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裴明泽哪儿有试过这么久不来信的,如今都两日了。前阵子又下了场雪,京城里冷得跟寒谭一样,裴明泽身子这么弱,也不知会不会得病了。

思及此,沈婠忽然有些懊恼。

都是裴明泽不好,无端端地给她写什么信。这日子一久,信不来,她倒有些不习惯了,心里头总会挂念着。

霜雪笑着道:“说起来这两日容大夫都没有让人送信过来,大姑娘可是在担心容大夫?”

“没有!我哪里会担心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沈婠轻咳一声,“兴许先生有些私事要处理的。若是过几日还没消息再去看看也不迟。”

话一顿,沈婠又道:“罢了,给我备文房四宝。”

82晋江独发

算起来,裴明泽与沈婠相互通信已有大半年之久。起初本来只是裴明泽隔日问些有关姑娘家的喜好,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变成了诉说每一日之事。

一直以来都是裴明泽先借容铭的名义送来信笺,之后沈婠再回过去。

那一日沈婠主动让轻羽去给裴明泽送信后,隔了两日,裴明泽方是让阿潭送了回信过来。里边倒也不似之前的絮絮叨叨,只有很简洁的一句话——

三日后,京山庙,有人想见你。

沈婠不由一怔。裴明泽明知她尚在丧期,还特地来相约,究竟所为何事?且又是何人想见她?若不是这字迹的确与裴明泽平日里的无二,沈婠定以为又会是裴渊的诡计。

不过霜雪是亲眼看着阿潭送过来的,估摸也不会有假。

沈婠收起信笺,也不回信了,吩咐霜雪道:“去告诉候在外面的阿潭,就说我明白了。”之后,沈婠从绣墩上站起,同轻羽道:“走吧,去宁心堂。”

老夫人的病情这几日有所好转,虽是大半时间只能在榻上躺着,但最近也能稍微下床走些路。沈婠开始管家后,对老夫人的晨昏定省也不曾少过,侍候汤药时也是亲自照料的。

老夫人对这长孙女是愈发地满意,过去想起沈婠,老夫人心里会不舒服。而如今日久见人心,老夫人心里的那根刺也被拔得一干二净。

沈婠过来宁心堂时,恰好方氏也在。

沈婠笑吟吟地与方氏点了点头,又与老夫人道:“祖母今日的身子可有好些了?”

老夫人笑道:“这几日身子利落了不少。”

方氏也含笑道:“大姑娘天天过来的,有这份孝心,老夫人的身体哪能不好。”

老夫人道:“是呀,婠姐儿这孝心真是没得说,你的两位妹妹也该好好地向你学着。”方氏道:“菱儿今日本也是要过来的,但这几日天冷,不小心感染了风寒,怕是会过了病气给老夫人,所以也敢过来。”

老夫人咳了几声,缓缓地道:“菱姐儿也就罢了。”

言下之意,方氏和沈婠都听明白了。

陈氏因不满老夫人的安排,这大半年来也甚少踏足过宁心堂。老夫人心里正恼着,如今是连沈莲也一块恼上了。

沈婠轻声道:“三妹妹年纪小,不懂事。”

老夫人轻轻地哼了声。

沈婠又道:“祖母,婠婠方才去见过父亲,大夫说父亲这阵子常常梦靥。”她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抬眼瞧了瞧老夫人。

老夫人哪里能不明白沈婠的意思。夏氏放火自焚,还想连自己的夫婿也一并烧死,儿子能不梦靥么?老夫人呢喃道:“冤孽呀。”

沈婠继续道:“婠婠过几日想去京山庙里为母亲做一场法事,请几位德高望重的方丈超渡亡魂,好让父亲得以安生。”

方氏诧异地道:“京山庙?”

