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放弃,让“两年前”见鬼去吧!

她不问了,并不代表她不再思考宛宛的回答。

宛宛说,两年前序生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肯定是想杀了她,第二件事与第一件事矛盾。

矛盾…

喝醉了…

单妖女此刻脑子里又闪过不纯洁的画面了…

罢了,不想了…

她一个外人,想再多也没用。

还是当个路人围观这对兄妹内讧有意思。

(九)归家之途

次日清晨,晨光初现,霞光放彩。

“单寨主,就此别过。”序生拎了拎手里的包裹,提手一礼。

单渊回礼抱拳:“柳公子此次救犬子一命,日后若需要单某之处,尽管传信,单某一定快马赶到。”

柳宛宛不满地怒了努嘴,风凉道:“寨主可就记得我哥的好了,答应小女子的事想必已经忘了吧?”

单渊向来豪爽的笑容出现了一丝僵硬与尴尬,一愣之后才朝宛宛礼了礼:“姑娘请放心,单某不会食言的,姑娘尽管听消息便是。”

也不知单渊答应了宛宛什么,会令他有一丝尴尬之情。

路上,陶止忍不住好奇:“宛宛姑娘,单渊答应你什么了?”

“桃子日后就知道了。”宛宛深沉状拍了拍陶止的肩,“小桃子,来来,你是习武之人,多多益善哦。”说着,将自己肩上那包行李欢快地扔到了陶止手里,然后自己一个人张开双臂,像只鸟儿一样,提气纵身跳上枝头,斜马尾随着她的起纵化作一抹黑影,像是在这山水间勾勒的墨色。

她转身,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朝他们挥了挥。陶止抱着她的包裹,与序生朝她走去。还未走近,序生便停了下来,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目送陶止朝她快步走去。

陶止刚至宛宛站着的那棵树下,就见宛宛狡黠一笑,回身一掌劈向树干,同时快速飞离。

清晨露重,被宛宛一震,树上的露水珠儿顿时“簌簌”下落,陶止不妨她使坏,冷不丁被淋了一身的露水,瞪目结舌望着宛宛飘飞到了前方,扯着路边的野花看着他眉开眼笑。

美人开颜,娇花初绽,交相映衬,人比花艳,很…美。

发尖还在滴水,白衣少年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前方的丽影。

手里的包袱忽然一空,陶止猛地回神,只见序生已取走了宛宛放在他手里的包裹,往自己左肩一挎,几步走在了他前面,完完全全挡住了宛宛的身影。

陶止几步追上去,好奇问道:“序生大哥你刚刚知道宛宛姑娘会…才停下来的吗?”如果是那样,怎么也不提醒他?

序生扬着嘴角:“知道。只是若提醒你没让宛宛‘奸计得逞’,她会撒气的。”

“怎么知道的?”陶止也不气了,追问道。

“怎么知道的…这个,大概得经历了才知道。被露水淋一次可能不够,等你一拉蚊帐就有墨水泼下来,一推门迎面就栽进水缸,一进厨房就被一团面粉砸中头…大概就能自然知道了。”说起这些事时,序生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这全部都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事实上,他经历得比这还要多。

自从宛宛喜爱上了研习毒物之后,他房间便频频可见毒蛇,蝎子之类的致命之物。偶尔中招,躺个大半个月,自然就会吸取教训,知道某毒药什么颜色味道,顺便一并知道了吃下去之后的滋味。

不得不说,宛宛的存在,让他在研习解药方面的能力节节高升,终于达到了一个境界。

陶止听后,显然是惊得不轻,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句话:“原来…要经历那么多啊。”他歪了歪头,看着前方笑靥如花扯着野花瓣退着走的柳宛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头是什么滋味。

仙女的表相,恶鬼的内在,大概说的就是柳宛宛这样的吧。

但为什么,即便他知道了这个事实,仍旧不讨厌她?反而因为这分与众不同而想一直瞧着她,伴着她,哪怕被她捉弄也好…

甚至想…一辈子珍藏这个笑容。

“序生大哥,”陶止走在序生背后,忽的开口,有些期期艾艾问道:“你的娘亲对选女婿有什么要求么?”

序生猛地顿足,回头看了看陶止,仿佛从他的脸上窥到了什么,于是眯了眯眼神色不自然答道:“娘亲恐怕不会招江湖草莽为女婿。”

陶止连忙辩解:“无色庄是武林名门正派,绝不是什么江湖草莽的组织。”末了又低头没底气地说道:“在家靠父母,如今父母不在,兄长做主…序生大哥,你觉得我…”

不等他说完,序生便严肃地打断他,“宛宛的高堂健在,我还轮不上为她做主。”说完,觉得语气重了些,又轻言轻语道:“再说…陶止,你觉得宛宛那样的性格,像是会受父母之命的人么?”

