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说出了三个你,风君子就打断了他:“你所追求的极至,对我来说只是立足的起点,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好比的,也没什么好斗的。到现在你才听见这些话,是不是很伤心?是不是很空虚?是不是很绝望?…你一心想立足人世间的颠峰,以我为对手,岂不知我根本没有站在你那座山峰上。这是你一生最可笑的地方!”七叶不说话,他的眼中发出了一种热烈的光芒,他看着风君子不是害怕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狂热的愤怒。

风君子看着他微微赞许道:“九千里山川,你这么快就要挣脱!本来还想和你多聊几句,现在不得不动手了!…想知道你的下场吗,既然不能灭,我就捆了你的元神,送你去六道中轮回。来世做一头驴,供人驱驰鞭笞,最终割肉剔骨。我听说连皮带骨的五香驴肉是人间美味,也算给你积下一世的功德,洗这一世的业力!…轮回再转之后,你应该已经明白此生何错!”风君子伸出右手,缓缓扣住了七叶的喉咙。七叶神色陡然一惊,露出了无边的恐惧。而风君子面无表情,眼神就像不见底的深渊。

风君子喝出了第一声:“衣裳坏!”

七叶的衣服倒没什么变化,但是他的手松开了,呈风节缓缓地落向地面。

此时柳依依在知味楼中突然道:“天有异相,刚才在昭亭山外围飞天的修行高人突然都离开了。”

风君子喝出了第二声:“花冠萎!”

七叶黑亮的头发在这一瞬间变的灰白。他的面容失去了光泽,衣袂不再飘飞。

此时柳依依在知味楼中道:“天上有东西下来,一大片,速度非常快,直奔昭亭山。”

风君子喝出了第三声:“腋汗出!”

只见七叶英俊的容颜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快速地苍老下去,皱纹爬满了额头与脸颊,皮肤开始干燥与枯萎。

柳依依在知味楼中喊道:“天上下来的是流星雨!”张先生惊道:“天有星崩,碎落昭亭!”

风君子喝出了第四声:“钟乐停!”

七叶的眼神中闪现出深深的绝望与不甘,然而眼光只是闪烁了一下,神采随即暗淡熄灭。

柳依依:“陨星就快到了。风君子再不住手,恐怕来不及躲开了!”

风君子喝出了第五声:“本座离!”

昭亭山上空荡荡的衣衫飘落于地,七叶不见了,化作一片微风消散而去。

此时已不用柳依依再出声,我们在光影中已经看见一道道火线飞流从天而降,射向昭亭山顶风君子立足的位置。而风君子现在闭上了眼睛,右手前伸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般一动不动。

就在陨星即将击中昭亭的那一刻,整座昭亭山突然发出无数道碧绿的清光,清光交织射向天空,形成了一片光幕迎向了流星。流星冲入清光之中,长长的火焰尾羽熄灭,化作陨铁四散洒落于山谷。是绿雪及时出手化解了天降陨星的危机,而风君子此时还一动不动,对天上发生的一切似乎浑然不觉。

张枝问道:“风君子怎么不动!他傻了吗?”

柳依依道:“他动不了!”

我问:“为什么?七叶不是已经没了吗?”

张先生答:“那不是道术。他喝破佛门五衰,强送七叶入六道轮回。我不清楚他的法术,但看情形他抓住七叶彼此身心连为一体,同受了五衰。…听刚才的话,他生而为仙,却错入人间,仙体而人身。成仙道当然不俱五衰,可做为人的那一半受不了,他一时半会恢复不过来。”张先生不愧见多识广,知解渊博。我们听风君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到现在都没太明白,而张先生短短时间就已经猜测到这么多。

张先生话音未落,昭亭山上又有异变陡生!天上巨大的乌云黑光旋涡本来已经在缓慢的向天际回收,此时突然静止下来。黑光巨斗停在半天,尽管我们看见的只是蜃景中的光影,也有被压抑的无法出声、不能呼吸的感觉,似乎昭亭山天地之中时间也在那一刻凝固了。

时间凝固只有一刹,紧接着光斗向上一收,黑旋向四周散开,整个天空都在收缩与膨胀。天突然开了个口子,明亮光束中一道刺目的黑色霹雳从天而降直击昭亭!天刑雷劫!

