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允承静默片刻,把头扭过来,大大方方,欣赏女郎轮廓秀美的侧脸。

他们之间,隔着两拳距离,不过直到天亮,这两拳距离也无任何改变就是了。

第二日一早,秦嫀先醒。

看见赵允承眼底淡淡的青黑,心中紧了紧,没惊动他。

这一觉,赵允承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看见陌生的帐帘、床铺,他顿时一阵警惕,坐起来掀开床幔。

近晌午的阳光一照,摄政王眯了眯眼,有点不敢置信,已经这么晚了?

“夫君醒了?”秦嫀就待屋里,看见他起了,忙命人去端水来伺候,而自个过来给郎君更衣梳头:“这一觉睡得还好?”

赵允承心道,本王从昨夜一直睡到眼下,好不好你自个心中没数?

“还好……”发现女郎给自己穿的是白衣,他皱眉:“把我的黑衣拿来。”

赵允承昨夜换下的黑衣,被丫鬟拿去洗了,秦嫀不确定干了不曾,便叫人去看看。

好在现在是暑天,阳光灿烂,倒也干透了。

赵允承往日一过五更天便无法再入睡的,这也是他偶尔会头疼的原因,昨夜睡得那么好,他几乎要怀疑秦嫀给他下了什么迷药。

不过睡了这些时辰,那日醒来的疲乏倒是一扫而空。

人都是一样的,身子轻松了,心情自然也不会太差。

秦嫀见他早上没有起来练剑,就知他状况有多不好了。

今天起来也是小心地哄着,梳洗后投喂了些吃喝,又留他休息了半个时辰。

二人喝茶时,秦嫀看见坐在远处不停观望的狸奴,笑道:“平时狸奴喜欢粘你,今日却也知道分寸,不来打扰。”

赵允承顺着秦嫀的视线,瞥了眼那只据说很粘白衣的狸奴,脸上不屑,继而不着痕迹地阴笑了一下。

“……”白色小狸奴顿时被吓得哈了哈气,弓着腰背跑走。

因着赵允承马上要走,秦嫀握着他的手叮嘱:“夫君回去国子监,切莫废寝忘食,需得好好爱护身体。”

鲜少有人这样对赵允承,因此他浑身不自在,眼睛一直看着别处,不曾表示。

秦嫀凑近他:“晚上一定要早些睡觉,下次见到夫君的时候,我希望夫君眼下的青黑已经散去了。”她轻叹,用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赵允承的眼下。

“……”赵允承想偏头避之,但思及白衣那混账定然享受至极,他亦只能忍耐,这还不算,还得挤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

温和?

这笔账他会好好记下的。

秦嫀踮脚亲了他一下,微笑:“好了,去吧。”

没曾想又被亲了一口,赵允承心中不忿,此女惯爱占他便宜,但当着众多人的面,摄政王也只能大方地点点头。

赵允承赶紧挎着刀,翻身上马,被狗撵似的回了摄政王府邸。

秦嫀挥了一下手,心中倒也好奇,那匹黑马怎之前不曾见过,难道是夫君新得的坐骑?

倒是很威风。

目送赵允承的背影渐行渐远,秦嫀转身回府。

-

两刻钟后,昨夜消失了一整夜又大半个白天的王爷,竟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高远赶紧跑过来看看。

只见人无事,马也吃得饱饱的,这是上哪儿去了?

高远忙道:“我的王爷,您昨儿上哪去了?可担心煞小的了。下次莫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地……”持刀冲出去:“小的这心啊,看见您回来终于踏实了。”

旁的他也不敢说。

看见王爷面色如常,也不见憔悴,他就谢天谢地了。

摄政王动了动嘴,想叫高远别啰嗦,但是瞥了眼高远的两鬓,便临时改了口:“没去哪里,出去吃酒用饭,睡了一觉罢了。”

“原来如……”高远说到一半,卡住了,抬头不敢置信地瞧着王爷,吃酒用饭,睡睡睡,睡了一觉?

夭寿哦,王爷去逛窑子了?

高远心里很不平静!

赵允承心里也不平静,要知道,往日回到这王府里,算是他唯一能够静心之处,但昨日,知道白衣瞒着他另起炉灶,在外城安了家,他心里便不痛快。

大家都是一样的遭遇,凭什么白衣能置身事外?