沈婠道:“原本是想去兰华寺的,可二妹妹生前…”

方氏明了,道:“大姑娘果真是极有孝心的。”

老夫人眯了眯眼,她在打量着沈婠。

这长孙女,她是愈发地看不透了。沈婠的生母唐氏因何被休,这事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没人敢说,可老夫人知道沈婠心里也会有数。她原以为自己把管家大权交托给沈婠时,沈婠会为唐氏争回名声,或是让唐氏偷偷地回来京城。

可是沈婠一个字都没有提过,甚至看不出她有一丝一毫挂念唐氏的情绪。

她缓缓地道:“难为你能有这样的心思,也好。”

京山庙也跟兰华寺一样在京城郊外,只不过名气却远远不及兰华寺,且位置有些偏僻。马车走了小半天方是到了。霜雪扶着沈婠下了马车,她看了看周围,只道:“大姑娘,这儿人烟真是稀少。”

沈婠稍微打量了下,京山庙果真偏僻得很,也不知到底要见什么人,裴明泽竟是这么谨慎。沈婠说道:“霜雪,都打点好了吧。”

霜雪颔首,回道:“都依照大姑娘您的吩咐,一一打点好了,法事所需的器具也备好了。”

沈婠“嗯”了声,“等会你们都无需跟着我。”

“是的,大姑娘。”

沈婠先进了庙里给夏氏烧了一炷香,她倒也是真心的。若不是多亏了夏氏的那一场火,沈州如今也不会落得这般惨况。沈婠每去探一回沈州,心里总会特别痛快。

沈婠痛恨裴渊,同时的她也痛恨沈州。无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沈婠对沈州的恨意从未少过。他是她的父亲,可却从未将她当过是女儿,还害得她母亲落得如斯田地。

沈婠记得上一世的时候,她被裴渊关在平南侯府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有一回沈州过来,他亲眼看着她受尽冷落,甚至丫环当着他的面欺凌她,沈州也无动于衷。他只懂得眼巴巴地讨好着裴渊,仿佛只要能讨好裴渊,即便是此刻让她当众喂狗也无所谓。

现在沈州总算遭到报应了。

沈婠也庆幸那一场火没有烧死沈州,若是沈州死了,她也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平反当年的冤屈。她现在要吊着沈州的命,直到她斗赢裴渊。

沈婠不是没有想过尽早接唐氏回京城,如今自己的力量虽不似以前那般薄弱,但沈婠知道裴渊尚在人世一天,她就不能接母亲回来。

裴渊与她一样也是重生,若是哪一日裴渊晓得自己也是重生的,为了对付自己,难免会从自己的弱处下手,而母亲就是自己的软肋。

在兰城比京城更要来得安全。

沈婠出了庙门后,不多时就见到了裴明泽和览古。

沈婠大半年没有见过裴明泽,如今一见裴明泽,不知怎么的,沈婠的心里忽然有了丝异样。尤其是裴明泽含笑望向她时,她的心中好似小鹿乱撞一般,方才想起母亲时的伤感情怀也悄悄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婠轻声道:“王爷安好。”

裴明泽温声道:“婠婠也安好。”

对上裴明泽的眼神,沈婠咻地一下闪躲开了。

沈婠只觉自己的胸腔处都要快要蹦出来了,明明上一回见面的时候还不会这样的。可自从互通了大半年的信后,她发觉自己似乎再也不能平静地面对裴明泽。

裴明泽的目光迟疑了下,这迅速躲开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婠微微垂下眼帘,镇定地问道:“王爷约婠婠来此处是想让婠婠见什么人?”

裴明泽道:“她在禅房里,你进去后便知晓了。”

沈婠一怔。

裴明泽笑道:“进去吧,见到她,你会高兴的。”

沈婠推开了房门。

她正在心里疑惑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裴明泽这么笃定自己会高兴时,一抬眼,一道极是熟悉的身影就落入了沈婠的眼底。

她张大了嘴,面上惊喜之色毫无遮掩。

“娘,娘!”沈婠的眼眶顿时泛红,她真的没有想到裴明泽口里的她竟然会是自己的母亲唐氏!

唐氏亦是两眼含泪,“婠婠,娘的好女儿…”

沈婠听到这久违的声音,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她奔入唐氏的怀里,哭着道:“娘,婠婠好想你。”

“娘也是。”

唐氏抱紧沈婠,心中一直空了的一块现今总算填满。

她也不曾想到她在有生之年竟然还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半月前,一直给自己带信的容铭神医忽然带了个陌生男子登门,那男子摘下斗笠时,唐氏险些就吓了一大跳。

