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嗔抿起唇角,想象到那个场景,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前几天他出事,你应该也知道。柏正确实不是柏总的孩子,对此,我除了愧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身份光鲜,却一直活得挺不容易。说到底,如果能选择,我相信他一度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柏正的事,喻嗔安静地听着。

“他脾气硬,估计没有和你说过,他生着病。”

喻嗔抬起眼睛。

徐学民叹息一声:“他五感不如常人敏锐,算是遗传带来的先天缺陷吧,柏正的嗅觉、触觉、味觉,都十分迟钝,没有这些美好的感受,他少了许多正常人能体会的快乐。”

“我说这些,”徐学民顿了顿,“不是倚老卖老,让你喜欢他,而是想告诉你,他没有你想象那么坏。很多自卑的、怯弱的东西,他不敢说出口。你讨厌他,他茫然又毫无办法。他什么都没得到过,才这样害怕失去,如果可以,你温和一些教会他学会放手好不好?”

喻嗔说:“我也不确定可不可以。”

徐学民鼓励道:“肯定可以的,你试着和他沟通,他一定不会伤害你。”

喻嗔点点头。

她微微偏头,对上了柏正的目光。

他一直看着她和徐学民,却因为隔了段距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她想起自己以前骂他变态。

尽管现在心里还这样想,但是徐学民的话让她倒是想通了许多。

柏正这样的性格,还真不是她一直说讨厌就可以远离的。除了让他更疯,还真的没什么好处。

喻嗔坐回去。

喻燃和柏正也没什么话讲,知道能回去,他又进入沉默淡然的状态。坐飞机和坐大巴对于喻燃来说没什么不同。

徐学民亲自给每个人倒了杯水。

几个少年少女之间,氛围之分诡异。徐学民咳了一声,脱离他们的圈子。

他能做的都做了,就不要再碍小柏少的眼了。

喻燃头晕,干脆闭着眼睛休憩。

喻嗔今晚哭过,她眼眶也是红彤彤的,于是靠着哥哥,也闭上眼睛休息。

柏正站起来,似乎也知道自己多余,过去和徐学民坐一块儿了。

徐学民诧异道:“为什么不坐那里了?”

柏正抿抿唇,低声道:“我坐那里,她睡不着。”

徐学民叹息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很多问题他想问柏正,比如以后还回柏家吗?怕不怕面对曾经同学的目光?

然而他的身份不容许他逾矩,徐学民能做的,就是在柏正作出选择以后支持他。

“徐叔,”他哑着嗓音,看着自己双手,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我能治好吗?”

徐学民不会骗他,眸光黯淡几分,不开口。

柏正低笑了一声:“怪不得牧梦仪说我是天生的败类。”

越来越靠近涟水,柏正说:“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那一次是因为柏家那个小傻子。”

徐学民看着他,这还是柏正第一次提起那段过往。

柏正低眸:“柏青禾的保姆虐待她,被我看见了,我教训了保姆,柏青禾很害怕,一直哭。牧梦仪以为是我做的。”

他说得很隐晦,事实上那个春天,柏青禾的保姆,脱了小女孩裤子打她。

柏正偶尔会去看她,毕竟柏家只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不会用看垃圾的目光看他。

那一刻柏正发了很大的火,一脚把保姆踹到门边。

牧梦仪来的时候,只有惊惧的柏青禾,还有脸色难看的柏正。

保姆害怕了,说是柏少欺负青禾,她去阻止却被打。

“你说好不好笑,牧梦仪信了保姆的话。她把我当禽兽看,认定我对一个小女孩起了色心。”

柏正说:“我做什么都是错。”

徐学民惊骇,心中滋味难言,牧梦仪的遭遇,让她看整个世界都带着一股扭曲和疯狂。想到柏正的身世,徐学民心中沉痛。

“我想变好,真的,徐叔。”柏正哑声道,“可我似乎越来越糟糕了,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他那样的人?”

徐学民安慰道:“不会的。”你和他不同。

柏正突然笑了一下:“不会有那一天,在我真正伤害喻嗔前,我会先自我了结。”

徐学民震惊地看着他:“你!”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去年我在衡越,其实也救了很多人。”柏正笑笑,“如果可以,我多么不想当个骗子,我多想,即便双手鲜血淋漓,废了这双手,赔上一条命,先牧原一步救她出去。”

那样就不会难过,不会歉疚,也不会怕被遗忘。

可惜,命运向来对他不好。

小凤凰

柏正似乎也不习惯和人说这些。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想起那个卑鄙的吻,目光忍不住缓和许多。

