彼此的唇腔中交换,大概是醉了,许果由挣扎变为顺从不过一秒,他的温度凉凉的,尝起来很舒服。

沈星柏在她唇上用力啃咬了两下,结束了那个吻,额头再度抵住了她。

“你这个喜欢把我往别人身上推的坏毛病,要改一改。”他睫毛低垂着,眼神迷离,意识不太清醒地抱怨。

许果不知道自己的晕是来自接吻后的缺氧,还是纯粹地喝大了,她抓着沈星柏的衣袖,没什么反驳的力气。

“不跟你计较。”他的指尖点着她的脸颊,“我今天心情好,很开心。”

“是吗?”这听起来倒是很新鲜,许果都觉得好奇,“为什么?”但即使问了他,他也只是笑笑,捧着她的脸,又要凑过来吻。

她推搡着他:“要被人看到了,你放开。”

话毕,一个身影从眼角的余光里一闪而过。

“谁?”许果刚要回头,被一只手蒙住了眼。

深吻又一次袭来,铺天盖地。

许果回到包间时,感觉脸上还是热辣辣的。

好在,桌子上的同事们都喝了不少,一样都是酣意上了脸,看起来跟她没什么区别。

“许老师去了很久。”宁青禾漫不经心地在身边说了句话,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转过头,听到他的下一句,“还好吧?”

“我…我还好。”许果莫名有种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的感觉,“我只是不太会喝酒。”

宁青禾点点头,风度翩翩地道:“那就不用勉强,需要提前回家吗?”

“不用。”许果当然不能提前走。

这是她入职后的第一次团建,先走就是扫兴,先走的人,意味着不合群。

“那好。”宁青禾道,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依旧停留在许果的脸上,“许老师。”

“什么?”许果不太自然地移开眼。

“你的妆,花了。”他说完总算是别过了头,闭上眼,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聚会结束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许果跟在人群后徐徐出了会所,等着那些人一个个都上了车,她才走下了台阶。

“许老师,需要送吗?”一辆宾利缓缓开到面前,宁青禾降下了后车窗,语气自然,只像是单纯出于上司对下属的关切。

“不用了,谢谢宁先生。”许果对着他欠了欠身,垂头走向了后面一辆开来的房车。那司机小跑着下来,为她开了门。

车里光线昏暗,男人仰面躺在座椅上,睡得正熟。

许果在他身边坐好,门关上,司机回到了驾驶座。

那辆宾利停在原地没有动,司机往后退了一点儿,打着方向盘绕过去,驶上了路。后视镜里的视野开始倒退,许果正出神地看,身后有了个声音:“他是谁?”

醒了吗?许果回过头,看到男人仍旧躺在那里,已经睁开了眼,黑暗中,一双瞳孔泛着明亮的光。

“领导,唔…”她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他拉过去,扑在了他的胸口上,用手按住。

沈星柏声音里带着闷闷的不悦:“等了这么久。”

许果半张脸都贴在他的脖子上,柔软而温热的脖子,他身上的酒味已经散得几乎闻不到,只剩下衣服上的洗涤剂的清香。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抱歉,这是工作啊。”

“工作了,真了不起。”沈星柏轻声笑笑,他也一样是在这儿应酬,可是早早就结束了,要坐在车里等她。

许果想起来,抬头跟司机说了声:“师傅,麻烦你开到静安中学的职工公寓。”

“好的,许小姐。”那人回答。

沈星柏按回了她的脑袋,手指把玩着她一缕头发:“那里住得还好吗?”

“挺好,有电梯,是独立的一居室,还带厨房。”在寸土寸金的纪城,能有一个这样的住所,已经能称得上难得。静安中学的员工福利实在是没话说。

他又问:“二花什么时候去学校?”

“小学开学要晚一星期。”许果回答以后,陡然发觉,他们两个人这样寻常地聊着天,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这么一想,她的脑袋又被按下去,他手掌裹着她,揉捏着她的一边耳垂,吻过来。

舌头被温柔地挟持,沈星柏缠着她久久不放,那种感觉既折磨又迷人,她醺红了脸,无力地挨在他的身上,脚趾都蜷紧。

许果把他带回了家,也许那并不是她自愿的。因为车早已停在了门口,沈星柏迟迟不让她下车,不说话,不吭声,始终迷恋地流连在她的唇。直到她自己开口问,要不要上去看看。

许诺已经在房间里睡了,给玄关留了灯,许果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脱下鞋子慢慢放在鞋架上,赤脚走进去,给沈星柏拿拖鞋。

她蹲在那里找到了拖鞋,转身拿给他,发现他的皮鞋上好像蒙了点儿灰,于是随手拿过鞋架上的刷子,想帮他刷两下。但她刚碰到他的鞋面,一只手就盖在了她的脑袋上,她抬起头,对上他居高临下的目光。

“怎么了?”她仰着脸问,那只手滑下去,在她脸颊上摸了摸。

沈星柏弯腰托起了她,抱着她站直,从她手里把鞋刷拿走,放回原位。

“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他轻轻踢开了鞋,牵着她进了客厅。

水在电热壶里“咕噜咕噜”翻滚,许果吹干了湿发,穿着睡衣从浴室里出来,走到沙发前时,沈星柏已经独自躺在那儿睡着了。

他工作繁忙,又爱事事亲力亲为,常常加班到深夜,但在人面前,他极少表现出疲惫的神态。

她蹲下去,手摸到他额前的薄汗,刚要拿纸巾擦一擦,他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

许果便没有动,等到他再度睡熟以后,才去打了盆水,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脸擦了擦,然后帮他松开了领口的扣子。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那儿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去调高了空调温度,拿了张毯子盖在他身上。

“咔哒”一声轻响,卧室的门开了一道缝,一双眼睛从门后往外偷看。

果然,还是避免不了地吵醒了这孩子。

许果瞧见那双滴溜溜的眼睛,不禁笑了笑,手指竖到唇边,对着她“嘘”了一声。

第30章 回归

她蹑手蹑脚地起身,刚要向卧室走过去,右手一沉,食指被他牢牢握在了手里。

许果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自己把沈星柏也弄醒了,然而再看这个男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还在熟睡。他捉住她的手指,只是梦中下意识的举动。

许果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转过头去,又一次跟许诺对视。

许诺也瞪直了眼,对她直摇头。

许果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把沈星柏的手掰开,一点一点解救出了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