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一怔,“你要白子?”

沈婠摇头,镇定下来,她笑道:“不,我以为世子会选黑子。”

裴渊也笑道:“白子黑子都无妨,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你若要白子的话,那我便选黑子。”

沈婠挪过黑棋盒,说道:“不了,我就下黑子吧。”

裴渊的棋风与上一世不太一样,他全神贯注地下着棋,满脸都是专注的神情,眼里只有棋子,偶尔还会露出愉悦的神色。

沈婠收回复杂的眼神,无声地继续下棋。

过了会,裴渊说道:“沈姑娘如此年纪便能有这般造化,实在难得。”

沈婠伸手落下一子,轻声道:“世子过奖,是容先生教导有方。”

裴渊不禁多看了沈婠几眼,正好沈婠微微垂着眼,细长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一般。黑子一落,她的睫毛就轻眨了下。

“…世子?”

裴渊回过神来,“什么?”

沈婠道:“该到你了。”她笑了下,“世子怎么走神了?”

裴渊轻咳一声,“没什么。”他迅速落下一子,说道:“前几日我遇见你表哥…”

沈婠问:“是大表哥么?”微微一顿,她意味深长地问道:“大表哥的伤可有好?上回大表哥在兰华寺里被狗咬到了小腿,本想着过去相府探望表哥的,只是近来母亲身子不好,我只能留在府里陪伴母亲。”

裴渊与相府的几位公子也并不怎么熟络,只是在平日里的家常宴会中见过几面,算得上是点头之交,见到面时能叫得出名字来。

裴渊说道:“是远华。”

“噢,原来是三表哥。”

裴渊又道:“不过我有听他提起远帆,说是养了近半年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却落下了后遗症,走路不太平稳,一到雨天便疼得厉害,甚至连走动也不能。”

沈婠一脸唏嘘地道:“真是可惜了。在兰华寺里时,大表哥就不该去招惹那些恶狗的。”

裴渊说:“我听远华说,似乎是你姐姐的缘故,远帆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沈婠不动声色地问:“三表哥是怎么说的?”

“你姐姐想要去看兰华寺里的狗,远帆为了保护你姐姐,最后被狗咬到了。”

这夏家的两位公子当真会信口雌黄,沈婠在心里冷笑了下。

裴渊此时却是说道:“依我看,远华此话并不可信。”

沈婠微愣,“怎么说?”

裴渊笑道:“虽是接触不多,但我也知道远帆是个护短的人。”那次从兰华寺里回去后,裴渊让人去查了下沈府的情况,得知沈妙的姐姐沈婠去年刚从舟城回来。

舟城是个怎么样的地方,裴渊是晓得的。

沈府里夏氏掌权,到那样的地方去,沈婠必然是不受主母喜欢的。夏氏不喜欢的女儿,夏家也不可能会喜欢,更别说夏远帆会去保护她。

况且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可能会想去看兰华寺里的那些看门的土狗,八成是夏府里的那两位公子顽皮才会招惹出这样的祸端来。

裴渊说:“我是外人不好说你的两位表哥,不过若是你有机会,倒是可以劝一劝。如今只是伤了腿,下一次就未必了。”

沈婠原以为裴渊会信夏远华的话,没想到他竟是看得这么透彻。

她说:“多谢世子指点。”

裴渊又道:“我那儿有上好的膏药,改日我让人送去给远帆,兴许能减轻几分疼痛。”

沈婠心中变得警惕起来。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平南侯府和夏府交情并没有多深,而她至今为止也只和裴渊见了两面,他现在就开始如此殷勤,这难免让沈婠有些不安。

虽然和上一世有些不同,但沈婠仍然觉得有些微妙。

她故意下错一子。

沈婠说道:“世子,我输了,”她取下香囊,“世子棋高一等,我输得心服口服。”

香囊是月白色的,上面绣着几株摇曳的绿竹,颇是有意境,且味儿很好闻。裴渊问:“这是什么香料?我怎么从未闻过?”