陶止一听,清澈的眼睛晶亮:“我懂了!我会靠自己的努力赢取宛宛姑娘的心的!”

“…”有那么一瞬间,序生笑得十分尴尬——好像说了多余的话,达到了不应该达到的效果…

三人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日落前进了京城外的一座小城镇。

累了一天,点了三四个小菜,刚端上来正准备开吃,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过道响起:“哥哥姐姐,要听曲吗?”

仿若没听到少女的声音,宛宛伸出手就是一筷子肉丝,自顾自地吃起来。序生与陶止一抬眼,迎面是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穿着碎花裙的少女抱着琵琶站在桌前。

行走江湖这么几年,这样的少女他们见得太多了,多半是家境贫寒不得已为之。而她们的命运…

序生垂眸,叹气低语:“碧门又该添成员了…”碧门,乃是近两年在江湖上隐隐崛起的一个门派,门众皆为孤苦可怜身怀仇恨的女子,碧门会训练她们助她们报仇雪恨。而门众又多是从路边被现有的门人领回去的。

他的娘亲碧染便是碧门曾经的阁主,认识众多碧门如今的高层。他从小跟在她身边,一来二去也认识了不少碧门的门人。

他记得,京城阁的管事碧裳似乎跟他娘亲碧染熟识,若他出面引荐,这少女说不定便能落个安宁之处。

正待开口,旁桌的一个大汉不怀好意笑对少女招招手:“小娘子,大爷我听曲,来给大爷唱一首。”

少女柔弱地回头,只见邻桌三名男子,皆目带淫/邪笑意,她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序生,咬唇低眉。

邻桌的大汉一拍桌,来了火气,手一挥甩出五个铜板:“给钱不唱?非要逼得大爷动手吗?”

少女惊恐地抱紧了琵琶,低顺地转身,走近了那个大汉,诺道:“大爷想听什么?”

序生低叹了声,拾起了桌上的筷子,慢条斯理地往那盘已被宛宛消灭了一半的笋干肉丝伸去。

“你会唱什么?”见少女乖顺过来,大汉得意洋洋翘起了二郎腿。

少女缩着头低声道:“序…序生…”

序生握筷子的手一顿,喝水的陶止与正狼吞虎咽的宛宛也都停了,三人惊诧地回头看着少女的背影——她认识序生?

“说大声点!”大汉喝道。

少女被吓得全身一震,声音略大,却在颤抖:“序…《序生赋》。”

“哦,”大汉满意地点点头,“近来兴起的《序生赋》?花魁温婉那首?”

“是…是。”

序生夹菜的手一顿,竖起耳朵倾听。

大汉颔首,翘着桌上的铜钱道:“那就唱这首,若唱得有温婉好,这桌上的五个铜钱就全归你了。”

一个江湖卖艺的小姑娘,怯生生的又像是刚做这行不久,自然不可能唱得有杭州云天的花魁温婉那般好。事实上,她非凡没有唱出温婉唱腔里特有的风味,连吐词…都像是被吓着了,缠音连连,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在这如蚊鸣哼哼的歌声中,也就最后一句,序生听清了。

——“柳絮等,残发…为君生。”

柳序(絮)…生。

序生握筷子的手一颤,垂眸似叹息般轻喃:“温婉…”

顿时满桌子的菜没有了胃口。

“序生大哥,看来是温婉姐姐的歌呢。”陶止扒着饭,浑然没有察觉序生的异常。

“嗯…”序生几可不闻地应了声,放下了筷子。

“序生大哥,你不吃么?”陶止这才注意到反常的序生。

“不吃了。”序生起身,原本在意少女的去留,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去管了。

一个温婉…乱他到如此啊。

序生一走,宛宛便停止了狼吞虎咽,像是再没了食欲,放下了碗筷,逼视着陶止:“温婉是怎么回事?”温婉是杭州“云天”的花魁她还是知道的,但总觉着这名字她好像还在别的地方听过。

“温婉姐姐啊?”陶止扒了一口菜,“序生大哥没跟你提起过她吗?”

“别跟本姑娘打太极。”宛宛眼神凛冽了几分,恶狠狠道:“萧桃子,好好地,完完整整地把你知道的给我吐出来,若有隐瞒或者胡诌,本姑娘就把你削成桃子瓣!”

