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老太爷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沈州率先从榻边起来,走前去扶住了老太爷,他冷冷地看了沈婠一眼,和老太爷说道:“父亲,怎么劳烦您大老远走过来?”

瞥到老太爷身边的霜雪,沈州心里对沈婠更是厌恶。定是这孽障让人将父亲唤了过来,真是不懂事,父亲身子刚好,如今夜也深了,竟是这么劳师动众。

老太爷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沈婠,说道:“怎么,我过来不得?我孙子出事了,我自然是要过来看看。”

沈州扶着老太爷坐下,又是冷冷地瞥了沈婠一眼。

他道:“还不是这孽障惹的祸端,年纪小小的,好学不学竟是学了那般歹毒的心思,在拨浪鼓上抹了安麻香,使得坤儿昏睡不醒。若是迟一些发现,怕是连命都没有了。”

老太爷不信自己疼爱的孙女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尤其是现在沈婠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若是当真做了那龌龊的事,此刻怎么可能会如此淡定。

他道:“婠丫头,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老太爷一开口,其余人也不敢插嘴了,只能齐刷刷地看向沈婠。

沈婠说道:“多谢祖父给我解释的机会。”她重重地磕了个头,抬起头来时,她的目光却是望向了郭大夫。她的目光极是清冷,“郭大夫是说这面拨浪鼓上抹了安麻香?”

稚嫩的脸孔上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眼神,清澈明亮的眸子仿佛洞悉了一切,郭大夫看得心里有些发寒,他道:“…是。”

沈婠又问道:“那请问郭大夫可以查得出来安麻香是何时抹在拨浪鼓上的?”

郭大夫犹豫了下。

夏氏皱眉道:“这么刁钻的问题,岂不是在强人所难。”

沈婠说道:“那我换个问法,郭大夫能看得出来安麻香在拨浪鼓上留了多长时间?这应该不难吧,香气的长久会随时间而变淡,郭大夫可以说出大概的时间吗?”

郭大夫拿起拨浪鼓,轻轻一嗅。

他道:“约摸有两个月。”

沈婠笑了下,“当真?”

郭大夫顿觉自己被一个孩童看轻了,不由得有些懊恼,“两个月,不多不少。”

沈婠蓦然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说祖母毒害弟弟!”

这一声,不由得惊吓了所有在场的人。

老夫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老夫人身边的林嬷嬷说道:“大姑娘胡说什么!”

沈婠说道:“我的那面拨浪鼓早在一月前摔坏了,一月前,母亲让我带拨浪鼓来跟弟弟玩耍,我一时心急便让郭嬷嬷去祖母院里问问有没有拨浪鼓,后来是祖母院里的采莺姐姐拿了拨浪鼓过来的。如今郭大夫手里的便是采莺姐姐拿过来的拨浪鼓。郭大夫说拨浪鼓上的安麻香已是存留有两月,而我是一个月前才拿到这个拨浪鼓的。祖母若是不信的话,大可把采莺姐姐叫来质问。”

沈婠一脸痛心地道:“祖母这么疼爱弟弟,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采莺被叫了过来,质问之下,和沈婠所说的无二。

采莺一脸惶恐地道:“老夫人明察,奴婢绝对没有毒害大少爷的心思!”

沈妙急了,对沈婠叫道:“不,一定是你毒害弟弟的!”

沈婠说:“二妹妹,为什么一定是我要毒害弟弟?况且我不过区区一个孩童,又怎么可能会有安麻香这种害人的香料?”

沈妙说道:“有!你的院子里一定有这种香料!你没有,指不定你身边的人有!”

沈婠一脸平静地道:“妹妹,你为何一定要针对我?”

夏氏给陈氏使了个眼色,陈氏说道:“你二妹妹也只是一时情急而已,她年纪还小。这样吧,为了让大姑娘撇清嫌疑,让人去搜一搜大姑娘的院子。”

沈婠心中一惊,她自是没有做这事,但此刻夏氏和沈妙…似乎非得要去搜她的院子?

沈婠坚定地说:“我行得正坐得正,绝不可能毒害弟弟。若是能够撇清嫌疑,还请父亲派人去搜我的院子。”

一刻钟后,去搜院子的护院回来了。

护院禀告道:“回大人,小人搜查大姑娘的院子时并未发现任何香料,但却看到有个丫环偷偷摸摸的,形迹可疑,手里还拿了个上锁的檀木盒。”

沈妙心中一喜,道:“姐姐一定是把香料藏在檀木盒里,定是想要毁尸灭迹。”

沈州这回倒是没有那般冲动,而是沉声道:“把丫环带上来。”

青兰惶恐地上前,“老爷,奴婢什么都没有做呀。”

沈州问:“你手中的是什么东西?”

