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婉开始清洗金银花。

她一边清洗,一边不忘打量燕九朝的神色。

看似纨绔不羁的公子哥儿,内心却总让人捉摸不透,譬如此时,俞婉就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不过他能被她拽进来,并且她松手之后没有转身离开,就说明他其实也想弄明白究竟驸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臭脾气,却从不意气用事。

必要时,冷静得让人惊叹。

俞婉想,若换做自己,定是不能比他做得更好的。

金银花洗好了,茯苓拿了一部分去煮水,另一部分留下被俞婉捣成汁。

老崔头递给俞婉一粒药丸:“这个,捣碎了掺到金银花里。”

金银花有解毒的功效,只是不知这药丸是做什么的,俞婉将药丸捣碎,轻声问道:“方才你说他让人下药,是毒吗?”

老崔头道:“不算毒,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什么意思啊?”俞婉不解。

老崔头捏起驸马的一根食指,用金针刺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药草上,只见那片枯黄的草叶以看得见的速度变红了。

老崔头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是噬魂草。”

“噬魂草?”俞婉看了那么多医书,又跟着老崔头学了这么久的医术,药草也认识不少了,还从未听说过这么古怪的名字的。

老崔头解释道:“其实就是一种长在悬崖边上的野草,外用有驱虫止痒的功效,但它的汁液有致幻的作用,不得接触伤口,更不能进入自己的肠道。轻则,头痛发晕,出现幻觉,重则,可能会损毁一个人的记忆,若再重些,就会变成一个傻子。这片叶子就是噬魂草叶,他体内有噬魂草的药性,才会使它变红。”

“原来如此。”俞婉接过那片叶子看了看,“这么说来,他不记得从前的事,就是噬魂草的缘故?”

老崔头点头:“应当是这样。”

得知驸马就是燕王后,俞婉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为什么会抛弃燕九朝,一直到方才她看见了他燕九朝的眼神,那不是一个抛弃妻子的男人会有的眼神。

俞婉扭过头,望向笼在夜色下的燕九朝说:“燕九朝,他不是故意不要你的。”

他只是让人下药了,强行把记忆从脑子里抹走了。

燕九朝背着光,整张脸都笼在暗处,俞婉看不清他表情,却能感觉出他周身的气息又冰冷一分。

就不知这份冰冷不是因为抛弃了他的亲生父亲,还是害得他亲生父亲不得不抛弃他的幕后元凶。

老崔头又道:“对方的药量掌控得很好,没伤到他的心智。”

那自然不能伤了,不然谁会喜欢一个傻子?

“是女君吗?”俞婉呢喃,她想到了当年姚夫人曾在燕城见过的一对母子,那孩子比燕九朝小上几岁,这与南宫璃的年纪不正好对上了吗?

莫非当年在燕城出没的母子就是女君与南宫璃?

俞婉是见过南宫璃的,可她想不起来南宫璃的样子了。

听姚夫人说,与燕九朝很是相像,这么推算,南宫璃也像燕王咯?

“崔大夫,药熬好了!”紫苏用托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进了屋。

“搁那儿吧。”老崔头指了指桌子。

紫苏将托盘放在八仙桌上。

老崔头拔下驸马穴位上的几处金针,对俞婉道:“一会儿他醒了,两种药都让他服下。”

“茯苓煮的金银花露呢?”

老崔头哼道:“那是给你们的!大热天吃这么上火的东西,没见一个个嘴巴都肿了吗!”

俞婉一把捂住小小香肠嘴儿。

老崔头收拾好医药箱。

俞婉抿了抿唇,又问道:“那他能好吗?能想起来从前的事吗?”

老崔头拎起医药箱,说道:“这个得看他造化了,是毒我就解了,这个不算毒,所以也就无解。”

说了等于白说,俞婉撇撇嘴儿,想到什么,揭下他脸上的面具道:“那他的伤疤呢?能去吗?”

老崔头淡定地瞅了一眼:“去不了,太久了。”

也太深了。

真不知怎么弄的,半点没留情啊。

老崔头困了,打了个呵欠回屋了。

约莫一刻钟后,驸马苏醒了,他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在屋里找寻燕九朝的影子。

俞婉将灯芯调亮了些,走到床前说道:“燕九朝回梧桐苑了。”

驸马愣了愣:“他叫燕九朝?哪个朝?”

“大周朝的朝。”俞婉道。

“和我想的一样。”驸马低头,露出一抹喜色的笑。

就算不记得这个人,可提起他来,仍旧满心欢喜。

“先把药喝了吧。”俞婉无意打断他对儿子的思念,不过再不喝药就要凉了呀。

驸马接过药碗,二话不说把药喝了。

瞧这喝药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架势,真与燕九朝如出一辙,不愧是亲父子啊。

“还有这个。”俞婉将一碗金银花拌的药丸递过去,驸马也照单全收了。

俞婉递给他一颗蜜饯。

他愣了下。

他没吃蜜饯的习惯,但看着小丫头一脸认真的样子,他还是接过来吃了。

很甜。

“好了。”俞婉收拾完东西,拍拍手,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现在可以说正事了。我叫俞婉,是燕九朝的妻子,也是你三个小乖孙的母亲,但我在南诏的名字是燕婉,燕九朝的名字是赫连朝,他是赫连家的大少爷,我是赫连家的大少奶奶,以后到了外头,你可不要叫错了。”

突如其来的信息量有点大,驸马很是怔愣了一会儿,燕九朝娶妻了,他还有三个孩子了,他成为赫连家的大少爷了?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俞婉说道:“过程有些曲折,我一时半会儿和你解释不清,而且有些事我更希望是燕九朝亲自来告诉你。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驸马呆呆地说道:“白…萼族。”

白萼族个狗屁,全是女君编的大瞎话!你是大周朝的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王!