享受人伦之乐是吗?

赵允承决定,在这个月的信中,就毁掉白衣的如意算盘。

他要让白衣知晓,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能做,什么又不能做。

赵允承沉下眼神,微微一笑,恢复往日不可捉摸的样子,回去更换官服。

“王爷又要出去?”高远从王爷逛窑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瞧见赵允承又要出门,担忧地劝道:“王爷当心身体,您还在吃药呢,别太操劳了。”

说到吃药,赵允承便一阵磨牙,没好气儿,无力道:“去煎来罢。”

这个月的信中,他绝对绝对,要好好敲打白衣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黑·顾全大局·衣:我帅爆了

(你喝药的样子的确帅爆了)

第37章

东京城的天, 说变就变。

上午阳光灿烂,下午昏天黑地。

司里今日派出不少人手,在各处办差, 有些被困在坊间, 有些头顶大雨跑了回来。

“又下雨了。”刘提点甩甩被雨水滴到的袖子,笑问身边的面瘫郎君:“严副使,佳期已近?”

严副使露出一抹沉稳的笑:“定在九月初。”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大门, 身边都是像他们一般跑回来躲雨的人,有些还牵着马, 好不狼狈。

“严副使,摄政王正在寻你。”一个押班过来说道。

摄政王来了吗?

严副使不由和刘提点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忐忑,然后严副使点点头, 收拾了一下自己, 便匆匆地赶去拜见。

紧闭的房间内,摄政王坐在书案前, 看他们这半个月查到的消息,其中有整个东京城,乃至于各地要紧官员的消息, 都是司里派出去的探子搜回来的。

也就是说, 这些官员们的一举一动, 赵允承瞧得一清二楚。

但就在这么森严的眼线之下,依旧有一件事,差点就成了漏网之鱼。

这就让赵允承很不高兴了, 或者说,他严重怀疑严副使也是参与其中的一员,否则怎会这么巧合?

严副使弯腰作揖道:“属下参见王爷。”

啪地一声。

赵允承将一封密奏扔回桌案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脆响。

然后他便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端着茶,命令道:“严副使,将你迎娶秦家女的来龙去脉,细细给本王说一遍,最好别有半分遗漏……”

“是。”严副使心下一紧,回道:“一日属下下衙归家,属下的母亲便与属下说,白天宫里的舒窈女官来说亲,说的就是那秦府的二女郎,属下一听……才知晓是您让属下查过的秦府,不过属下的母亲说这门亲事好,于是属下就答应了。”

怎么了?难道摄政王并不满意自己答应了这门亲事?

赵允承眯眼:“你只知道这么多?”

严副使点头,咽了口唾沫道:“都是家里张罗的,属下只知道这么多。”

赵允承一晒,想起什么似的道:“那日在金鳞池,你见的秦家二女?”

而他自个,便在天光寺邂逅了秦家三女。

严副使又点点头,回:“确是如此。”

顿了顿,严副使抬了抬眼皮,斗胆问道:“王爷是否不满意属下答应这门亲事?”

赵允承没有不满意,他只是担心严副使成了白衣的人,蠢货白衣,秦家二女得以嫁进严家,定然是有他插手。

但不知为何,选来选去,竟选了他身边的人,这可不是白衣的做派,对方恨不得跟他撇清关系才好。

那么这件事便很有可能是个乌龙。

“啧。”今天第1000次觉得白衣是个蠢货的摄政王,心里烦得不行,把茶盏放回去说道:“以后沈府的事你少管,你和你妻子也少去来往,好了,下去吧。”

严副使不解,就这样?

“是,王爷。”严副使要走。

赵允承又叫住他:“明日起升你做提点,以后好好办差。”

严云祈一喜,忙弯腰道:“谢王爷抬举,属下定然鞠躬尽瘁。”

赵允承没管他,只是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径自出了神……他记得他出生那天,也是风雨飘摇,皇祖母说的。

说起皇祖母,他已经好些年没去寿安宫见过,也不知记忆里的那张脸,是否有变化?