沈婠眸色一闪,轻声道:“我在原有的苏合香里添了几味花香,还有薄荷叶子。困乏时,闻一闻有醒神的功效。”

裴渊眼里有几分赞赏之色,“果真人如其名,当得起‘妙’字。”

沈婠敛眉道:“多谢世子夸赞。”

容铭进来时见到裴渊和沈婠,看到案上的棋局时,他顿时了然。他平日里也有听过平南世子的棋痴之名,是以现在也不觉怪异。

他笑着道:“世子,我这学生棋艺如何?”

裴渊说道:“我不曾想到容大夫除了精通医理之外,还精通棋艺,且还善于教导,教出个这么好的学生来。”

“是我的学生有天赋。”容铭道。

裴渊站了起来,“不知蔺岩情况如何?”

“我替他扎了几针,体内毒气已是排除,再喝几服药就无大碍了。蔺公子方才还在问我的小厮,你去哪儿了。”

裴渊拱手道:“多谢容大夫,改日再来向容大夫讨教棋艺。”

临走前,裴渊望了眼沈婠,他眼里笑意加深,“若有机会,下次希望还能再与沈姑娘对弈。”

裴渊离开后,容铭说:“这平南世子虽有几分少年老成,但是为人不错,不仅没有世家子弟的桀骜不驯,且还彬彬有礼,真是难得。”

沈婠很少听容铭这么夸赞一个人。

裴渊能入得了容铭的眼,沈婠有些惊讶,“看来先生很是欣赏世子。”想起自己误导裴渊一事,沈婠犹豫了会,还是跟容铭说道:“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沈婠轻咳几声,才道:“世子以为我是沈妙,若是以后哪一日世子和先生说起时,还请先生莫要拆穿我。”

容铭摸摸下巴,问道:“为什么?”

沈婠低下头来,支支吾吾的。

容铭感慨地道:“也罢,不问你了。我果然还是老了,都看不出你们小姑娘在想些什么。不说就不说,你是我学生,我当然会帮你。”

沈婠感激地道:“多谢先生。”

其实本来她也想不通当初在药草园子里见到裴渊的时候,她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说自己是沈家的二姑娘。今日再遇裴渊,和他对弈了一局,她心里隐隐明白,那时她是在害怕,不愿意与裴渊再有任何的交集。

而现在,她也不想裴渊知道沈婠这个人,所以才想着要将错就错,裴渊要报复的话就向着沈妙去吧。

裴渊回到平南侯府时,他的随从卫节很眼尖地发现自家主子腰带上的如意佛玉佩不见了,反而多了个月牙白绣竹香囊。

卫节说道:“世子,您的玉佩…”

卫节这么一说,裴渊这才想起来,他接过沈妙的香囊后,忘记把玉佩拿走了。

裴渊笑道:“看来是落在容大夫那儿了。”

卫节说道:“属下去拿回来。”

“也好,”话音未落,裴渊似是想起了什么,眼里忽然有了笑意,他说道:“不必了,明日我再过去。”

27晋江独发

昨日天空里的乌云黑压压了一整日,郭嬷嬷一直担心着会下雨,没想到等了大半天,这雨还是没有下成。半夜时分,一道响雷蓦然劈下,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倾盆大雨。

次日早晨,雨仍然在下着,且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

沈婠看着外边的雨帘,说道:“幸好昨天没下雨。”

郭嬷嬷笑道:“这是老天爷喜欢大姑娘呢,知道大姑娘要出去,所以才特地憋了一天。”

霜雪见有雨泼了进来,连忙关上了窗子,“大姑娘别被淋着了,要是生病了那可就糟糕了。”

沈婠低下头来,熟练地穿针引线。

郭嬷嬷一见,问道:“大姑娘要做些什么?”

沈婠说道:“福袋,做好了可以悬挂在床头上。”

霜雪忽然“咦”了一声,眸子睁得大大的,“大姑娘你的香囊怎么不见了?”