俞婉难得地在心里爆了顿粗口。

她没着急把一切和盘托出,毕竟有些事空口无凭,要让他去怀疑一个相处了十多年的枕边人,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你之前见过燕九朝的事,你是怎么会不记得了?”

驸马道:“我头部受过伤,时不时就会忘记曾经发生的事。”

俞婉又道:“那,你府里的人没与你说吗?其中有一次,小郡主也在场,她也没告诉你吗?”

驸马摇头。

俞婉一点也不意外,都能给他下噬魂草了,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来的?只怕驸马在见过燕九朝与小宝后出现了情绪上的异样,于是女君索性给了他一碗药汤,让他把所见所闻都忘了。

驸马心里有无数的疑惑,却不知该从哪一个问起。

忽然,俞婉捉住他的手,用金针刺破了他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一片枯黄的叶子上。

叶子诡异地变红了。

他睁大眼:“这是…”

俞婉正色道:“噬魂草的叶子,你体内有噬魂草的药性,所以会让它变红,这些医书上都有记载,你若是不信,大可回女君府的藏书阁找找看看。”

“我没不信你。”驸马说道。

那就好,因为我是胡掐的,医书上根本没有记载。

“我、我能见见他吗?”驸马期盼地看向俞婉。

俞婉遗憾地说道:“今晚发生的事够多了,先他一个人静静吧,都住在帝都,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你…”

俞婉顿了顿,叹道,“别再不记得他了。”

驸马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

稍后,驸马动身回府。

离开前,他指了指桌上的叶子:“这个,能给我一些吗?”

更深露重。

女君在廊下徘徊不已。

“殿下,夜深了,您先去歇息吧?驸马一会儿就回了。”一旁的侍女小声劝慰说。

女君如何歇得下?

不是说好了今晚要与儿子一道用膳的吗?都这么晚了,驸马是上哪儿了?

该不会…又碰上那个孩子了吧?

不,不可能。

世上没这么巧合的事!

“殿下!殿下!驸马回府了!”一个小侍女迈着小碎步前来禀报。

女君长舒一口气,扶了扶头上的金钗,露出一副优雅端庄的笑容候在原地。

果然不多时,便看见那道清隽的身影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她含笑上前,轻轻地携了他的手道:“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

驸马说道:“路上撞到一个老人家,方才把他送回去了。”

女君温声道:“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你何苦自己跑一趟?万一,那人来历不明,你岂不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了?”

“我心里有数。”驸马说。

女君笑着点点头,与他一道进了屋:“太晚了,我让琮儿与溪儿先回了,明日你可别再误了家宴的时辰。”

“我知道。”驸马应下。

女君让侍女打来一盆水,亲自拧了巾子为驸马擦手:“还没吃饭吧?我让人传膳。”

驸马不饿,至少心里不饿,可他没说,由着女君吩咐侍女传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

他简单咽了些。

女君瞧出他的不对劲,纳闷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吗?”

驸马放下筷子,低声道:“我好像想起一些从前的事了。”

“什么事?”女君不动声色地问。

驸马蹙眉想了想:“一下子又忘了。”

女君垂下眸子,默默地吃了口菜。

晚饭后,驸马去跑了个澡,回屋时女君已经坐在房中等他了,她手边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该喝药了。”女君温柔地说。

“嗯。”驸马应了一声,“我有本书落在书房了,你去帮我取一下,我一会儿想看看。”

女君柔声道:“好,是什么书?”

驸马道:“《国策论》。”

女君去取书了。

天底下,该这么使唤她做事的也唯有驸马了,可她非但不气,反而甘之如饴。

确定她走远了,驸马自袖中取出一片赫连府带来的噬魂草叶。

他用指尖蘸了药汁滴在叶子上,就见枯黄的叶子,唰的变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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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驸马的试探,他是琮儿

女君将驸马要的书籍拿回屋时,药碗已经空了,驸马正用帕子细细地擦着唇角。

女君温柔一笑,迈步走上前道:“这么晚了,不如明日再看书吧。”

驸马放下沾染了药汁的帕子:“那岂不是让你白跑一趟?”