气质好生出众!她从未见过身份这般尊贵的人,听到是京城里的闲王爷时,唐氏一家膝盖都跪疼了。

然而唐氏没有想到的是,闲王竟然问她想不想与自己的女儿相见,他有法子能让她平平安安地在京城里活下去。

唐氏本就信得过容铭,而闲王又拿出了女儿的书信,字里行间无不在表达对自己的思念,一听他这么说,唐氏立马就点了头。

之后,她千里迢迢地孤身来了京城,闲王又在此地给自己安排了住处,让她耐心等待。

现在她的婠婠就在自己的面前,触手可及。

唐氏在心里十分地感谢裴明泽,只觉闲王当真是个大善人,女儿上辈子定然是积了福德,所以这一世才会遇见容铭和闲王这样的好人。

83晋江独发

沈婠进了禅房后,裴明泽就开始左思右想的,心里相当纠结。

方才沈婠闪躲的眼神,他是看得分明的,明明刚开始还瞧了自己的一眼,可到后来干脆垂下眼帘,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神色也颇是古怪,仿佛自己是吃人的怪物似的。

“览古,我刚刚说了什么话?”

览古挠挠头,“王爷只说了两句话。”

那两句话听起来也无不妥之处,可为何婠婠要躲着他的眼神。裴明泽实在想不明白,平日里脑子好使得很,一碰上沈婠的事,脑子就跟糊了一样。

裴明泽忽然想起一事,他问道:“东西都备好了?”

览古拍拍胸口,“奴才办事,王爷放心。”

“还有唐氏的事。”

览古道:“奴才明白的,沈姑娘的母亲,奴才定会让人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此处偏僻,人烟也不多,且有六皇子殿下的人照看着,断不会出什么问题,”他笑了笑,只道:“王爷心思慎密,都想好了各种退路,即便有万一,也必然不会有什么意外。”

裴明泽颔首。

他道:“待婠婠出来后,你便让她过来我这边。”

览古心痒痒的,兴奋地都道:“王爷可是要表态了?王爷呀,这回别拐弯抹角了。上回听得奴才都替您着急了。沈姑娘是聪慧,可是再聪慧也难以揣摩王爷您的心意呀。”

裴明泽轻咳几声。

“这回不许听墙角。”

裴明泽转动轮椅,进了另外一间禅房。

这大半年来,他几乎可以说是日日与沈婠通信,他也借此将沈婠从外到内彻彻底底地了解了一番,她的所有喜好和厌恶,他皆是牢牢地记在心底。

他也曾在信里暗示过,兴许是自己太过含蓄,婠婠似乎也不曾发觉。

前段时日他忙着给唐氏安排各种事宜,有好几日没有给沈婠写信。当他回到王府里时,阿潭送上了沈婠的信笺,尽管字里行间没有明确地表达她对他的担忧,但裴明泽心里仍是十分愉悦。

当夜就寝前,他望着沈婠的画像偷乐了好久。

这大半年来的付出总算是有了收获。

沈婠心里有他,不然以她的性子,她绝不会主动让阿潭过来。

禅房里的琴案上有一张五弦琴,裴明泽伸出五指在上面轻轻一滑,琴音调试得刚刚好。裴明泽收回手来,他的手心在微微地冒着汗。

他心底很是紧张。

为了这一日,裴明泽筹划了不短的时间。

在裴明泽的计划中,今日先让沈婠与唐氏相见,在沈婠心里,裴明泽知道唐氏于她而言有多重要。这么多年未与自己的母亲相见,如今一见,沈婠的心必然会变得再柔软不过。

且以沈婠的性子,她也定会过来与自己道谢。

裴明泽打算跟沈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告诉她,唐氏在这里很安全。他晓得她定然会担忧,这些时日与沈婠的通信中,裴明泽总能在沈婠的话语间感觉出沈婠对平南侯府的恐惧和担心。虽是不明,但裴明泽也不曾追问。

她既是恐惧,那他就替她安排好一切,让她无后顾之忧。

接下来是…

裴明泽考虑到自己的紧张,怕自己会误事,是以他将《凤求凰》提到了第二步。先借琴表明心意,再温柔款款地从轮椅上站起,告诉她,尽管自己现在势力单薄,但为了她,他会尽最大的努力护她一生的周全,宠她爱她,必不让任何人欺她侮她!

