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官兵们,也不敢贸然进去。

小雨绵绵,到处是泥潭。

柏正蹲下,从泥潭里捞出来一只挣扎的幼猫,塞进徐家保镖的怀里。

幼猫感激地舔舔他手指。

柏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平静道:“不用跟着,我进去。”

徐家保镖没吭声,在他往那条路走之前,所有人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众人浅一脚深一脚走着。

离地震过去已经十六个小时。

如果被困在滑坡之中,没受伤还能撑住,受伤了,或者再一次余震,随时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山体滑坡实在太严重了,几乎看不出这条路原本的模样。

徐家的人训练有素,利用扩音器喊人。

另一批拿着声波震动生命检测仪,检测是否有被困者回应。

他们搜寻进行得十分困难。

山体崎岖,上面的石头随时摇摇欲坠。

四个小时以后,依旧没有得到一点儿回应。柏正全身是泥土,此刻心也沉了下去。

这条路像是看不到尽头,锉磨着人的意志。

“柏少,回去吧,不能再往里走了。”

柏正戴着黑色手套,握紧了探测仪,他一言不发,继续往前。

他答应过她,要把她父兄平安带回来。

他骗过她一次就够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就在这时,探测仪终于检测到了回应。

柏正道:“下面有人!”

所有人一下子亢奋,开始拿出工具搬开上面的石块和泥土。

努力了将近半个小时,他们终于在靠近山体的地方,发现了一辆破碎的中巴车。

一个少年手臂被压住,他被困在驾驶座上,昏迷了过去。

柏正一看,正是喻燃。

柏正说:“救人。”

几个人过来,给喻燃滴注生理盐水,喻燃的手臂已经被压了好一会儿,防止一会儿搬开重物后心肾衰竭而死。

他旁边的司机被砸中头,已经没了气息。

看得出来,紧急情况下,喻燃控制了方向盘。

车上还有七八个人,只有一个受伤最轻的妇女醒着,刚刚求救的声音就是她发出来的。

喻燃伤得也不重,不一会儿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获救了。他显得平静许多,声音沙哑道:“我爸,后面。”

柏正皱眉,开始刨车体后面的泥土。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他发现了昏迷的喻中岩,喻中岩的情况比大多数人糟糕。

柏正不敢贸然动他,依旧让人先滴注生理盐水。这样也没能让喻中岩醒过来。

伤得最轻的妇女已经被救了出来,她心有余悸,哭着说:“多亏那个男娃,关键时刻把车子开向了这个三角区,我们才没被活埋。”

她说的是脑子最好用的喻燃,是喻燃聪明又果决,给了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然而下一刻,地表再次震动。

妇女脸色骤变:“余震来了,快跑,山体还会滑坡。”

随行者也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慌乱道:“柏少!赶紧走。”

柏正看着困在车里的喻中岩,如果他走了,经历第二次滑坡的喻中岩,就彻底没命了。他眼神一厉,翻身进残缺的中巴车,试图把人救出来。

“柏少,松手!”有人大喊道。

山体再次滑坡。喻燃红了眼眶,也想过去,却被人死死架住。

石头和泥土齐齐滚落,众人带着伤员躲进最里面的三角区,然而柏正还在外面。

随行者大喊:“柏少,放弃他!赶紧过来。”

不、不能放弃。他答应过嗔嗔的。

他心中只剩这个念头。

不能骗她……再也不能骗她了……

已经来不及把人拉出来,柏正用脊背挡住车窗。

碎石和泥土落下,飞溅在他背上。

他全身颤抖,咬紧牙关。

昏迷过去的最后念头,他想,这样痛,幸好没让她来。

怪物

小雨连绵下了几天, 电视里新闻,每天都播报灾区的消息。

喻嗔请了两天假,陪着万姝茗一起关注灾区消息。让人欣慰的消息是, 涟水本就是重建的灾区,房子如今都是防震结构,伤亡减到了最小。

但可惜的是,她们并没有从电视里看到任何关于喻中岩和喻燃的消息。

不仅如此,柏正和徐家的人,喻嗔也没有看见。

就在她的焦急感到达顶峰时, 通讯恢复, 喻燃打电话回来了。

少年的嗓音沙哑, 他说:“我们, 没事。”

万姝茗再也忍不住, 捂着唇哭起来:“谢天谢地, 没事就好。阿燃,你爸爸呢, 让爸爸说几句。”

她没听见喻中岩的声音, 依旧不放心。

电话转到喻中岩手中。

喻中岩吃力道:“姝茗, 嗔嗔, 让你们担心了。”他比喻燃伤得重,说几句话都吃力。

万姝茗听出了他的虚弱, 连忙道:“你好好修养,先别说话了。”

知道爸爸和哥哥都没事, 喻嗔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去。然而柏正情况却不知道怎么样。

“哥哥!”喻嗔忍不住道, “他……”

喻燃眼里平静。在喻嗔开口问出来之前, 他说:“活着,在医治。”

柏正为喻中岩挡住了碎石, 也亏得他命大,余震导致的山体滑坡并不严重。

徐家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等余震过去,连忙把柏正和喻中岩救出来。

喻燃智商达标,情商却不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让妹妹更加担心。

但也亏得他堵住话题,才没让万姝茗有疑惑,万姝茗以为女儿问的是喻中岩。

喻燃轻飘飘“活着”两个字,让喻嗔坐不住。

下午万姝茗补眠时,她连忙跑出门。

喻燃不知道去哪里找徐学民,只好去柏正的房子。

她蹲了好一会儿,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

徐学民叹了口气,走过去:“喻小姐。”

“徐叔!您知道柏正怎么样了吗?”