无声无息的,知味楼的地面也轻微地颤了颤。满山碧绿清光正在收回,却被天刑落下击得粉碎!片刻之后,蜃景光影中才传出毁天灭地的天雷咆哮之声,滚滚回音终于又归沉寂。

天刑雷劫击中的不是山巅上风君子,而是深谷中不知名的某处,只有一击。风君子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闭着没有睁开,眼角却溢出了泪水。这泪水没有滑落脸颊,而是飘然四散纷飞,消失在碎灭的满山清光中。不知不觉中,昭亭山上下雪了,漫天雪花纷扬而落。我们在知味楼中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只觉得山还是那座山,但突然间不一样了!

柳依依几乎是挣扎着开口,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惊惶:“天雷击中了神木林,绿雪姐姐不见了!…昭亭山护阵也消失了,山外有不少人冲进了昭亭…”

我心中一片恻然,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婴儿境界神通足具,但我只在定境中得,运用并不纯熟。而此时我闭目垂帘,不再看蜃景光影,神念精微直入昭亭山。额前光影闪动,我“看见”了昭亭山上发生的一切——

南北两侧分别有数百人各执法器,趁着护阵被天刑击灭,纷纷飞速的冲上了昭亭山。有人在喊:“那小子受伤未醒,快为教主报仇!”也有人私下嘀咕:“仙人泪与神木髓,这雪花是人间难得至宝。不要理会那些没见识的,徒儿们,赶紧施法收集飞雪!”还有人对同伴传音:“先别管其他的,天降陨星是炼制神器的材料,快到山中去找!”更多人在呼喝:“拿下那小子,取仙人炉鼎炼丹药!”

风君子知道吗?他心里应该是清清楚楚的,否则天雷毁灭神木林时他不会流泪。可是他似乎被定住了,站在那里动不了。近千人向着山顶冲去,眼看就要来到风君子身前。此时一片红云从天空飞落,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红云中又飞射出十道剑光。来人是小辣椒,她一出现就全力发出了“飞甲剑”。

小辣椒从来没有正式受过戒律,也没人告诉她不可轻易杀生。在东昆仑,她可能会忌惮守正真人,但真正能让她听从、让她关心的,恐怕只有风君子一人。然而风君子此时已无法阻止她杀人,就象他也无力保护自己一样。飞甲剑射出,几乎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第一瞬间她就杀了二百多人!我“亲眼”看见其中一道飞甲急射,顺着山势接连穿过三十多人的身体,激起一线血雾还有与空气摩擦发出的白色烟光。

小辣椒的修为之高足以震惊当世,激愤之下全力出手几乎无人能挫其锋锐。她与其他绝顶高手所不同的是,心中没有犹豫,杀人时毫不留情。她一定知道不久前昭亭山中发生了什么,也清楚这些人冲上山想干什么?以她的心性出手了…惨痛与垂死的哀号声四起,剩下的人刚刚反应过来,纷纷祭起法器防身。然而很多人情急之下又犯了个错误,他们只顾着当心山顶上的红袍怪人,忽略了背后。

小辣椒一招手,十道飞光从山下反射而回,速度之快几乎连虚影都看不清——又是一线线血雾从山下直收到她手中。飞甲剑只一个来回,近千人倒下了一半!

这些人本来是想趁机捡便宜的,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杀人魔王!眼见门人好友丧命,众人不论是报仇而是为了自保,不约而同施展法术攻向小辣椒,一时之间漫天法器横飞、光华乱射,都指向山顶,把风君子的身形也笼罩其间。小辣椒手中突然飞出一片黄色光幕,将自己和风君子都罩在其中。她祭出大夏龙绦,挡住了众人纷乱一击。

显然大多数人没有想到这个煞星如此强悍,尽然挡住了这漫天一击!然而他们已经来不及多想,飞甲剑在黄光升起之前就已经再度四射而出,小辣椒护身的同时一刻也没停止杀人,收起大夏龙绦时山中人又倒下一大半。只见她口鼻流血,显然也受了内伤,丑陋的面容更加狰狞可怖。