那位与他非亲非故的老人,对待小时候温柔善良的他十分慈爱,黑衣自从和白衣一分为二之后,便彻底断了这些眷念。

认真说起来,太皇太后所喜欢的,也只是白衣罢了。

而他黑衣,呵,他谁也不爱,也不想叫别人来爱自己。

无聊。

雨一直下,同时也收到江南的急报,水患终究还是来了。

赵允承心中不痛快,传了一则通知下去,希望大乾的官员们按照品级捐款赈灾,当然了,不捐也不强制。

这话传下去,满朝文武官员脸绿不已,何为不捐也不强制?这话从赵允承嘴中说出来,他们如何敢相信?

他们更相信,如果哪一个真的敢不捐,恐怕当天夜里就会离奇死亡,之后被随便扣个罪名,连家产也一并抄了充盈国库,这绝对是赵允承做得出来的事情。

官员的清誉在他眼里算什么?

什么也不是。

瞧着这些人乖乖地捐款,摄政王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丢丢,然而看见捐上来的数量,其实对国库来说杯水车薪,他的心情便又不好了。

清算捐款的其中一名青衣官员,在他身边阿谀笑道:“王爷,咱们大乾的官员都是清官,两袖清风,手里哪有什么钱,那些隐于世的大世家才是私库充盈。”

大世家:?我们世家挖你祖坟了!

赵允承看了他一眼,露出笑意来,眼中写着‘你很不错’,笑道:“依你之见,用什么名义让他们出钱?”

水患年年有,这个理由恐怕不好使。

世家不等同于官员,他们可以不买朝廷的帐,也能活得很滋润。

那官员道:“历来世家要清名,不若就编写一册世家集,若有人煽风点火的话,微臣相信,应该会有很多世家愿意出钱买排名。”

赵允承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青衣官员忙道:“回摄政王,微臣叫方平。”

赵允承一抬手,任命此人道:“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若是办好了,少不了你好处。”

方平深深一鞠到底:“微臣领命。”

-

八月六日,是李贵妃的忌日,也是赵允承的生辰。

然而摄政王府上下,一丝喜悦的气氛也无。

因为王爷并不过生辰。

别说生辰了,他恨不得自己就没生下来过。

早上天未亮,摄政王府的马车就出门去了。

载着一夜未阖眼的摄政王,朝李贵妃的墓地而去。

李贵妃死后,皇帝将她葬于皇陵。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她并不想葬在皇陵好吗?

赵允承得权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李贵妃的墓地迁移出来,葬在京郊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因着担心有人去破坏,赵允承还在墓地周围建起了一座宅子,派人经年把守。

王府的马车到了之后,看见一行人被拦在外面。

“谁?”赵允承问。

高远忙在帘外回答:“王爷,是……是李家人。”他很是担心,王爷见了他们又会疯。

这李家人也是的,明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还来跟前讨嫌!

“呵……”赵允承一声冷笑,听声音还挺正常:“怎么着?几年不来,以为我把那茬忘了?还是觉得我年纪大了,心就软了?”

高远汗颜,说道:“您才二十出头,正值壮年,怎么会老呢?”

赵允承心道,你懂个屁,你什么也不懂,噢,你也没机会懂。

“过去吧,别管他们。”马车内懒洋洋地吩咐了一声。

高远开开心心地道:“喏。”

马车驶过去的时候,有人在外头喊:“修晏!”

赵允承翻白眼,修晏是白衣的字,可不是他。

那人又喊:“我知你在里头,我是筠庭的阿兄,李晋安,今日特来拜祭她,你让我进去罢!”

这人说到后头,声带哽咽。

“哭了啊?”赵允承喃喃自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这个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当初皇帝微服私访李家,李家可是想着把其中一个女儿送入宫当妃子的,大女儿已经跟国公府定亲,那么便只剩下小女儿。

小女儿痴恋大姐的未婚夫婿,不仅不愿意去服侍皇帝,还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姐姐骗去。

可真是好计谋。

所以这个生下来的奸生子,长大后就把李家想要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斩了啊。

李晋安追在王府的马车后头,大声道:“修晏!我阿爹……阿爹已经卧病在床,时日无多,他叫我告诉你,他对不住你,对不住你阿娘——修晏——”

赵允承心想,对不住,这三个字有何用?