沈婠伸手一摸,也“咦”了一声,然后一脸不在意地道:“兴许是昨日在回来的路上掉了,也罢,只是个香囊,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不见了再做一个便是。”

霜雪遗憾地道:“真是可惜,那个香囊做得可好看了。”

沈婠笑道:“若是霜雪姐姐,改日我也给你做一个。霜雪姐姐喜欢什么图案的?”

霜雪受宠若惊,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沈婠说道:“没有使不得,做个香囊也不费时间,也可以拿来练手,我还要多谢霜雪姐姐给我练手的机会哩。”

沈婠这么一说,霜雪也不好拒绝了,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大姑娘真是友善,以后定要更加尽心尽力地侍候大姑娘。

平南侯府里,裴渊正在用早饭。

外边倾泻而下的大雨也没有扰了裴渊的兴致,裴渊甚至还比平日多用了一碗米粥。卫节见裴渊如此愉悦,忍不住问道:“世子昨日里和蔺公子一起出去,可是遇见什么高兴事了?”

裴渊说:“的确是有一件高兴事。”

卫节竖起耳朵。

裴渊笑吟吟地道:“至于是何事,来日方长,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当裴渊只有那么丁点大的时候,卫节就已是开始跟在裴渊身后,十多年下来,裴渊的心思卫节多多少少也能揣摩一些。裴渊不说,卫节也能猜出和昨日落在容神医那儿的玉佩有关。

那一枚如意佛玉佩,世子几年来都没有离身,平时也不会轻易摘下来。如今玉佩落下了,世子还这么高兴,想来是容神医是个有趣的人。

裴渊用饭毕,洗净了手。

他吩咐道:“卫节,你去问问今日曾师父还过不过来。”

卫节望了眼外边的雨帘,心想这么大的雨,怕是曾师父也不会过来了。不过裴渊吩咐了,卫节也只好披上蓑衣出了去。

曾师父曾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武学大师,曾师父只得十一岁时便已是上山空拳打死大虫,身手好得让人叹为观止,后来朝廷曾想招揽曾师父,只可惜曾师父无心为官。曾师父一身武学倒是让京城里不少人都起了些心思,见曾师父无心为官,纷纷抛出橄榄枝,后来曾师父就干脆建了个武学堂。不过现在曾师父岁数大了,也不方便再教人,曾经辉煌一时的武学堂也就此关闭。

平南侯和曾师父有些交情,裴渊想要学武,平南侯立马请了曾师父过来,曾师父念及过往的恩情,二话不说便每日过来教裴渊武学。

一炷香后,卫节回来了。

他禀告道:“世子,曾师父不过来了。”

裴渊道:“那好,备马车,我们出去。若是母亲问起,便说我去探望蔺岩。”

卫节一怔,“这么大雨还去探望蔺公子?”

裴渊道:“对母亲是这么说,我们要去的是容大夫那里,去拿回我的玉佩。”

卫节担心裴渊会被淋着了,连忙道:“此事让属下来做便行了,世子若是此时出去,恐怕会受了风寒,到时候侯爷和夫人怪罪下来…”

裴渊打断卫节的话,“有事我会担着,你无需多说,我去意已决。不过区区雨帘尔。”一顿,裴渊又道:“卫节,你知我的性子,我要做的事,什么也阻挡不了。”

卫节只好应了声“是”。

世子的性子的确如此,从小就这么固执,一旦决定的事,便是侯爷和夫人也奈他不何。

卫节颇是好奇,到底容神医那儿有什么值得世子冒着风雨过去,他可以拿项上人头打赌,肯定不是拿回玉佩这么简单。

阿潭没有想到下这么大雨也有人来求诊,披上蓑衣出去开了门,一看,竟是昨天来过的世子。阿潭怔楞了下,才连忙说道:“世子往里边走,我家主子正在…”微微一顿,阿潭昧着良心说道:“主子正在苦读医书,还请世子稍等片刻。”

阿潭晓得主子不想别人知道他懒惰的一面,尤其是现在这种大雨天,主子定是在榻上躺着,身子骨像是被人剥了去一般。有时候阿潭很怀疑,之前主子没有找小厮的时候,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裴渊问:“沈姑娘有过来吗?”