山中已不足百人,有人心惊胆寒,凄呼着转身逃命。可惜跑的越快死地越快,飞甲剑的速度比人快多了,一线流光瞬间能穿越数人,十道飞甲杀人如草芥!剩下几个似乎是高手模样的人强定心神站住,各持法器与小辣椒相斗。飞甲剑神奇之处与柳依依的思月蝶类似,四面八方穿梭而来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众人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昭亭山。据很多人事后回忆,小辣椒当日一共杀了八百七十九人。大家谈及此事时无不摇头叹息,然而私下里也有人认为小辣椒一举将修行界心机叵测的之流消除干净,也未必全然是坏事。甚至有个别知情人猜测风君子恐怕早已预料到这个局面,他困住石野却不管昆山子,可能就有这个用意。但猜测归猜测,也没人去问他。

八百多人是否无辜?我不敢说。肯定有人该死也有人罪不至此,但小辣椒不会有时间或心情去一一分别的,情况也不允许。有一个人让我感到很痛心惋惜,七叶曾经的师父,终南派的登闻也在这天死于昭亭山上。风君子在给终南派的信中曾特意提醒登峰掌门要约束门人不出,而登峰终究没有约束住登闻。登闻上昭亭也许仅仅是想劝七叶或者再看他一眼,然而却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

杀人已毕,小辣椒一把抱向风君子道:“西昆仑的大批高手就要到了…”

小辣椒刚碰到风君子的身体,一直不言不动的风君子动了,就象突然苏醒过来一般。他陡然一个旋身闪开,伸手就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小辣椒的手被抓住,人也被定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风君子缓缓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就这样过了几秒钟,他喝了一声:“西昆仑的狂徒,你去吧!”

开口的同时风君子一挥手,落在地上的呈风节飞起,带着凌厉的疾风扑面而来。呈风节飞到眼前,风君子立于风中不动,小辣椒被卷到天上。呈风节似乎卷在了她的斗篷上,然而神风浩荡不止,带着她飞去,很快消失在天际。

呈风节带着小辣椒刚刚飞走,四面八方有几十道各色光芒盘旋着飞来,围住了昭亭山顶。刚才暂时离开的飞天高手们此时又回来了。

第177回 借江山一用,转回身百年

听小辣椒方才所言,天上的高手来自西昆仑。这三十六人各御法器立于空中,如果是东昆仑的高手,我不可能一个都不认识。风君子现在已经“醒”了,却根本没有看那些人,表情就象周围的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风君子看着满山飞雪,眼神深邃,带着无尽的留恋。他在喃喃自语:“绿雪不会撒谎?你还是骗了我!明明可以趋避却宁愿选择身受,人间之情你真的不懂吗?你我这么做,都太自私了,你让我怎么办?…世间再过一千二百年,再有人问起你时,你知不知道风君子是谁?——这是我问的吗?…一千二百年后,绿雪还在吗?就算绿雪还在,公子还在吗?如果你我彼此不在,公子又何必苦苦追究呢?——这是你说的吗?…你早知有今日是不是?其实,我也早知有今日!”

天空中有一人打断了他的话:“兀那小子,你获罪于天,还不低头受缚!”

风君子置若罔闻,抬头看天。又有人喝道:“你引发天刑击中昭亭,昆仑仙境山陵崩坏,我门下弟子多有死伤,这笔帐怎么算?”

这句话听得我一愣。风君子事先已经托正一门、广教寺、九林禅院三派高人镇住芜城地脉,以护持九州山川不受震动波及,难道还是震动了西昆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这些人在天刑落下之前就已经来了,那么在那个时候他们又是来干什么的?我疑惑,可风君子依然抬头看天毫不理会。

另一个人说话了:“周仙人,不要跟他罗嗦,我们一起上还怕拿不下他?”

