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宴席摆了两桌,男一桌女一桌,当中用十二扇黑漆镙钿的大立屏隔开,热菜一上,大家都与平隽说过话后,赞扬他的话便开始不断的飘到女眷这边的席上来,平隽却始终谦逊有礼,落落大方,让人越发的赞不绝口。

古氏眼珠子直转,这样的家世人品,若是她的沫儿能嫁过去,就算那个没良心的再偏心再被迷了心窍,也定然不敢再慢待她们母女…不过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平西侯府内外那么多房人,做女儿的能有一个的娘家,到了夫家当然可以随时都挺直了腰杆,可若是嫁进去媳妇儿,就不是那么轻松了,最好自己能尽快给沫儿添一个弟弟,那样她将来受了委屈,也不用担心没人替她出头了。

想到儿子,古氏立马想到了陆氏才生下的女儿,心情就更好了。

那个贱人真以为自己能一举得男了,呸,也不看看她那副狐媚子外道的样子,像是有那么大福气的人吗?果然乐极生悲了,她一定要趁这段时间,尽快怀上嫡子才是,等她生下了儿子,简君平哪怕即刻去死呢,也不与她相干了,她只要教养好了儿子,将来凤冠霞帔尊荣富贵自有儿子挣给她,还要男人做什么!

次日,平隽便开始跟着简浔和宇文修,一道在松风水阁念起书来。

简浔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他两日,发现他虽时时一副聆听父亲授课的样子,实则心思根本没放到那上面,但父亲提问时,他却全部能答得头头是道,课后的功课也完成得有声有色,一笔字更是写得蛟龙游走一般,不知道的人见了,至少也得以为有十几年的功底,可他分明还不满十岁。

显然,平隽在藏拙,就跟她一样。

可她是因为多了一世的经历,因为该学的都已学过一遍了,才不得不藏拙,充其量只能算是投机取巧,平隽却是真个天赋异禀,才学过人,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来跟着父亲念书呢,父亲的才学,只怕比他高不到哪里去。

何况他前世既十三岁便中了解元,如今也是时候该进学了,怎么还跟着家里的西席念书呢,得多有才学的西席,才教得了他啊?

简浔猜疑着,渐渐又发现平隽其实很瞧不上她和宇文修,看他们的目光,就跟大人看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和优越感,大抵是恃才傲物,觉得他们与他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与他们一起念书上课是在侮辱自己?

这个念头让简浔十分的不舒服,她竟然被个不满十岁的小破孩儿给鄙视了?!

翌日简君安给三个孩子讲完了《论语》,因见时间还早,索性又给他们讲起了《驭人经》,问三个小的都有什么看法,他们现在是不懂驭人之道,但早些接触起来,总是有好处没坏处的。

简浔见父亲话音刚落,平隽便又微微勾起了唇角,一脸的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笑父亲的提问太简单,还是笃定她和宇文修都答不上来,头脑一发热,“噌”的就站起来说道:“父亲才有《驭人经》有八驭,驭吏、驭才、驭士、驭忠、驭奸、驭智、驭愚、驭心,问这八驭之中,我们以为哪一条最难?女儿以为,表面看似驭心最难,盖因不知其心,不驭其人也,可是以女儿浅见,这个应当排后,还是驭奸更难些。”

“哦?”简君安大感兴趣,“仔细说说听听。”他当然知道女儿聪明有见地,却没想到她是如此的巾帼不让须眉。

便是平隽,嘴角的似笑非笑也不自觉敛了去,看向简浔的目光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

简浔自己却是后悔无比,平隽鄙视不鄙视她,又有什么关系,二人以后难道还能打上什么交道不成?真不该一时头脑发热的。

余光却瞥见宇文修正满脸崇拜与期待的看着自己,摆明了希望自己能借此机会杀一杀平隽的威风,简浔想起自己这般沉得住气的,这些日子都被平隽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倨傲和居高临下怄得够呛,何况宇文修是真孩子,必定更怄…立刻又不后悔了,侃侃而谈道:“世间奸佞何其多,奸不绝,惟驭少害也。奸佞之心最深不可测,要是连奸佞都可驾驭,那其他的自然也不在话下了。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力除奸,以忍容奸,短短几句话,却有大智慧,然要做到这几点,自己先得修心养性,所以这世上唯奸佞最难除,因为锄奸者熬不得,不是不明白,而是熬不得!”