“呃…”陶止连忙放下碗,仔细回忆起来:“大概是三年前,我在离家不远的杭州受重伤,被序生大哥救了,那个时候温婉姐姐就跟在序生大哥身边的…他们怎么认识的,我就不知道了。”

宛宛听出猫腻来,挑眉逼问:“那个温婉…美不?”

陶止毫不犹豫点点头:“很美啊,人又好。”

宛宛顿时觉得心头被猫抓了一样,咬牙道:“有多美?”

“很美啊…”

“跟本姑娘比呢!”终于问出重点了。

陶止迟疑了一下,羞涩地看了一眼宛宛:“我觉得宛宛姑娘比较美…”

宛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听陶止道:“可大家都说温婉姐姐很美,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

“咯噔”一下仿佛心中的某根弦断了一般,宛宛强忍着不爽装作不在乎哼道:“一个卖自己的,能仙到哪里去?”

陶止一听不乐意了,为温婉辩解:“温婉姐姐卖艺不卖身,花魁之称是云天自己的人捧上去的,也得到了所有江南百姓的认可,可她根本没有架子,待人可好了…”

“桃子少年,”宛宛沧桑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还太年轻了,三年前能看懂什么…”

她忽然顿了一下,吐不出一个字来。

三年前…

她怎么记得三年前…序生跟她和娘亲提过这个女子!

而且序生当时说…要娶温婉。

(十)温婉风波

三年前,序生十五岁,她十四岁。

除夕之夜,哥哥序生刚回家,父亲唐介到外地查案子去了不在家,一家子娘亲碧染最大。一家人凑在一起吃年夜饭。

饭桌上,三岁的小弟嘉问边被娘亲喂饭边依依呀呀说着各种简单的不成章节的词语,让人摸不着头脑。七岁的待问一如既往跟十二岁的淑问抢菜吃,而寄住在唐家的表弟柳墨渲则炫耀着自己的文采,出口成诗。

一首诗念完,柳宛宛只觉着自个儿额头青筋直跳,筷子往饭上一戳,指着柳墨渲怒道:“这什么歪诗,柳泥巴你给我闭嘴吃饭!”‘泥巴’即柳墨渲小名,源于刚出生时大名被刚识字的宛宛念作“柳黑土”,至此有了‘泥巴’的别称。

唐淑问也停了与弟弟待问的争执,一脸无语看着柳泥巴:“义问,这一次我同意姐姐的话,真的…别念了。”义问则是泥巴名义上过继到唐家之后的名字。

柳泥巴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埋头开始吃饭。

这头安静了,淑问那边跟着安分下来了,嘉问也被娘亲用饭堵住了嘴,眼看着饭桌上终于有了一刻的安宁,一旁一直不说话的序生却开口了。

——“娘亲,我想娶一个人。”序生如是道。

此话一出,碧染一勺子饭撒了大半,淑问刚刚抢到的肉从筷子间掉下,待问想抢回肉的筷子停了,泥巴端着饭碗抬头,宛宛被饭粒呛到,一嘴的饭喷了一地。一时间,整桌人除了不明事理重复着“娘亲,娶人,噢啦”的小嘉问,其余人皆是呆愣地看着一语惊人的序生。

碧染最先回神,镇定下来问道:“是个…怎样的姑娘。”

序生迟疑了一下,才开口:“碧云天的琴妓…温婉。”

碧云天隶属碧门麾下,杭州最大的青楼,暗地里为碧门收集整个江南的情报。碧染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清了清嗓,再三思索措辞,才道:“想好了,认定了?”

序生垂眸,头微微朝宛宛那边偏转,却并未直视她,而像是用眼角的视野在瞥她。半晌,他才颔首。

见儿子如此决定,做娘亲的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个儿子从小就比较的独立,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应该不是一时的迷惑。于是碧染只问了一句:“你是想作为‘柳序生’娶她,还是‘唐试问’娶她?”