又有一人道:“刚才大家都听清楚了,这小子根本没有法力,只会借神通。天刑之后,所借地脉之力已尽,不要近身缠斗,他没有还手之力。”这人口中这么说,人却没有动作。

那个所谓的周仙人看样子是个领头的。他又说道:“你自称为仙错入世间,就不该留在人间,今日你已引动天怒人怨,就是最好证明。…只要你献出昭亭道场神枢,留下炉鼎肉身,我等就放你离去。”

名叫“周仙人”的人说了一大通,风君子还是不理他。旁边有人忍不住了,叫道:“我等不远万里从昆仑仙境来此,拿下这小子,昭亭山还能归别人吗?…仙体人身绝佳药引。有了他,别说九转紫金丹,大罗成就丹也可炼成!…你们不动,我可要出手了!”

周仙人:“我等结阵护身,合力出手!”

三十六人各站方位,空中巨大的五色光环显现将昭亭山顶圈住,也将他们的身形隐没。这巨大的光环中光华一吐,无数细微如针尖的光芒飞出,速度虽不快,却从四面八方以不可阻挡的力量缓缓逼围风君子。这时风君子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右手取出青冥镜,左手一挥洒金白云扇,将扇子远远的抛了出去不知落于何处。风君子举起左手,竖起中指向天,全力发出一声大喊:“老天爷,我操你妈!”

老天他妈是谁?不知道!谁能操老天他妈?老天有爹吗?不清楚!风君子这一声大喝惊天动地,天上的黑云光斗在雷刑一击后本已逐渐消散,此刻天空突然一暗巨大的黑色旋涡瞬间再度凝聚。紧接着,一道散发着毁灭光辉的黑色霹雳直击而下。风君子首当其冲!

风君子高高举起青冥镜,镜面迎向天刑雷劫。天雷的锋芒劈在镜面上,奇异地四散而开。昭亭山顶就象倒悬着爆发了一朵黑色的蘑菇云。黑光散射,瞬间就吞没了包围山顶的五色光环,连一声响动都没有。只见一线彩光遁出,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于天际——三十六人只逃掉一个!

我的神念窥探着一切,不觉中距离太近,这一击连我也受了伤。额前光影碎灭,人从定境中惊出,胸中一痛、嗓子发甜,一口热血涌了上来。我不想惊动其他人,强自压抑,暗中不动声色的咽了回去。知味楼中没人注意我,大家都一言不发盯着蜃景光影。

柳依依的心念与整座昭亭山互感,她没有受到天雷的影响,此时蜃景光影中的场景已经退到远处。我刚刚睁开眼睛,就见蜃景光影中飞出一物,打着旋竟然从光影中飞了出来落在张枝的怀中,正是那把洒金白云扇。

再看昭亭山上,天刑雷劫一击之后竟然未止,巨大的黑色霹雳没有收回去。只见天上漏斗形的黑色旋涡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其尖端尽头向下低垂飞卷着袭向昭亭山顶,最终连绵不断地轰击在青冥镜上!它就象不知名的宇宙深处一个巨大到无法想像、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被人用一种强横的吸力拉扯出来。

这个人就是看上去如此渺小的风君子,引力发自于他手中的青冥镜。我有一种错觉,我感觉天刑雷劫已经不再劈向风君子,而是风君子执意逗引天雷,他仿佛在无声呼喊——你今天霹不死我,我就不放过你!此时的风君子,浑身衣裳早已化做飞灰,赤条条立于山尖高举青冥镜,一柄阳根也昂头怒勃。

神木林已毁,昭亭山外的护阵消失,芜城居民当然也看见了昭亭山上那从天而降的黑色光斗。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不知为什么没有一人敢前去一探究竟,似乎那通天黑柱散发着让人深深恐惧的气息。事后报纸上的专家分析,当时芜城人民看见的是龙卷风加海市蜃楼,是昭亭山上空的海市蜃楼显现了不知何处的龙卷风景像。

天际黑气光斗旋垂,昭亭飞雪满山。七月飞雪,落地一时不化,层层尽染竟呈碧色。足足一个时辰之后,飞雪渐止,天刑雷劫也在挣扎着收缩。然而天雷不是收回天际,而是扭曲着旋涡越缩越小,被吸入到青冥镜中。终于,最后一线黑光的尾巴消失在镜面里,昭亭山上又见万里朗朗晴空。风君子晃了晃,一头栽到在地。

就在此刻,知味楼中光线大亮,围绕在橱窗外的白云迷雾消失了。柳依依叫了一声:“法阵解了,我去昭亭!”蜃景光影消散,一枚指环打着旋落在桌子上,柳依依发动遁术已经不见了。

紫英飞身过来一把抓住我:“我们也速去昭亭!”