徐学民自然知道,他和徐家的人没有断联系,柏正受伤没多久他就知道了。

徐叔说:“他没事,受了点轻伤。”

喻嗔松了口气。

“我能和他说说话吗?求求您了。”

徐学民记得柏正的叮嘱,他说:“当然可以。”

他接通灾区那边,没一会儿,传来少年低哑的嗓音。

“喻嗔。”

“柏正。”听到他的声音,喻嗔连忙问,“你受伤了吗,严不严重?”

柏正抬起手,视力模糊了一瞬,逐渐清晰。

他脸色苍白,笑着说:“我没事,你要乖,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喻嗔终于松了口气,这几天的担忧,让她放松下来,几乎腿一软站不住。

徐学民垂眸站在一旁,等喻嗔打完电话,又把她送回家。

徐学民始终表现得很平静,毫无异样,等喻嗔离开后。他才揉了揉眉心,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几丝悲哀感。

柏正没有骗喻嗔,没几天,喻燃和喻中岩回到了t市继续接受医治。

喻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除了被压住的手臂恢复需要时间。

喻中岩需要住院,观察是否有后遗症。

这个时候已经四月中旬了,万姝茗陪着喻中岩,喻燃重新回到了三中学习。

六月份就要高考,他的时间很宝贵。

然而柏正始终没有来找喻嗔。

她心中不安,曾经少年骑了半夜的车,只为看她一眼。可是现在他至今没有来找她,这让喻嗔心中惶惶。

“哥哥,柏正真的没事吗?”

喻燃也不确定,他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嗯。”

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大家上飞机那天,柏正甚至没要人搀扶,自己上了飞机。

能走能站,没有缺胳膊少腿,应该没事吧?

喻嗔的不安,被徐学民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柏正在徐家的医院接受检查。

医疗灯照在他眼睛里。

眼前模糊一团光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柏少,您能看见这是什么图案吗?”

在柏正眼睛里,他只能看见一团青色的光影,过了好一会儿,它的轮廓清晰起来。柏正嗓音沙哑道:“雨伞。”

他自己坐起来,知道自己身体出了问题。

过了一会儿,徐学民出来了,与他坐在一起。

一个少年,一个老人。

看着雨后晴朗的天空。

“我怎么了?”

“视网膜功能开始退化。”徐学民手指交叠,“您的耳膜,也会渐渐出现问题。”

他扯了扯嘴角:“也就是说,我会成为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徐学民默认了:“这并非大问题,视网膜可以移植,听力也能恢复。”

柏正垂眸:“来支烟。”

徐学民为他点了支烟。

柏正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此刻甚至想咳嗽。他掐灭了烟,烟雾弥漫,模糊了他的面容。

柏正自嘲地笑了笑:“我真的是因为砸到了头,才会这样吗?从小我的触觉,嗅觉,味觉,都十分薄弱。老徐,你在瞒我什么,我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徐学民沉默。

“家族遗传病?”

徐学民摇头:“抱歉,小主子,我不能说。”

这还是柏正有记忆以来,徐学民第一次拒绝自己的问话。

柏正皱眉,难免有几分暴躁。

徐学民不能说的事情,除非有人给他下了死命令。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徐学民压抑住眼里几分痛色,他道:“趁您视力消失之前,您要去看看喻小姐吗?她最近很失落。”

柏正有几分茫然:“有一天我真的看不见听不见了,她会嫌弃我吗?”

他不怕失明,不怕听不见声音,但他害怕失去她。他那么难……才得到她的喜欢啊。

徐学民:“喻小姐是个好姑娘。”

少年眼里终于燃起了光。

“嗯,她是。”他也会好起来的,他要养她,而不是拖累她一辈子。

徐学民只为他感到心酸和苦楚。

喻嗔一直见不到柏正,她找过他一次,但是那天柏正不在家。

她心中的不安浓郁,忍不住揣测柏正到底伤得有多重。

他想来不怕苦痛,什么都一个人扛,越这样想,喻嗔越担心。

直到周三的早上,晨光熹微。

天还没亮,余巧轻轻推了推她,在她耳边道:“嗔嗔,柏少找你。”

喻嗔醒过来。

“他在银杏林等你。”

喻嗔穿好衣服,这时候还早,整栋宿舍楼安安静静。

清晨一层薄雾笼罩学校,喻嗔本以为自己很难出宿舍楼,没想到一下去,宿舍阿姨默默给她开了门。

她穿过泡桐树小道。

再往后就是一片银杏林。

喻嗔一眼就看见了他。

柏正手插兜里,安安静静看着她。他眼里的光很温柔,让她心一下安定下来。

喻嗔连忙跑过去,打量他:“哪里受伤了,还疼不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附身,把娇小的少女抱在了怀里。

四月的春天,银杏叶翠绿。

少年嗓音好听得像是大提琴。

“嗔嗔,我没再骗你。”

嗯,你不是骗子,你是英雄。

“我这段时间,一直很担心你,柏正,你到哪里去啦?”

柏正:“受了点轻伤,在养伤。”

喻嗔连忙道:“哪里受伤了?”

“没事,已经好了。抱着你,什么都好了。”

他这样说着,然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有片刻空芒——

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少女身上的香也淡了。

甚至她在说什么,他都听不清。

柏正不动声色,用更紧的力道抱住她。

好在过了一会儿,世界的色彩渐渐鲜明,他也听见了她的声音。

“……柏正,还好你回来了。”

他低声道:“嗯,我永远陪着你。”

即便看不见,听不到,从生到死,我都陪着你。

他不记得哪一年,偷跑下楼去捣蛋的时候,看见了牧梦仪桌子上的诗集。奥地利诗人那首诗,在这一年,才渐渐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