平隽忽然站起来,“啪啪”鼓起掌来:“好一句‘不是不明白,而是熬不得’,英雄所见略同也,大表妹实在见地独到,我自愧不如。”

看向简浔的目光,这会儿就不只是郑重,更带上了几分欣赏。

倒让简浔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来平隽也不是真如她所认为的那样眼高于顶,丝毫不将不如自己的人放在眼里,反而知错能改,对着自己一个如今才五岁多的女孩儿都能这般自然的说出‘自愧不如’这样的话来,也许真是她先入为主,小心眼儿了?

不过话说回来,天才哪个又是没有这样那样怪癖的,平隽不过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恃才傲物而已,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罪过不是吗?他傲的又不是自己的出身家世。

之后再看平隽的一举一动时,便宽容了许多,而平隽知道了她也是有真才实学,聪明机敏之人后,也对她生出了几分惺惺惜惺惺之感来,不管是课堂上,还是私下里,两人的关系都无形中缓和了许多。

过了几天,古氏忽然找到崇安侯,说想让简沫也去松风水阁一起跟着简君安念书,“…人从书里乖,浔姐儿不过只比她大两岁,因为跟着大伯念了书,便比她沉稳懂事了十倍不止,儿媳倒也不敢奢望她能跟浔姐儿一样,但能多少懂些道理,也是好的,还请公爹成全。”

崇安侯这一年以来,对古氏是有颇多不满,但想起自己儿子做的那些事,又觉得不能太苛责儿媳,听了这话,思忖片刻才道:“你这话有理,‘人从书里乖’,就让她也跟着她大伯念书罢,伯彦那里,我会与他说的。”

绝口不提让简沫跟着简君平念书的话,哪怕简君平是举人,学识怎么着也比简君安强得多,这个儿子,真正是废了啊,如今是有他弹压着,他还不至于荒唐到没了边儿,等明儿他不在了,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原来陆氏生了女儿后,简君平虽失望不是儿子,想着到底是自己和陆氏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和见证,何况先开花后结果也是长有的事,短暂的失望后,也就欢喜起来,兴冲冲给女儿起了名‘涵’,打算回了崇安侯后,便把简涵的名字给添到族谱上去。

崇安侯没想到儿子眼见自己都名声尽毁,前途渺茫了,还不思悔改不思进取,头悬梁锥刺股的准备来年的春闱,要知道这可是他如今唯一的出路了,他是坏了名声,可那样的事民不举官不究,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只要他来年高中了,便是瑕不掩瑜,要留在盛京,还是外放出京,他还这么年轻,前途总体来说仍是有望一片光明的。

谁知道他竟还将全副心思都放在那个心术不正的女人身上,他怎么就养了这么个气人的东西,气得当即摔了手里的茶盏:“她一个无媒苟且的小妾生的庶女,凭什么从水字的辈分?看来你是忘了当初连沫姐儿的名字都是沾的浔姐儿这个侯府嫡长女的光,才能跟简氏这一辈的男丁一样,从水字辈了,如今你竟还想让自己的庶女也从水字辈,你是不是非要我将你逐出家门和族中,你才能真正得到教训?”

骂得简君平脸白一阵青一阵的,羞愤而去,回去后简直没脸去见陆氏。

还是陆氏打发跟前儿的丫鬟找到他,他推拖不得,这才去了陆氏屋里,艰难的把情况与她说了个大概,“…如今只能委屈我们的女儿从草字辈,叫简菡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最疼她最爱她,尽我所能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将来势必会让你们母女风风光光的一雪今日之耻的!”

陆氏却一脸温柔与理解的反过来安慰他:“嫡庶尊卑天然有别,侯爷又是那样端方正直的一个人,也难怪他见不得这些,平郎千万别与侯爷硬来,省得弄得你们父子失和,那我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横竖水字涵和草头菡读来都是一样的,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实在不必定要争出个子丑寅卯来。”

顿了顿,又道:“我早说过很多次,只要能与平郎长相厮守,我什么都不怕,难道平郎已经变心了?既然你没变心,眼里心里仍只有我一个,那就别再时时都将‘委屈’两个字挂在嘴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自己知道自己不委屈就足够了。”

说得简君平满心的感动与柔情,道:“那我今儿哪里都不去了,就留下陪你和菡儿可好?咱们的女儿,果然天生就是美人胚子,将来还不定要迷倒多少好儿郎呢!”