张枝起身也想跟我们走,却被张先生拉住了:“你去了又能做什么?收好这把扇子,跟我回家罢。”

昭亭山中一草一木景物依旧,丝毫看不出那曾经惊天动地的痕迹。碧雪在阳光下已经化为甘露滋润入土,那八百多具修行人的遗体也消失不见了。我与紫英看着对面的柳依依,我们正坐在一片深谷中商量事情。这里,就是风君子曾经与活佛下棋的那片山谷。

柳依依:“风君子自己躲在神木林中不出来。我以山神的神念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我。”

紫英:“神木林不是毁了吗?怎么又出现了?难道绿雪没事?”

柳依依:“不是的。风君子在绿雪原身遗地挖了一个坑,光着身子把自己种在里面,非说他就是一棵树!…也奇怪,他把自己种在地里,神木林就出现了。他如果不放开入口,别人就进不去。”

我叹道:“一场大战天、人震动,事情远未了结。东、西昆仑后来都死了那么多人,小辣椒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风君子还是暂时不露面的好。…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子,终究不是办法,我想去劝劝他。”

柳依依:“我们说话他能听见,你往那边山谷深处走,请他放你进入神木林试试。”

我站起身来走向幽谷深处,在郁郁葱葱草木环绕的谷地尽头说道:“风君子,我是石野,你让我见一面。”

话音未落,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路,山谷就象雾影被吹开,又象被另一片雾影包围。周围的景色蒙胧间一变,我仿佛还站在同一片山谷中,但空间似乎不同。前走几步,四周群山之间一片空旷的正中央,我看见了风君子。

如果换一种情况,看见他现在这样会把我笑翻在地。风君子赤身露体站在旷野之中,小腿齐膝盖以下没入泥土。显然他是挖了一个坑,然后自己站进去,又象种树那样将自己种在里面。他看见我走过来,面色平常的对我点头打招呼:“石野,你来啦?”

我心情复杂的看着他,见他的眼神表情都很正常,不象精神有问题的样子。是不是七心、绿雪先后离去,他伤心过度才会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我尝试着劝道:“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要好好生活,这样才对得起她的一片深情与付出。你既然生而为仙,就更应该懂得生死之间的道理。如果还有可能,你应该想办法做好面对的事,包括为绿雪,也包括为你自己…”

风君子打断我的话,很怪异的问道:“石野,你看我生根发芽了吗?”

“风君子,你是人,不是树。就算你是在世仙人,也不是树。你站在这里,代替不了绿雪。”

风君子又问了一句同样的话:“石野,你看我生根发芽了吗?”

“你想把自己活埋在这里为绿雪殉情吗?如果这样,绿雪又何必舍身救你?”

风君子第三次问出了那句话:“石野,你看我生根发芽了吗?”

我突然觉得有一丝不对,同样的怪话他连问三遍,要么他是真疯了,要么必然有用意!我试探着反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回答?”

风君子眨了眨眼睛:“时间未到,你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风君子:“找韩紫英,我要最好的止血药还有她那把切玉刀。拿一把椅子、一盆温水、一套衣服还有一只卤鸭。”

“止血药?难道有人会受外伤?那还是准备周全一点的好,将止血绷带和药棉都带上。”这是在神木林外,紫英听说了我与风君子的交谈后说的话。

柳依依:“哥哥,你看风君子没事吧?”