“那又何妨?”女君在驸马身旁坐下,拿过帕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珠,说道,“往年十月就该凉爽了,今年似乎格外热一些。”

“还好。”驸马说。

女君与他相处多年,又岂会看不出他的异样?她放下帕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驸马犹豫了一番,说:“倒也不算心事,只是在想自己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

女君嫣然一笑道:“你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啊,在我心里,不论是二十年前的你,还是如今的你,都始终是你。”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能再和我说说吗?”驸马问道。

这个问题驸马每失忆一次都会问她一回,女君见怪不怪,耐心地说道:“二十年前,你随族人来到南诏,宴会上我见到了你,随后没过多久,我随使臣去了你们族里,这次才真正与你说上话了。”

驸马垂下眸子:“我没印象了。”

这些事,听起来像是别人的故事,他内心毫无波动。

他见燕九朝时却不是如此。

女君拍拍他的手:“许多年前的事了。”

“早点歇息吧。”驸马抽回手,站起身去了内室。

女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漠弄得微微怔了一下,她看了眼桌上的药碗,最终没说什么,也起身进了屋。

女君是南诏帝姬,按皇族规矩,驸马有自己单独的院落,只在她宣驸马侍寝时驸马才能进入她的院子,不过女君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用过皇族的规矩。

一则,她用情至深,二则,他也是一位皇族。

女君熄了灯,挑开帐幔躺在了驸马的身旁。

月光幽幽,夜色静雅。

驸马侧着身子,面朝里背对着女君。

女君隐约感觉二人的距离不如往常亲近,她便朝里靠了靠。

寻常女儿家或许矜持放部下颜面,可她是女君,这天下未来的君主,她不会拿世俗的眼光与规矩委屈自己。

“驸马。”她轻轻靠近了他,语气里透着一股温柔的缱绻,“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驸马却并没有回应她,只是淡淡地说道:“我有些累了。”

黑暗中,女君的睫羽颤了颤。

她手顿在半空,半晌,轻轻地落下:“那好,早点歇息,来日方长。”

一夜,二人无话。

天蒙蒙亮时,女君幽幽地转醒了,她今日不必早朝,因此没有下人叫醒她,以往这个时辰驸马也都是未起的,然而今早驸马却不早。

女君摸了摸冷冰冰的床侧,似乎是离开许久了。

女君蹙了蹙眉,唤来侍女:“驸马呢?”

侍女道:“在书房。”

“几时起的?”

“才起,不到半个时辰。”

女君放下心来,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了一番,换上优雅别致的衣裳,梳了个精致的发髻,这才转身去了书房。

驸马正伏案看着那本《国策论》。

女君又松了一口气。

驸马是书痴,不必为她处理国事的日子总会一个人沉浸在书海里,昨夜没看成,会起个大早来看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驸马的态度…

想到昨夜的冷淡,女君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查探一下驸马的行踪?

“你来了?”驸马抬起头,冲她露出了一抹温柔的笑。

他戴着面具,一双眼睛却亮得逼人,他笑起来,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温柔了。

女君暗道自己多心了,驸马还是她的驸马,是她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驸马放下手中的书:“肚子饿了没?我让人传膳。”

她含笑点点头:“好。”

早膳是驸马吩咐的,菜式不多,却样样精致。

驸马夹了一块浇汁过后的肉丝放进她碗里:“你尝尝。”

女君从善如流地尝了一口。

“味道如何?”驸马问。

女君很是喜欢地嗯了一声:“肉质有些劲道,但很入味儿。”

“再多吃一点。”驸马又给她夹了几筷子。

女君被驸马照顾得心都化了,她将盘子里的肉丝一点不剩地吃完,见驸马只顾着给她夹菜自己却不吃,忙给他也夹了一筷子。

驸马道:“我不吃蛇肉。”

女君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盘子里被自己吃了一半的肉:“你说这是蛇、蛇肉?”

驸马道:“是啊,我记得你喜欢吃,于是让厨房做了。”

“呕——”

女君捂住胸口,猛得干呕了起来。

驸马的目光一点点地暗下来了。

要去怀疑自己的枕边人并不容易,尤其这个人还对自己好到了极致,可隐瞒他去见过燕九朝的事、给他下噬魂草的事、以及她与他那部分微弱的记忆有所差池的事…都让他心里像是扎进了一根刺。

若说她喜食蛇肉的事是他记错了,那么前两件是铁证如山的,她会是无辜的吗?

除了她,谁能在他的汤药里动手脚?

除了她,谁能让整个女君府瞒着他?

驸马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涌了上来!

他再一次看向自己的妻子,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而也不知是不是迁怒的缘故,他再看这座府邸,似乎也感到了一股陌生。

他究竟是谁?

她是不是他的梓君?

琮儿…又是不是他的琮儿?

驸马的脑袋里像进了一个不停旋转的锥子,疼得他整张脸都白了。

女君终于堪堪压制住了胃里的翻滚,她不明白今早是个试探还是巧合,她朝驸马看了过来,就见驸马面色惨白的样子,她眸光一颤,探出手扶住驸马的胳膊:“驸马你怎么…”

话未说完,驸马本能地站起身来,甩开了她胳膊。

驸马用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眼神看着她。

若细细分辨,那股子陌生里似乎还透着一丝不寒而栗。

她是他妻子啊,他为何要怕她?!

女君到底不傻,结合昨晚这个人回府之后的异样,再看看桌上的那碗蛇肉,她什么都明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