陆氏忙笑道:“可别,一来我如今还没出月子,屋里不干净,平郎在这里待得长了,没得白沾染了晦气,二来春闱就在眼前了,平郎也该抓紧时间温书才是,只要平郎来年能蟾宫折桂,多陪我们娘儿一些少陪一些,又有什么关系,我要的是与平郎长长久久,又不是这一朝一夕。”

好容易将一步三回头的简君平给送走了,又说自己累了要睡了,将一应服侍的丫头婆子都打发了,只留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宝婵在屋里后,方冷下了脸来,沉声道:“成日里都说我委屈了,他倒是做点什么来让我不委屈啊,原以为跟了他,总算终身有靠,将来也总有扬眉吐气的一日,却没想到,他全是哄我的,我真是瞎了眼!”

越说越气,又恨声道:“还害得我姨娘都这么大年纪了,被那个老妖婆给送回老家去,不定已被磋磨成什么样儿,弟弟也是,娶了老妖婆的娘家侄女儿,就算将来袭了爵,这辈子也毁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就遂了老妖婆的意,嫁了那糟老头子呢,好歹姨娘和弟弟的日子能好过些。”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急得宝婵忙道:“小姐还在坐月子呢,可不兴哭的。”

不好顺着陆氏说简君平的不是,且知道如今说了没什么好处不说,还会火上浇油,只得小心开解起她来:“二爷待小姐还是好的,您看这屋子,没有三五千两的,怎么布置得下来,全是二爷亲自布置的,屋里服侍的丫头婆子也全是二爷亲自挑选的,不然那一位早使不知道多少次坏了,还将自己的私库都交给了小姐,可见心里有多爱重小姐…只是暂时侯爷还健在,二爷不好与侯爷硬来,才落了下风罢了,等来年二爷高中了,岂有不带小姐外任的?还有世子爷,听说的确一年到头都吃着人参荣养丸,可见不是个有寿元的…小姐千万别灰心,日子还长着呢,您不是常与奴婢说,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吗?”

宝婵便是那日在武定伯府家庵向简君平诉说陆氏委屈的那个丫鬟,打小儿即服侍陆氏,对陆氏是忠心耿耿,之前陆氏与简君平未婚苟且事发时,武定伯夫人第一个就要卖了她,是陆氏拼死保下了她,又将她带到了崇安侯府来,她才能有如今的安生日子过,自然对陆氏越发的忠心,陆氏便是让她即刻去死,她也必定不会眨一下眼睛。

陆氏也知道宝婵一心为着自己,闻言总算渐渐平静了下来,叹道:“你说得对,日子还长着呢,我前面十几年都忍过来了,如今还有忍不得的?”

话虽如此,一颗心终究落不到实处,见简菡睡得正香,爱怜归爱怜,还是忍不住遗憾,“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若是个儿子,我也就不必这样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了。”

------题外话------

假期大家玩得高兴吗?瑜也出去玩了,所以,留言没能及时回复,或者有送花送钻的亲没及时感谢的,千万要见谅哦,O(∩_∩)O~

另:月初了,亲们有月票不?有月票的投给瑜好伐?爱你们一万遍,O(∩_∩)O~

☆、第七十回 原因 打架(求月票)

陆氏虽觉得满心的委屈满心的失望,发泄一回,叹息一回,也就很快调整好了心情,与宝婵道:“设法打听一下新进门的大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忌讳什么,跟前儿谁最得力,最好能尽快与她跟前儿的人搭上话…哼,古氏那蠢货不就仗着有侯爷护着她吗,等她因为与大夫人争管家大权,争得你死我活惹得侯爷也厌了她后,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在简二夫人的位子上坐多久!”

若没有侯爷护着拦着,二爷十有八九还真做得出休妻之事来,那自家小姐不就可以扶正了…

宝婵先是一喜,继而便皱起了眉头:“大夫人是长嫂更是世子夫人,于情于理都该主持中馈,而且侯爷和大爷摆明了都很看重大夫人,不然也不会对那位平表少爷那般好了,二夫人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主动将管家大权双手奉上,如此还能让大夫人也念她的情,她怎么与大夫人斗得你死我活呢?”