青兰看了眼沈婠,“是大姑娘让奴婢收好的,今早大姑娘还吩咐奴婢一定好好好收着,方才奴婢见有人来搜东西,怕被不小心弄坏了,所以才…才…”

沈州不耐烦地打断,“里面是什么东西?”

青兰说道:“奴婢也不知道,钥匙在大姑娘手里。”

沈州给了护院一个眼色,护院直接砸开了檀木盒,一个墨蓝仙鹤图案的荷包掉了出来。众人一愣,尤其是沈妙的表情,相当的精彩。

青兰“啊”了一声,“竟是这个荷包。”她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奴婢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大姑娘做的荷包,之前大姑娘学了女红,一直念叨着要给老爷送一个荷包。”

沈婠羞涩地接道:“本想做好了再送给父亲的,不曾想到现在就被父亲瞧见了。”

沈州看着沈婠左脸上红通通的巴掌印,顿时觉得心里有几分愧疚,尤其是青兰这么一说,女儿这么珍重送给自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锁在檀木盒里…

沈州亲自扶起了沈婠,“婠丫头,是父亲错怪了你。”

沈婠大力摇头,“婠婠知道父亲只是担心弟弟。”顿了下,沈婠说道:“还请父亲彻查此事,万万不能让那般歹毒的人再留在我们府里了。竟然敢毒害弟弟,幸亏发现得早,要不弟弟就…”

沈婠吸了吸鼻子。

老夫人是经历过这种事的,此刻哪儿会不知道这把火烧错地方了。她不满地看了夏氏一眼,本来若是能除掉沈婠这丫头,她尚且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但现在…

“来人,给我彻查!把宁心堂所有的人都叫出来,看看是谁这么胆大敢毒害我的孙儿!”

就在此时,郭嬷嬷带着王大夫来了。

自从老太爷信不过郭大夫后,而容铭又不时常在京城里,老太爷便换了另外一位大夫,正是现在郭嬷嬷身边的王大夫。

沈婠说道:“之前听得弟弟出事了,怕一位大夫不够用,所以就做主让郭嬷嬷去请了王大夫来。不过现在看来是婠婠多虑了,郭大夫医术高明,治好弟弟是绰绰有余的。”

沈婠歉然地道:“麻烦王大夫了。”

老太爷一听,却是开口说道:“王大夫,你去给我孙儿看看。”

老太爷是相当不信任郭大夫的。

沈婠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夏氏,果不其然,夏氏的脸色有些苍白。沈婠在赌一事,夏氏再恨她再想把她赶出府里,也不可能在坤哥儿身上下手。

坤哥儿是她在沈府站稳地位的最重要的筹码,断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安麻香,夏氏是不敢用在坤哥儿身上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她们早与郭大夫串通好了。

王大夫搭上了坤哥儿的脉搏,片刻后,王大夫诧异地道:“大少爷的脉搏并无不妥之处。”

沈州一惊,问:“不是中了安麻香的缘故?”

“安麻香?”有丫环递上了拨浪鼓,王大夫一嗅,笑道:“此面拨浪鼓上虽有香味,但也只是寻常的香料,并不是安麻香。”

沈州问:“那为何我儿一直昏睡不醒?”

王大夫看了眼搁在桌案上的吃食,问:“那些可是今日大少爷所用的吃食?”

“是的。”

王大夫一一验查,说道:“想来是这碗羊奶里下了昏睡散。”

噗咚一声,郭大夫倏然跪了下来,“大人饶命呀,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沈妙吓得一张小脸白了又白。

沈州这回是真正的怒气冲冲,方才那么一大个圈子,竟然是被人耍着玩。他怒道:“从实招来。”

郭大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夏氏。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夏氏的头上。

夏氏的脸色纵然难看,但仍然保持了镇定。她说:“崔嬷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夏氏的目光,崔嬷嬷立即明白了意思。

大夫人这是要弃车保帅。她的一家老小都在大夫人手下办事,她那不成器的儿子今年还要成亲,若是没有大夫人的庇佑,今年定是娶不上媳妇了。

一家都玩完了。

崔嬷嬷一咬牙,跪了下来。

“老奴怨恨大姑娘,老奴一副老身子了,还要大老远跑去舟城接大姑娘回来,那时起老奴就怨恨上了大姑娘,若不是要去接大姑娘,老奴也不会来不及见上我女儿的最后一面。”