“应该没什么事,就是感觉怪怪的。”

紫英:“我看他不象有病的样子,也没有真的把自己当一棵树,树是不会吃卤鸭的。我今天晚上亲手给他做吧,你明天再给他捎一壶酒,陪他喝几杯。绿雪的事,他心中之痛别人无法想像,憋在心里不好!…”说道最后,紫英的话音已经有几分哽咽,她尽量忍住了。

柳依依:“明天风君子再问你,你就顺着他说好了,他说发芽就发芽。…我总有一个感觉,绿雪姐姐没有消失,还在山中某个地方,但是我找不到她。”

“石野,你看我生根发芽了吗?”这是第二天在神木林中,风君子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与昨天的问题一模一样。

我看着他的眼睛,思索着答到:“生根了,也发芽了!你这株神木已扎根于无何有之乡,昭亭广漠之野。”

风君子闻言发出虚弱的一笑,身体晃了晃就要倒下。我赶紧一把扶住了他,只听他在我耳边问道:“石野,你看过《圣经》吗?”

“看过”

风君子:“那里面说人是从那里来的?”

“上帝按自己的样子造的。”

风君子:“你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呢?”

“另一半?我想一想,你是指夏娃?…夏娃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的。”

风君子:“人有多少根肋骨?”

“十二对,总共二十四根。”

风君子:“你摸一摸我的右肋,数一数一共有多少根肋骨?”

风君子要我数他的肋骨,我在他的肋下一触手就觉得不对,疑问道:“你怎么有第十三根肋骨?你右边比正常人多一根软肋!”

风君子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松了一口气,扶着我的肩膀道:“还好还好,它还在!”说话时身体发软,眼神也有点迷糊。

我赶紧拍了拍他的脸:“风君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风君子:“斗法斗了一天一夜,种树又种了一天一夜,我又累又饿,快撑不住了。…你把我拔出来吧,扶我到椅子上坐下。”

盖住他小腿的泥土十分松软,我抱住腰没费什么劲就把他拔了出来,又扶他到椅子上坐下,递过酒和卤鸭道:“有吃的有喝的,你快吃点喝点。”

风君子真是饿坏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一顿狼吞虎咽,我拍着他的后背真怕他给噎着呛着。吃完了东西,他的精神似乎恢复了,我把衣服递给他:“快穿上衣服吧。”

风君子:“不着急穿衣服,否则会被血迹弄脏的。”

“血?你要我拿切玉刀和止血药来究竟想干什么?”

风君子:“石野,你在山村长大,种过树吗?知道树都是怎么种吗?”

“当然知道,我们村里就有果园,不外乎播种、育苗、插枝、嫁接等等办法。”

风君子:“茶树可以插枝成木吗?”

“可以,当然可以!”

风君子:“把切玉刀给我,我给你讲件事情。”

我把切玉刀递给他。风君子用手抚摩着刀锋,看着我问道:“想当初你和韩紫英带着九转紫金丹从黄山回到芜城,绯焱与七叶在鳌峰桥拦路抢劫。后来我赶到了,与那两人交手,关键时刻却摔了一跤,可惜了阿秀。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我听说你在黄山上已经摔了一跤,把一条腿给摔伤了。而且我现在知道你并无法力,借的是千年龙魂之力与他们两人相斗,自己摔一跤也很正常。这件事,你怎么还记在心里?我想阿秀不会怪你的。”

风君子:“这其实是我窥测天机的一点私心。一年多来,每到风雨大作之时,只要听见天上的雷声,我就会周身剧痛,简直是痛入骨髓。在黄山上听见天雷,我受不了摔倒在地,在龙首塔下又闻雷声,脚下又是一滑。…所有的痛,都来自于我肋下这根神木刺,我预感绿雪很可能要面对天刑雷劫,但我看不透她是怎么会遭遇天雷?所以不论有多痛,我都强忍着,留住体内这根神木刺,以仙人血滋养让她生机不绝。…没成想到头来,她却是为我!”

“原来你那根软肋不是肋骨,是绿雪的神木刺?…我记得你曾经故意引绿雪出手,然后折断了她的神木刺,刺在了自己的右肋下。你是这个用意?”