陆氏就勾起了唇角,红唇轻启道:“知道怎么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你舍得将已在自己嘴里的肥肉吐出来,给别人去吃吗?反正我舍不得,侯府可不像咱们家,就只剩下一个空架子。”

眼里闪过一抹冷嘲,就算只剩一个空架子了,规矩还比哪家都大,继续道:“你才不是说我这屋子,没有三五千两布置不下来吗,固然是因为二爷对我好,所以为我花起银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他就是再有心,拿不出来也是白搭,据此便不难想象主持中馈的当家主母,一年下来能落多少好处到自己腰包里了,她如今又没了男人的宠爱,更不知道几时能有儿子,除了银子,你说还有谁能给她安全感?换了你是她,处在她如今的境地,你舍不得主动把管家大权双手奉给大夫人吗?当然是能拖一日是一日,能捞一日是一日,必要时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也在所不惜了。”

还有一点,那古氏如今不得二爷的心已是阖府公开的秘密,后宅里没有了男人的宠爱,还没有儿子的女人,除非是公主郡主之类,否则凭她是谁,都休想翻天,——叫她怎能不死命抓紧手里的管家大权,没了管家大权,指不定连最低等的丫头婆子都敢对她阳奉阴违甩脸子了好吗!

说得宝婵缓缓点起头来:“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陆氏苦笑一下:“意思虽是这么个意思,说这话却委实太抬举咱们自个儿了,大夫人那样的出身家世,我一个做妾的,哪有资格说这话,充其量也就是借刀杀人罢了。”

想到平氏娘家的门第财势,尤其是她嫡女的身份,便羡慕妒忌得咬牙,怎么自己就不能投个那样的好胎,偏就要托生在个姨娘肚子里呢?

宝婵忙道:“小姐何必妄自菲薄,大夫人娘家再得力又如何,说到底只是个续弦,等您扶正以后,也就与她平起平坐了,咱们二爷还摆明了比大爷有出息,您的好日子且在后头,她看您脸色过活的日子,也在后头呢。”

“这倒是。”陆氏点点头,“且慢慢来罢,总要把面前这座碍眼的大山搬走了,才好计划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二爷倒霉就倒霉在,娶了个糊涂老婆,专拖自己的后腿,若是换了她,指不定世子之位早已是囊中之物了,以后有了她与他齐心协力,替他出谋划策,她相信他终究能梦想成真的。

她的命是不好,但她更相信人定胜天,所以她一定能笑到最后,一定会让嫡母和嫡姐们好看的!

崇安侯当日便打发人叫了简君平至自己跟前儿,与他说以后让简沫也跟着他念书之事,“…反正赶一只羊是赶,赶一群也是赶,你就带带沫丫头,多少让她识几个字,懂些道理罢,她父亲如今那个样子,指望他教女儿是不可能了,只能你这个做大伯的多费心了。”

简君安对简君平是挺失望,对简沫这个侄女儿却仍是疼爱的,闻言一口就应了:“父亲只管放心,我会好好教沫丫头的。”

于是第二日,松风水阁的课堂上便又多了一个简沫。

饶简浔昨日已经父亲之口,知道这事儿了,这会儿瞧得简沫一脸的天真无辜,心里依然腻歪得紧。

偏简沫一点不明白古氏的苦心,根本连看都不看平隽一眼,一味的只围着宇文修打转:“哥哥,你真好看!”、“哥哥,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为什么哥哥对姐姐那么好,对我一点都不好呢,是不喜欢我吗?”

看得简浔就更腻歪了,她真就那么喜欢宇文修?还是生来专克自己的,如今什么都不懂,已专会抢自己的东西了?那她到底喜欢宇文修什么啊,她让宇文修改还不成吗!

还是见宇文修无论简沫怎么说,都不搭理她,简君安又一再的嘱咐她,‘要多照顾指点妹妹,妹妹如今实在可怜’,简浔才生生将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这日散了课后,见简沫又无视她的丫鬟冲她杀鸡抹脖的直使眼色,急得都快哭了,只管围着宇文修说个不停,宇文修走一步她都跟着,简浔看得实在碍眼,连自己的书本和文房四宝都懒得收拾了,吩咐丫鬟碧落一声,径自便离了松风水阁。

只是才走出一小段路,就听得身后传来平隽的声音:“大表妹稍等。”

简浔回头一看,果是平隽撵了上来,想起自己不好对着他怒形于色,只得笑道:“不知道三表哥叫住我有什么事?”