卫节竖起耳朵,双眼发亮。

他在心里尖叫着!

沈姑娘!是一个姑娘!世子竟然为了一个姑娘不顾风雨跑了过来!

阿潭说道:“没有,沈姑娘今日不会过来。沈姑娘是每隔三日过来一次。”

裴渊心里隐隐有几分失落,他说道:“我今日闲来无事,是过来与容大夫讨教棋艺的。”

卫节继续在心里尖叫,骗人!世子骗人!他敢用项上人头担保,世子绝对不是来讨教棋艺的!

容铭被阿潭从榻上叫起,他的表情相当幽怨。尤其是听到裴渊是过来下棋的时候,他险些就想把手边的白釉瓷瓶砸到裴渊头上。

裴渊和容铭下了三盘棋。

雨停时,裴渊方是起身告辞。

裴渊一离开,容铭就叮嘱阿潭:“以后再遇到找我下棋的,你就说我上山采药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阿潭说:“下雨天也这么说么?”

“下红雨也这么说!”

另一边的裴渊正上了马车,卫节提醒道:“世子爷,你又忘记拿玉佩了。”

裴渊说:“哦,是吗?”

卫节说道:“属下替世子去拿回来。”

裴渊轻咳一声,“不必了。我过多两日再过来拿。”

“是的。”

卫节在心中腹诽,刚刚下棋时和容神医说了这么多的话,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偏偏就不说玉佩。世子你这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

两日后,卫节总算亲眼见到了世子口中的沈姑娘。

他默默地打量着。

是个小美人,再过些时候张开了,定会不差。世子果真是有眼光的很。卫节又默默地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京城里姓沈的大户人家。

除了礼部的沈尚书外,还有几户人家。这里边门第最高的当属沈尚书,这位姓沈的姑娘若是沈尚书家中的嫡女的话,也算是勉勉强强能配得上。若不是的话,当个妾侍也是可以的。

沈婠不知短短一瞬间,裴渊身后的卫节就想了这么多。

她记得上一世裴渊排除万难要娶她为正妻时,可是受了不少阻难,其中也受了不少卫节的冷眼,她心知卫节认为她配不上裴渊。只是卫节此人也当真奇怪,在她受尽裴渊折磨时,卫节也帮了她不少。

沈婠不愿再想上一世。

她含了笑意与裴渊说道:“世子可是再想来一盘?”

裴渊说道:“也可。同上回一样,若是你赢了,拿走我的玉佩。若是你输了…”

沈婠接道:“世子瞧着我这个福袋如何?”

月白色的缎面,绣着一个褐红色的福字。裴渊闻到了香味,“这香味与上回你的香囊有些相似…”

沈婠颔首,“因为是悬挂在床头上的,所以除了之前的香料外,我去掉了薄荷,还添加了一味安神的香料。”

裴渊道:“看来此回我定要赢你。”

沈婠说:“一盘决胜负,如何?”

裴渊颔首。

一盘毕,还是沈婠输了。沈婠很是可惜地递过了福袋。

裴渊接过时,眉眼都笑了开来。

后来,连着大半月,裴渊和沈婠下了不少次棋,沈婠输了一大堆的东西,一把洒金桃丝竹扇,一个扇坠,好几个不同花样的络子等等。

最后裴渊也赢得不好意思了,干脆将那枚如意佛玉佩赠给了沈婠。

沈婠笑着道:“多谢世子。”

沈婠回到沈府后,唤了郭嬷嬷过来。

她仔细吩咐着:“还请郭嬷嬷将这枚玉佩放在茹苑附近的草丛上。”

郭嬷嬷一看,“好漂亮的玉佩。”

沈婠说道:“漂亮也没用,这么好的东西,我若是拿着怕是哪一天会出事。”裴渊既然是送给沈妙的,那么此物还是物归原主吧。

只要沈妙出了茹苑,一定会发现这枚玉佩,也一定会占为己有。

若是被其他人拾去了,那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