不过裴明泽并非相当自信,他此刻也想好了退路。

若是婠婠婉拒,他便说自己不懂□,欲要向心上人表明心意,所以先来借她演练一遍。

横竖她要守孝三年,如今还有两年。

他还能再接再厉。

裴明泽默默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深吸一口气,抹干了手里的湿汗,顺带理了理鬓发和衣襟。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婠婠。

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沈婠进来时,裴明泽以最好的姿态缓缓地转过轮椅,一脸温和地与她说:“婠婠无需担忧,你母亲…”就在此时,话音戛然而止。

裴明泽看着沈婠哭得红肿的双眼,方才在脑子里过了千万遍的场景瞬间不知消失在哪处了。

他慌得不知所措的。

“我…”

“你…”

“呃…”

冷静!冷静!冷静!裴明泽在心中勒令自己。

只不过一见到沈婠还泛着泪水的眼眸,结果是勒令失败。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他的手脚极是慌乱,甚至把琴案上的五弦琴给摔到地上了。

“铮”的一声,颇是刺耳。

沈婠被吓着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裴明泽。

裴明泽拾起五弦琴,瞧见上面的琴弦完好无缺的,心里方是松了口气。他重新抬眼看向沈婠,正打算重新来过时,他发现沈婠的眼睛瞪得老大。

沈婠指着他,“王…王爷…你的…腿…”

裴明泽刚刚一着急,也忘了要装成要腿疾了,直接站了起来去捡琴。如今这么和沈婠大眼瞪小眼的,裴明泽的心中可以说是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真是糟糕的开头呀。

沈婠回过神来,她惊喜地道:“王爷,你的腿何时治好了?”怪不得之前见到裴明泽时,他的面色好看了这么多。原来是腿疾治好了。

见沈婠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反而一脸高兴的模样,裴明泽顿时有几分欣喜。他道:“大约是半年之前,本想告诉你的,但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不过此事要保密,不能给其他人知道。”

沈婠稍微细想,立马就明白了裴明泽的意思。

她道:“嗯,婠婠晓得。只不过王爷腿疾能好,实在是值得高兴。”

沈婠的眼角处还有未干的泪水,裴明泽看得心里不舒服。上回见到沈婠双眼红通通的,他就不太自在。现今是除了不自在之外还有几分心疼,宛若有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住自己的心。

裴明泽递出一块干净的帕子。

沈婠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拭干泪水,窘迫地道:“刚刚让王爷见笑了。”

“没有,”裴明泽轻声道:“你能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我心里很高兴。你以后可以在我面前哭,我不会取笑你。”

不等沈婠说些什么,裴明泽向前走了数步,他凝望住她,认真地道:“之前你与我说,想要试探一个姑娘家的心意便为她弹奏一曲《凤求凰》。我原本想在今日为你弹奏的,可现在我改变心意了。借琴抒意虽好,但我更想亲口与你说,”微微一顿,“婠婠,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么?没有其他姑娘,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沈婠原先是不明白的,但到了后来,她心里也隐隐有所察觉,可她不敢深想。直到今日,她见到自己的母亲。

若裴明泽不是喜欢自己,又怎会替自己思前顾后出谋划策?又怎会大费周折不辞千里远将母亲送到自己的面前?

沈婠垂下眼帘,她低声道:“我明白的。”

话毕,沈婠默默地一声不吭的。

裴明泽的手心又再次沁满了湿汗,他看不见沈婠的神情,心里也揣摸不出她在想些什么。裴明泽生怕沈婠下一句会说出婉拒的话语来,他紧接着道:“我会待你好的,我不会让人欺负你。与你为敌便是与我为敌,我如今虽是势力单薄,但我愿为你去争。我原先以为我最喜欢的是闲云野鹤的日子,可直到与你相识,我方是发觉最好的日子,不是闲云野鹤更不是与世无争,而是能有你在我身边。”

沈婠此时抬起眼帘来,她定定地看着裴明泽。

“…前阵子为何你突然不给我写信了?”

裴明泽道:“你母亲到京,我忙着给她安排各种事宜,且想着你也忙,便也没让阿潭给你送信。”

沈婠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裴明泽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那么…”

沈婠含笑道:“王爷不是要给婠婠弹琴么?”

裴明泽先是一愣,而后猛然反应过来,“好,好,我弹,这就弹。”

沈婠弯眉又是一笑。

她可以确定一事,眼前的男子,她心底也是喜欢的。魏子骞与她表白,她心里有惊有诧唯独没有欣喜。而今日裴明泽与她说这番话,她心里没有惊也没有诧,只有恰恰好的欢喜。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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