夏氏不敢置信地道:“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州说道:“就因为这原因,你这毒妇就敢诬陷婠丫头,实在罪不可恕。”

夏氏说道:“赶她出府吧。”

沈婠眨眨眼,“崔嬷嬷年老,又侍候了母亲这么多年,虽说险些就离间了祖母和父亲母亲之间的感情,但…”

话还未说完,沈州就道:“杖责八十,再赶出府。”若不是王大夫来得及时,怕是真的要离间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感情,这种奴才死有余辜。

夏氏袖下的手指狠狠地掐进了掌心里。

杖责八十,这是要了崔嬷嬷的命!

17美人儿

回到院子里后,霜雪忍了一路的笑容终于绽放开来,她拍着胸口说道:“大姑娘,方才真的好险。还是大姑娘心思缜密,晓得先去老夫人那儿拿了另一面拨浪鼓来,不然真的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郭嬷嬷也是含笑道:“没想到大姑娘平日里抄医书还真的抄进心里头了,连郭大夫的诡计都能识破。”这些日子以来,虽是过得惊险连连,但最后大姑娘都能化险为夷,看来当初老太爷真是没看错人。

沈婠道:“并非是我识破了郭大夫的诡计,我也不通医术,更不通香料。我只是想起一句话,虎毒不食儿。便想着赌一赌,不料还真的让我给猜中了。”

霜雪夸道:“这是大姑娘胆识过人哩。”

霜雪连连夸道:“还有还有,大姑娘不仅胆识过人,而且孝心可嘉。刚刚离开茹苑时,老爷望大姑娘的目光不知多么慈爱呢。”

听到霜雪这么说,沈婠的目光闪了闪。

她说道:“霜雪姐姐,今晚你辛苦了,就让青兰姐姐来守夜吧。”

霜雪应了声“是”。

沈婠坐在梳妆台前,一头乌发披散而下。

青兰手里握着一把象牙梳,小心翼翼地梳顺沈婠的乌发。沈婠手里正把玩着一个金锞子,底部刻着岁岁平安,色泽极是纯净,也比一般的金锞子大了一倍。

这是过年时,夏氏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的。

她还记得当时沈妙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小金锞子,再看向她手里的大金锞子时,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那时陈氏还笑夸夏氏偏心,夏氏当时便说:“她没有生母在身边,我多疼她些是应该的。”

想来夏氏精心策划的这场戏,辛辛苦苦地演了一个月的慈母,如今帷幕落下,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崔嬷嬷伴在夏氏身边多年,如今崔嬷嬷走了,夏氏不亚于被砍掉了一只手。

沈婠望向铜镜,青兰低眉顺眼的,一手捧着她的一撮青丝,一手用梳轻轻地理着。

沈婠搁下金锞子。

“青兰姐姐,你把我的头发梳得真柔顺。”她说:“这金锞子就赏给青兰姐姐了。”

青兰却是跪下了来。

“奴婢不敢。伺候大姑娘是奴婢的本分。”

沈婠从绣墩上站起,弯腰扶起了青兰。

她笑吟吟地道:“除了这事外,今晚的荷包也要感谢青兰姐姐。想必母亲让人放了安麻香的香料在我屋里头,是青兰姐姐换掉的吧?今晚若是没有青兰姐姐,我怕是不能回来这里了。”

沈婠把金锞子塞到了青兰的手里,“这是青兰姐姐应得的。”

青兰仍是不敢接过。

沈婠也没有勉强,她重新坐在绣墩上,平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兰。她的拳头紧握着,看起来似是有几分紧张。

沈婠的心思瞬间转了好几回。

不要钱财,那便是有事所求了。青兰今日帮了自己,就是在夏氏面前表明了立场,以后想要取得夏氏的信任怕也是不可能了,且青兰的软肋在于青碧,而青碧又在夏氏那儿当差。

不过最近是有所听闻,沈妙一有怨恨,便将气发在青碧身上。

沈婠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

她开口说道:“青兰姐姐可是有事相求?尽管说,我若是能帮的必然帮你。”

青兰低低地道:“奴婢愿为大姑娘做牛做马,只请大姑娘救奴婢的妹妹。”

沈婠问:“哦?青兰姐姐想我如何救?”