平隽笑道:“没事,只是想着反正都同路,所以想叫住表妹,与表妹一起走罢了。”

他虽住在听风院,一日三餐却都是跟着平氏一起吃的,简浔为了让父亲与平氏尽快培养起感情来,一日三餐也都是撺掇了父亲与平氏吃,以致仁智院如今每顿都是四位主子以上开饭,所以他有此一说。

“原来如此。”简浔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三表哥请罢。”

二人遂并排走起来,简浔正想着总不能这样干走,得说点儿什么才是,就听得平隽压低了声音道:“表妹何以那般恨你那位妹妹,她对你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以她的年纪城府,应当没那个本事才是,难道是她的…与她亲近的人,对你做过十恶不赦的事,致你恨乌及屋?”

那个‘恨’字,被他有意咬得重些,让简浔悚然一惊,她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至少当着旁人的面儿,从没表现出过对简沫的恨来,她若连这点养气功夫都没有,前世也做不到皇后了。

可平隽才来自家几日?竟就看出了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恨,还一言道了出来,不说‘不喜欢’,而说‘恨’,所以天才除了在课业上傲视世人,在旁的事上也是智多近妖?那天才可真是太讨厌了!

浑然忘了自己之前不止一次暗暗感叹,跟聪明人相处,跟聪明人说话儿就是省事儿,就是过瘾,自己身边若能多几个这样的聪明人多好。

简浔的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脸上并未表露出丝毫来,只笑道:“三表哥这话怎么说,请恕我愚钝,实在不明白。倒是三表哥如此才华,便是现下就下场考秀才举人,应当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怎么还不进学,反倒将时间都浪费在我们家,日日听我父亲一个才学还不如你的人讲学呢,时间一长,岂不是得误了三表哥的大好前程了?莫不是三表哥有什么非来我们家不可的理由?”

这种时候,傻子才不立刻岔开话题呢,她可没有向不经允许便窥探自己内心世界之人解释的习惯和义务,而只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平隽眼里就添了几分兴味,他这位拐了弯的表妹,果然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聪明通透,而且她比自己还要小好几岁,假以时日,岂不得更聪明更通透?

他姐妹众多,不连远近的表姐表妹们,光本家里就得二十几个了,平家诗书传家,自然女孩儿也要念书习字,所以随便他的哪位姐妹,都是出口成章,文采斐然。

可她们的出口成章都是闺阁中的日常消遣,更多是为了给自己身上镀一层金,让人不知不觉就注意到她们,更多是为了让自己“平家小姐”的名号能名副其实,根本没有哪一个是真心喜爱读书,没有哪一个能透过书本,学到书本以外其他的更深层次的东西,自然也没有人能真正的学以致用。

眼前的人却与她们都不一样,通透、敏锐,比之他那些或像一尊插花,或像一副佳画,看起来虽赏心悦目,却始终缺少几分内涵的姐妹们,可能引起人的兴趣多了,亦连日常看的书都与她们不一样,对某些事或是某些大道理并所谓的传世佳作,通常也有自己独树一帜的看法,那些看法,往往都一针见血,让人无言以对,——这么久了,他终于找到一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同龄人了!

平隽因笑道:“是我先问表妹的,依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也该是表妹先回答我才是。”

简浔还以微笑:“依照先来后到,当然是我该先回答三表哥,可依照长幼次序,却该表哥先回答我才是。”

平隽笑得越发的灿烂:“也罢,我不先说,你肯定不会说的,我先说也没什么,只是一点,我说完后,你可别以你又没说过一定要回答我来推脱。”

得,连她的退路都给堵死了…简浔笑得有些咬牙切齿:“我不会推脱的,三表哥只管放心。”

“那就好。”平隽点点头,斟酌着回答起简浔的问题来,“我二姑姑先前定过亲的,表妹应该知道罢?”