风君子:“那是绿雪原身的一部分,草木毕竟与人不同,一节嫩枝入木也可生根发芽。石野,青冥镜在树坑底下,你把它拿出来,我要种树了。”

我弯腰伸手在风君子刚才站脚的位置掏出了青冥镜,入手微微一沉。倒不是拿不动,青冥镜并不重,主要是我太熟悉这面镜子了。它发生一点变化我都能感觉到。只见现在这面青冥镜,比以前稍稍大了一小圈,背面的花纹浮雕也变的清晰而栩栩如生,十二种祥云环绕的瑞兽图案与菁芜洞天正中的那个石台上的浮雕一模一样。在镜身上还浮现着一道道绿色的锈迹,并不完全如新。

“这青冥镜好像…”

风君子:“好像被修复了是不是?我一怒之下用它收了满天雷劫,天刑雷劫中有多少冤魂?修复青冥本已接近大功告成。可这一天一夜我又用它凝聚山川地气,不小心弄坏了一点点,还差最后一点功夫,以后有机会你自己修吧。…现在我终于明白,当初青冥镜是如何损毁的。”

“怎么修复我明白,可它怎么损毁呢?”

风君子:“我不告诉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找因由。…我要种树了,你把止血药和绷带准备好,把耳朵也堵上。”

“你想怎么办?难道,难道,你要用刀把神木刺剔出来吗?”

风君子:“是的,我会叫出声来的,声音会很大。神木林外面听不见,但你就在我身边。”

“如果一定要这样做,你别自己动手,我帮你好不好?要不要叫辆救护车在山下等着?”

风君子:“用不着救护车,也用不着你帮忙,我自己的事自己了结。堵不堵耳朵随便你,站开,我要动手了。”

风君子站起身来走到树坑边,没有停顿也没有犹豫,切玉刀的刀尖在右肋下轻轻一挑。皮肤被划开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鲜血立刻流了出来。血色中飞射出一道流动的碧绿光芒,落在树坑里。与此同时,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嘶鸣,声音之惨烈震的我神识晃动。据我所知被神木刺刺中有切肤裂髓之痛,再将体内的神木刺剔出来其疼痛可想而知!

叫声之后一切动作停止,切玉刀脱手落地。在他人还没有倒地之前,我已经将他抱到椅子上,以飞快的速度上药止血,用绷带包扎好伤口。仅从外伤看,皮肤上两寸长的口子并不是很重,但他满脸冷汗人已经昏迷过去。我检查了他的呼吸、心跳、脉搏,一切都还正常,看样子他只是因疼痛而晕厥。在他还没有醒来之前。我又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了衣服。

片刻之后,风君子已经幽幽转醒,他靠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我的身后喃喃说道:“绿雪,我们又见面了!”

我惊回首,只见刚才碧光落入的树坑位置,泥土已经合上,一株一尺来长的嫩绿树芽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这就是绿雪原身吗?”

风君子点了点头,眼神中有无限温柔:“就是绿雪,你看她的样子多么可爱?”

我默然了,情况与我想像的有点不一样。绿雪在我的记忆中是昭亭山神,是个充满神韵的美丽女子,而不是这样一株尺许长的树苗。然而风君子的神色却很安慰,他转头问我:“石野,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在和老天爷作弊?”

“作弊就作弊吧,你昨天连老天爷他妈都操了。还记得你那一声吼吗?惊天动地!”

风君子:“老天爷和我作弊,我才和他作弊,你不能学我这般!…韩紫英,柳依依,你们两个进来吧。”

风君子冲山谷外喊了一声。我眼前一花,谷地旁的树丛里韩紫英与柳依依走了出来。她们不约而同都看见了我们身边的那棵树苗。柳依依先开口:“这就是绿雪姐姐,我知道是她!”

紫英:“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

风君子对柳依依道:“神木林就交给你了,这才是昭亭山道场的神枢所在,从今天起你才是真真正正完整的山神。…有些事情,我现在知道的还不如你清楚。我用了一昼夜之功,以青冥镜聚九千里山川灵气于脚下,应该可以助她恢复原身。只是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可不想再出什么意外了!”

柳依依:“今年九千里五谷歉收。”

风君子:“会绝收吗?”

柳依依:“不会。”

风君子:“会饿死人吗?”