青兰说道:“奴婢想和妹妹一同伺候大姑娘。”

沈婠叹道:“青碧是母亲的人,二妹妹要责罚青碧,我也管不着。况且青兰姐姐也不是不晓得,我在沈府里的地位十分微妙,虽是得了祖父的喜爱和垂怜,但在府中也仍然是步步惊心。先不说我不能插手母亲院子里的事情,母亲才是如今府里当家的主母,去和母亲要她院子里的人,这不是生生地打了母亲的脸面么?这事若是传出去了,青兰姐姐要置我的名声于何地?”

青兰抬起头来,“大姑娘一定有法子的,奴婢只要妹妹不再受罚就可以了。”一想到自己妹妹身上的伤痕,青兰的心里止不住地发疼。只要有谁能将妹妹拯救于水火之中,哪怕要她去死也甘愿。

青兰咬牙道:“奴婢还知道轻羽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青兰道:“轻羽的心上人在魏府里当差,名字唤作王言。”

“魏府?是威远将军的魏府?”沈婠问道。

青兰点头。

提起魏府,沈婠就不由想起那个腼腆的少年,还有望她眼神怪异而灼热的李氏。她看了看青兰,沉吟了好一会,才道:“其实也并非没有法子。”

沈婠问:“你当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青兰坚定地道:“是。”

夏氏最近的精神不太好,夜深时分,耳边总是响起那一日崔嬷嬷在外面的惨叫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崔嬷嬷从她五岁起便在她身边了,几十年来,她只要皱个眉头,崔嬷嬷都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现在…

夏氏抿紧了唇角。

万无一失的计划最后竟是被那贱丫头轻而易举地扭转了局面!明明只是个半点大的小丫头,没想到心机竟然这么重。当真邪门得很。

夏氏现在躺在床榻上,耳边是沈州平稳的呼吸。

她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崔嬷嬷,还有想着要如何整死沈婠。沈婠的存在,一直在提醒着她过去的屈辱,和一个身份卑微的唐氏平起平坐了这么久!

如今她的女儿还让她连连受挫!平日里与她恩爱的老爷最近也因崔嬷嬷的事对她冷淡了起来。上次的休沐日,老爷回来时已是深夜,身上除了酒味之外,还有脂粉味。

她不着痕迹地试探了一番,沈州回答得甚是不耐烦。

她嫁进沈府已有九年,她很清楚地知道若不是看在父亲的面上,老夫人早已让沈州纳了妾侍。幸亏她前几年生了坤哥儿,才少了老夫人的若有若无的不满。

夏氏是真心喜欢沈州的,喜欢一个人,便总想着将身心都占着。当初的唐氏,她见一次心里就恨一次,如今唐氏被休,沈州又是她一个人的了。

虽然现在有个碍眼的沈婠,但是…

夏氏睁开眼来,方才满脑子的恨意都消失了。她轻轻地靠在了沈州的肩膀上,鼻子里是熟悉的气味,夏氏安心下来,心想道,无论什么也没有夫婿重要,至于沈婠那贱丫头,她总有办法收拾她的,但不是现在。

沈州今天特别忙,一进宫便得知皇帝昨夜临幸了一个宫女,今日一大早就要册封为安常在。身为礼部尚书,沈州忙碌了很久,才完成了册封礼。中午时,沈州和同僚一道用饭,无意间看到了安常在的画像。画中美人冰肌玉骨,一头乌发似是上好的黑缎,沈州惊鸿一瞥,久久不能忘怀,连带着回到府里了,在夏氏身上驰骋时,脑子里也是腰肢不盈一握的美人儿。

当然,给沈州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觊觎皇帝的女人。

但越是得不到,沈州就越是惦记,他总觉得心里有一把火,挡也挡不住的□。以至于做梦时,他也梦见在美人儿身上不停地索取,那美人儿如同安常在一般,有着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一头乌发柔顺得让他血脉喷张。

冷不丁的,肩上一重。

沈州的美梦碎掉了,他睁开眼一瞧,映入眼帘的是夏氏的头。

夏氏年轻时也是美人,如今年纪增长,风韵犹存,但近来因沈婠的事,她又气又恼,心里憋的那口气让她的头发也添了丝白。

沈州睡时有点灯的习惯,这么一瞧,恰好就见到了那一根白头发。

想起梦里美人儿那一头柔顺光滑的乌发,还有年轻如鲜花一般娇美的身子,沈州伸手推开了夏氏。

18平安符

寒冬一过,天气也渐渐回暖,墙角有一抹嫩绿悄悄地爬了出来。沈婠的院子里,此时院门正紧闭着,小小的闺房中,青兰坐于梳妆台前,她正凝睇着铜镜中的自己。

霜雪娴熟地替青兰挽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