唐试问是序生跟着碧染嫁进唐家之后,过继给唐介的名字,平时用得少,今日碧染特意提起,他也是一愣。

碧染见他发愣,又补充道:“如果你是作为‘柳序生’娶温姑娘,我没有意见,你自个儿挑个吉日通知为娘准备聘礼就好。但若你是想作为‘唐试问’娶她,为娘就在这里替你唐叔回绝你。”

意味很明显了,若序生是以陈国夫人之子娶温婉,碧染不会说什么,但若是以侍御史唐介之子的名义娶一介风尘女子,势必会给唐介带来麻烦,所以碧染第一个不同意。

“哦。”序生已经明白过来:“自然是以娘亲的名义。”

此事貌似谈成,却在此时出现了反对的声音:“我不同意。”

顿时,全家人的注意力转向反对之人——宛宛,就连被宛宛欺负着长大的小嘉问这会儿也不得不乖乖闭嘴看着自家姐姐。

宛宛反对的理由如下:“若你作为‘柳序生’娶她,我便作为柳序生的妹妹柳宛宛反对。若你作为‘唐试问’娶她,我便以唐试问的妹妹唐思柳的立场对抗!总而言之,我绝不容忍一个风尘女当我的嫂子!”

序生微微颦眉,试图辩解:“温婉她…”

“她什么?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不都是卖的吗?本姑娘从小在碧云天混大,卖笑逢迎的清倌还见得少了?!”在十一岁被接回唐家之前,宛宛一直住在杭州,而养她的荷姿又是坐落在杭州的碧云天的管事。风月场,风流事,从小到大她什么没见过?

“温婉她只是…”

宛宛又一次打断他:“管她清倌红馆,客人给钱让她卖个笑,不一样卖了吗?你可以忍受,我可受不了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嫂子曾以那种身份笑,然后用那种几钱银子就能卖出去的笑看着我!”

“够了!”序生一拍桌站了起来,“一个姑娘家,开口闭口都是卖笑卖笑的。十四岁了,该有点大小姐的涵养了!”

顿时,整桌人都愣呆呆地看着他。序生脾气自小就好,不管对着长辈,还是弟妹们,总是笑容满面的,好像谁也无法惹怒他。尤其是宛宛,不管怎么捉弄他,欺负他,将他弄得狼狈至极,他至多哭笑不得,却从不生气。

然而今天,他为了维护一个他想娶之人,对一直疼爱的妹妹发火了。

宛宛难以置信地瞅着序生,平日里的骄纵霸气此时消失殆尽,半张着嘴,鼻子微酸,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委屈流露出来。

她说的都是实话,可他、他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凶她?!

他自己不肯承认事实,凭什么指责她没有大家闺秀的涵养?到底是因为谁的存在,她才被娘亲嫌弃,扔到杭州放养十一年的?

他倒好,从小被娘亲宠着爱着,什么都是最好的,如今他混出点名堂了,就可以反过来指责她了?

那谁可以将她原该承欢膝下十一年的童年还给她?

越想越委屈,泪水控制不住涌了上来,视线渐渐模糊。娘亲碧染第一个瞧见不对,立刻放下饭碗厉声道:“够了,序生,此事从长计议。一家人在一起吃个年夜饭,就图个开开心心的,妹妹不懂事,你这个做哥哥的说得太过了。”

头一回,碧染的话头明显偏向了宛宛,这不禁让宛宛委屈的心稍感安慰。

序生见碧染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沉着脸坐了下来重新端起碗。

宛宛垂头拼命吞下没来得及流下的泪水,装作没事的样子刚拿起筷子,就听见旁边序生略重地放下碗,“我吃饱了…娘亲,对不起,我先回房间了。”说着,便起身离去。

一顿年夜饭,就这么不欢而散。

夜里,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窗前黑影一立,她随即直起身子警觉,却听见了序生低哑的声音:“宛宛,睡了吗?”

她不动,亦不回答。

序生等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宛宛,对不起,对你发火了是我不好。只是温婉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娶她这件事,在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久,我想得很清楚,并不是一时迷惑。”

宛宛对着窗户翻了一记白眼——不是迷惑,难不成还是跟一风尘女情投意合非卿不娶了?

序生顿了一下,才涩声道:“对温婉…我欠她的。”

欠她,就要娶她?宛宛表示无法理解这个逻辑。只是还没等她性子耍完,冷静下来跟序生问个明白,序生便已经打包行李又一次离家了。

而宛宛,也在那年背起谷草刀开始闯荡江湖——离家出走谁不会?他柳序生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堂了就可以回来对她吼么?

但三年过去了,“温婉”这个名字是她一直无法解开的心结,解不开就试图忘掉。三年以来,序生没有再提这个名字,她也没有再去回想那天的不愉快,记得的只有“三年前序生想娶一个人然后没有后续了”这件事。若不是今日陶止提起,她当真以为这个人从来不曾在他们的生命里出现过…

或者说,从不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