尽管是他抢来的东西,可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能得到的东西了。

喻嗔根本睡不着, 她担忧奶奶,一会儿不安地睁开眼睛,看看喻燃又闭上眼睛。

一旁的喻燃眉头微蹙,最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妹妹。

你烦不烦啊,挨着就挨着, 能不能不要动来动去。

喻燃犹豫几秒钟, 伸出一只手, 把她小脑袋往旁边推。

待一边儿去。

被哥哥嫌弃, 喻嗔眨眨眼睛, 老老实实坐端正。

徐学民捂住嘴, 低低咳了一声,掩饰自己想笑的感觉。身边柏少在喻燃推喻嗔那一刻, 下意识想站起来, 他身子微微动了动, 最后忍耐地坐了回去。

徐学民心想, 如果这时候能给柏少一个画外音,他肯定想说, 喻燃不让你靠,你靠着我好了, 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可惜他家柏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三个小时以后, 飞机在S市降落。

一行人下了飞机, 还得坐车去涟水镇的医院。

徐学民调好导航,亲自开车, 送他们回去。

柏正坐在前排,喻嗔和哥哥坐在后排。喻嗔焦虑不安,越靠近涟水镇,这样的感觉越明显,她怕自己到的时候,听到不好的消息。

喻燃始终维持着那个淡漠的表情,看不出他什么心情。

夜已深,回到阔别一年的涟水,即便在黑夜里,喻嗔也感觉到故乡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河流,以前每家每户房子挨着河流建,现在一些板房还没拆除,有几家新的小楼在黑夜里看不真切。

路上安安静静,房子里面亮着灯。

终于到了医院,喻嗔和哥哥下车。

她回头,对徐学民鞠了一躬:“谢谢您。”

喻嗔顿了顿,看向柏正,轻声道:“也谢谢你,柏正。”

柏正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得到她的感谢。她曾经傻乎乎追着他跑的时候,也是这样真诚而轻和。

他心里忍不住柔软下来:“不用谢,你去医院吧。”

喻嗔和喻燃连忙往医院跑。

徐学民看一眼柏少,道:“小姑娘吃软不吃硬。”

柏少这一身骨头太硬了,脾气也又臭又硬,怪不得人家讨厌。

柏正顿了顿,抿住双唇。

万姝茗对一双儿女招招手:“过来看看奶奶。”

喻嗔连忙走过去,床上的老人头发银白,她闭着眼睛,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老人家似有所觉,睁开浑浊的眼,看着孙儿孙女,眼中多了几分色彩。

“阿燃,嗔宝。”

“奶奶!”喻嗔眼中含着泪,握住老人家枯瘦的手。喻燃慢慢在老人身边蹲下,握住她另一只手,他嗓音低沉:“奶奶。”

奶奶笑了,眼神慈祥和蔼。她看看喻燃:“阿燃是大小伙子了,长得真俊,比你爷爷年轻时候还好看。”

喻燃没说话,握紧了老人家的手。

奶奶又看向喻嗔。

这个小孙女,才是她疼了十多年的心肝。因为喻燃总生病,喻中岩和万姝茗更多心思花在了喻燃身上,小姑娘从小乖得不像话,帮老人家干活,奶声奶气陪她讲话,还给她按肩揉腿。

老人家眼里泛出些许泪花,她的嗔宝,无异于是世上最好看的宝贝。

即便小时候被人忽视,她也快乐柔软地像个小天使。

奶奶说:“我没事,人都有这一天,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的。嗔宝,大城市好不好玩,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喻嗔忍住眼泪,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很好玩,和奶奶说的一样漂亮,没人欺负我,大家都很好。”

喻中岩端了碗水进来:“妈,喝点水。”

万姝茗连忙用棉签沾了,给老人润唇。老人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喝水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喻嗔说:“我来吧。”

万姝茗把碗递给女儿。

喻嗔悉心给老人喂了水,老人没什么精神,又闭上了眼睛。

万姝茗叹息一声,低声对喻嗔和喻燃道:“你们先出来,让奶奶歇一会儿。”

兄妹俩走出门,喻嗔咬牙,问道:“医生怎么说。”

万姝茗看看喻中岩,喻中岩手背在背后,眼里多了几分沉痛。

无需他们讲什么,喻嗔便明白了。

约莫就是这两天了。

万姝茗把喻嗔搂在怀里,拍拍女儿脊背。

春夜带着几分寒凉,一家人都待在医院,谁也没走。

医院外面,柏正在车里坐了一夜。

他也睡不着,去年他来涟水的时候,还是个实打实的混球,他恨透了牧梦仪对他的看法,心想即便来了涟水,他一个人也不会救,还非要活着回去不可。

他咬着草茎,恶劣地想,管他们去死啊。

然而涟水满目疮痍,他环视一圈,听见幸存者痛苦的哀吟。柏正低低骂了声,开始搜救幸存者。

他并没有遇见喻嗔的缘分。

余震来临,他被砸伤,伤得很重。柏正忍住疼痛,谁也没讲。

那天晚上,他昏昏沉沉睡在第一批志愿者营帐。

大家又冷又饿,后来他收到了一床被子。

有人说:“一个小姑娘说给你。”