你悔你的,我做我的。

咱们并不相干,可笑,你还想来感动我不成?

任李晋安在后头如何痛哭流涕,马车绝然而去,追到门口之时,守卫把他拦下:“速速离去,若再擅闯,休怪我等不客气!”

后面随他一道来的李家人,连忙上前把他劝到一旁:“阿爹,该说的也说了,试也试过了,既然他不理睬,咱们就打道回府……”

李晋安哇地一声哭起来,老泪纵横,跪在地上道:“都怨我没本事,当初若不是阿爹想为我铺路,何至于此?”

如今李家衰败,二妹妹和侄女无脸见人,一切都是他的错。

子女看着不忍,其中一小郎君抿嘴道:“照我说,他也气性太大,不就是……”

“阿弟!”一位女郎怒斥。

李小郎君不服气,争论道:“难道不是吗?当初只是一场意外,谁也没曾想到。”

李晋安脸色难看,明白这就是赵允承生气的点,当初出事后,他阿爹为了维护李家的名声,并没有承认小李氏设计陷害姐姐。

因为一个女儿已然折进去了,若是闹开来,他们李家颜面何存,皇帝的颜面何存?

倒不如隐瞒事实,然后将小李氏嫁入国公府。

光凭这一点,就够赵允承恨他们一辈子的。

“唉……”李晋安自觉无颜再恳求,他命一子一女,朝着妹妹墓地的方向,磕三个响头。

女郎很听话,那小郎君却是不服气,因为就是这位从没见过面的姑姑,闹得他们李家衰败至此。

赵允承在里头足足呆了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就瞧着李贵妃的墓碑。

一会儿在想,自己来这里看望阿娘,阿娘会不高兴吗?一会儿又在想,如果阿娘还活着,现在又是什么光景?

那样就没有他了吧。

可是想来想去,那样却是最好的。

这丑陋的世间,恶臭的人们,谁稀罕呢?

“王爷?”眼瞅着天快黑了,再不走城门便要关闭,高远斗胆上前说道:“您做了一天了,不累吗?”

赵允承没说话。

高远轻叹:“不若,咱们回去吧,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吃碗面。”

过生辰怎么能不吃长寿面呢?

但他知道,不能直接提出来。

王爷会不喜的。

赵允承眼神空洞,低声道:“热水澡,吃面?”

高远连忙点点头,语气小心翼翼道:“或者……您还能去外边,吃酒用饭,睡一觉……”

逛窑子放松放松,也不是不行的。

“外边?”赵允承自言自语:“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怕本王不够烦吗?”

那是白衣的家,不是他的家。

高远捏了一把冷汗,自己这是说错话了?

正忐忑,摄政王便站了起来:“那就走罢。”

高远还傻着,问道:“王爷想去哪?”

赵允承停住,瞪了他一眼:“不是你叫本王去外边吃饭睡觉吗?”

高远连忙点头:“哦哦,走。”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的马车顺利入内,然而其实,就算赵允承大半夜回来,守城的官兵也不敢不开。

高远顺利地将王爷哄好了,心里头高兴得很,笑眯眯道:“王爷想去哪一家?”

说起来这花街柳巷,他这把年纪还没逛过呢。

今儿个托了王爷的福。

坐在马车里头闭目养神的摄政王道:“把我送到紫金胡同口,本王自己会去。”

高远讪讪,怎么地,竟不带老奴吗?

马车到了紫金胡同门口,一道挺拔的黑影跳了下来。

“高远,明日上午,罢了……”赵允承改口:“晌午让马车来这里等候。”

高远:“……”

高远一张老脸上有点怨念:“喏……”

沈府,灯火通明。

秦嫀记得今日是赵允承的生辰,本想亲手做些吃食送去,但一直做的都不满意,而且也怕给对方添麻烦,便打消了此念头。

“那便先练练手吧。”面容柔美的女郎,在灶房里一边和面一边笑道:“这回做出来味道应该就差不多了。”

月英点头笑道:“其实夫人上一锅做的就很好吃了呢。”

她和沐芮现已是吃得饱饱的。

这时,外边有人进来禀报道:“夫人,主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