柳依依:“应该也不会。”

风君子长叹一声正要开口,紫英突然道:“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风君子:“你说。”

紫英:“绿雪扎根于此有一千六百年修行,受山神之位有一千二百多年,我认识她也有三百多年。太久远的事情我不了解,但在这数百年内,绿雪始终以一身法力滋养万物生机。虽然没有那种让天下连年五谷丰登的大神通功德,但也为九千里山川五谷丰成尽力千年。也许她并不是有意为之,这本就是她的修行。但正因如此,应该能受得了今日业报。五谷歉收一年相还绿雪,我看没什么不可。”

风君子:“业报?这坑是我挖的,有业报也是我来受。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柳依依,你就施法吧!”

柳依依答应一声,自衣袖中伸出玉指,指向那棵小树苗。也没见她有什么别的动作,这棵树苗在众目睽睽之下就以飞快的速度开始生长。这比我曾经见过的“弹指花开”的神通要神奇千倍,我们都静静看着柳依依施法。一个时辰之后,尺许长的树苗长成了一株三丈高的大树。

茶树是一种灌木,如果不加修剪长到一人多高已经不小了,三丈高的茶树我从未见过。这棵树与其它的冲天大树不同,它的身姿并不是魁梧而是秀美。片片碧绿而细长的叶子窈窕舒展,嫩绿的枝条疏密有致,树干不是很粗,在山谷中亭亭玉立充满神韵。这就是绿雪原身的本来面目。

柳依依施法已毕,风君子站起身来走到树下,用手摩挲着树干,就像在给情人擦去眼泪那样温柔小心。他问道:“柳依依,绿雪形已尽复,何日能现其神?”

柳依依:“若依现在这样,比从头修行的根基好多了,不必千年,百年就可再见。”

风君子:“百年?可以快一些吗?”

柳依依:“应该可以,我会尽全力的!”

风君子:“那就辛苦你了,也拜托你了,绿雪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柳依依点头答应一声,看着风君子欲言又止。风君子看出来了,问她道:“依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你都说出来。”

柳依依:“我可以让绿雪姐姐尽快现身,尽量让你不要等很多年。但她重现人世之后,恐怕不会记住以前的事情了,也不会记得你。”

风君子用低沉的声音问:“她还是绿雪吗?”

柳依依:“当然是,她还是原来那个绿雪,只是不会记得以前的事。”

风君子坐回到椅子上,闭目良久不言。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睫毛却在轻轻的颤动。紫英走过去轻声劝道:“风君子,两年以前,你不认识绿雪,绿雪也不认识你,后来你们还是相遇了。就算以后你再遇到她,她不认识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还是你,她还是她,就当重新相识一场。”

风君子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微笑道:“韩紫英,我现在有些羡慕石野了,你真能知人心意!…如果她忘了我,我也忘了她,重新相识一场,不知会如何?也许比今日更欢!…行,我明白了,多谢你!…人世间修行良久,听你一席话,竟于此时顿悟突破忘情境界!”

他说完这番话,又抬头朝天喊道:“云中仙,你既然来了,就下来吧!”只见天空一片白云袅袅而降,云中仙手持挥云杖走出云朵来到风君子近前施礼。风君子微笑道:“仙子不放心我,还是叫你来看一看是不是?”

云中仙:“我自己也想来…公子,你的脚!”云中仙低头施礼看见了风君子的脚,又看见旁边放着的木盆和清水,什么话没说就将木盆端到了椅子前。她跪在地上将风君子的双脚放入盆中,挽起衣袖用清水给风君子洗脚。

我们刚才注意力一直放在绿雪身上,没有注意到风君子的双脚。在泥土中埋了一天一夜,他的双脚齐膝盖以下已经变的苍白浮肿,有些地方的皮肤都已经发皱,还沾着不少泥土。风君子有点不自在,本想伸手阻止又随她了。他看着云中仙道:“我在潜龙渊中锁你一年,你不记恨我,却要拜在我的门下。今日承你浴足之情,这个弟子也收得值了!”

第178回 一苇寻踪去,七入再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