血腥气弥散在他唇边,然而转眼,却被另一种馥郁的香气代替。

他睁开眼睛,他天生五感差,第一次闻到这么好闻的香,像是在补偿他十几年人生的寡淡滋味。

像是春天百花齐放,夏季和风温柔。

他因为一种味道,第一次心中悸动。然而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后来柏正才想明白,那原本是喻嗔给牧原的东西。

她也受着伤,却惦记恩人晚上会冷。

柏正漆黑的双眼看着涟水的夜空。如果没有他,是不是喻嗔已经和牧原两情相悦?

他们的青春里,他是个突兀的掠夺者,是一个错误的存在。

她给错了东西,他喜欢错了人。

追根到底,还是谁先动心谁更悲哀。

天渐渐亮起来,六点半时,奶奶精神变得很好。

她自己穿好衣服,戴上抹额,走出门去。

老人家一出去就对上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少女圆圆的眼睛看着她。

“奶奶。”

老人家知道,孙女没有睡。

她这轻轻一声唤,旁边的喻燃也睁开了眼睛,喻燃也没有睡。

奶奶冲两个孩子招招手,在唇上竖起一根手指,语气带上几分活泼:“别吵醒了你们爸妈,要和奶奶回家看看吗?”

喻嗔点点头,喻燃也沉默跟上。

祖孙三人,在天将明的时候出了医院。

柏正坐在车里,手抵着下巴看喻嗔。

她约莫哭得厉害,眼睛才那样红。喻嗔的感情清晰又简单,让她真正喜欢的人很少,可是每个得到的,都十分珍贵。

柏正没有跟上去。

在十八岁这年,他清晰地认识到,对于自己而言,喻嗔不可或缺。而对于喻嗔而言,自己最好永远不要出现。

喜欢这种事,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老人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皱褶的脸上布满笑意:“老头子啊,嗔宝和阿燃回家了。”

家里当然没人能应她。

这个房子是老人用补贴款和自己的存款修起来的,家家户户都换了新风格,但是奶奶依旧选择保留着喻嗔成长的模样。

人不能没有根,以后他们没了,总得给孩子留下一些可以纪念的东西。

她带着两个孩子去后院,公鸡打着鸣,高高昂起头,迈着高傲的步子在院子里走。

老人先喂了鸡,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揽一个孩子。

她慈祥地道:“长大咯,我们家两个孩子都长大咯。”

喻嗔知道,这多半是老人回光返照。

“阿燃要快乐一点,要有喜欢的东西,这个世界啊,有很多趣味。”

奶奶摸摸喻嗔头发:“嗔宝要永远这样乐观友善,好好保护自己。你们爸妈他们啊,一把年纪了,却不靠谱。没有人保护你的话,你要自己保护自己。从小你就爱笑,以后也要多笑。即便让人觉得你可爱讨喜,这辈子也会顺遂许多。”

上天馈赠的孩子,笑起来整个世界的阳光都温柔了。

喻嗔抱着老人,点点头。

奶奶低声唱歌给他们听,是小时候哄喻嗔睡觉的童谣。

“杨嘎嘎叶,水里飘,我和姐姐一般高。姐姐骑着大红马,我就骑着树棵叉。姐姐戴着银坠坠,我就骑着麦穗穗……”

太阳彻底出来,她的声音渐渐停了。

喻嗔捂住唇,低声啜泣。

喻燃垂下眼睛。

老人安安静静走了。

涟水镇下了一场春雨,万姝茗和喻中岩为老人办后事。

槐河的水晕开一圈圈波纹。

岁月养大了孩子,却带走了老人。

柏正没离开,他远远看着喻嗔,她时常发呆,有时候忍不住抱着膝盖小声抽泣。

老人离开,她应该是家里最伤心的。

喻燃并不会安慰她,喻中岩和万姝茗忙着,也没有时间照料她。

她的泪水似乎泡软了他又冷又硬的骨头,柏正第一次试着主动离开她。

他比他们所有人都先离开。

喻嗔跟着爸妈回T市那天,已经过去一周。

她整理好家里的东西,拎着行李,跨出院子。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到她面前,他看上去透着股机灵劲儿:“这个给你。”

喻嗔低眸,看见一个金色的画糖。

画糖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凤凰。

小男孩绞尽脑汁,想那个看上去凶巴巴的大哥哥的话,半晌说:“乖,你别哭了。”

他一本正经的安慰憨态可掬,她却依稀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喻嗔拿着小凤凰,轻声说:“谢谢你。”

透过家乡绵绵烟雨,她踮脚望了望,没有看见柏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