平氏前头那个未婚夫曾在平家的族学求学,平家族学历来人才辈出,他竟也能成为百十人里的佼佼者,足见其何等的才高,平氏则是她们那一辈姐妹里,最爱书,也是把书念得最好的一个,好些兄弟子侄的倒还及不上他,一来二去的,二人便熟悉起来,惺惺相惜起来,及至二人订了亲后,更是在发乎情止乎礼的基础上,越发情投意合心意相通起来。

哪里能想来他竟会那般命薄,眼见中了举人,还有三个月就可以小登科了,却一病死了呢?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却连平氏的心也一并带走了,行尸走肉的替他守了三年不说,眼见竟似还有守一辈子的打算。

急得平西侯夫人只差要上吊,更担心自己夫妇百年后,女儿会受来自晚辈的委屈,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才总算让平氏点头答应了嫁人,方有了她嫁进崇安侯府,嫁给简君安之事。

只是她虽顺利嫁进了简家,平西侯夫人的心仍不能放回原地,惟恐女儿仍跟在娘家时一样,冷冷清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任何人都保持距离,尤其是对自己的丈夫,那她还不如不嫁人呢,至少在自己夫妇有生之年,不会让她受委屈不是?

想来想去,好容易方想出了法子来,那就是让平隽尽快找借口住进崇安侯府,就近看着点女儿,必要时再推波助澜一下,看能不能增进他们夫妇间的感情,待女儿有了孩子做了母亲,自然又不一样。

本来这样的事,不该让一个孩子去做的,可两家才结亲,自家的人就住进了亲家家里,也太失礼了些,若是换成一个孩子,就可以说是不舍姑母了,另一方面,平隽聪明过人,是平家这一辈里注定最有出息没有之一的孩子,平家因为有了他,至少又可以兴旺几十年了,也只有他去办这事儿,才能让平西侯夫人真正放心。

于是平氏三朝回门时,平大爷便向简君安提出了这事儿,当然,光说平隽舍不得姑母,还有些站不住脚,也太儿女情长,可再加上平隽专属的西席不在,专属的拳脚师父也暂时教不了他,理由就足够充分了,想着简君安不至于不同意,却没想到他比想象中的还要好说话,便对这个妹夫印象更好,也更希望他们夫妇能真正的琴瑟和鸣了。

再说平隽,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他原是不耐烦管的,但平氏在他心里颇不一样,也是真正爱读书,会读书之人,他小时候平氏可没少教他,这才会应了前往崇安侯府,如今总算让他有几分庆幸起自己不虚此行来。

平隽说完,笑道:“你也看到了,我一日三餐都与姑母姑父一起用,便是这个原因,如今看来,你应该也打着同样的主意,我们又一次不谋而合了呢,所以,该你了!”

这样的事,正常情况下他不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吗,反而一股脑儿全说给了她听,就不怕她这个继女与平氏这个继母天生不合,以此来算计平氏?他这般坦荡,自己再顾左右而言他,就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了。

简浔压下心里的波动与恍然,也言简意赅道:“二叔与二婶去年趁我娘病故,府里大办丧事时,着人将我掳出了府去,其时我爹爹正病着,若不是及时找到了我,我爹爹指不定就要追随娘而去了。”

只是这样?

平隽眯了眯眼,表示怀疑,不过见简浔迎上自己的目光不躲不闪,一派坦荡,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这样的仇已经足够她恨乌及屋了,自己想得也实在太多了。

遂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不再多说这个话题。

浑不知简浔暗暗松了一口气,还有几分小得意,小子,你再逆天又如何,到底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跟我玩儿心理战,你还嫩了点儿!

两人很快抵达了平氏的正房,平氏待他们给自己行了礼,便笑道:“你们先洗手罢,等大爷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至于宇文修,每日都是未初即去景明院习武,所以午膳从来都是在自己屋里用。

一时简君安也回来了,大家坐下用完饭,也就各自散了。

简浔下午从来无事,于是散了会儿步后,便一如既往躺到了床上歇中觉。

这才能安安静静想平氏的事,按照平隽的说法,她当初是真心喜爱自己那个薄命的未婚夫,所以后者走了后,竟一度成了行尸走肉,那就怪不得她对父亲一直淡淡的了,她是嫁给了父亲不假,但心里只怕从未拿父亲当过真正的夫君罢?

只是不想让父母亲人失望,不想让他们担心,才不得不委屈自己上了花轿,可婚后的日子怎么过,与父亲怎么相处,却是她的自由,——平西侯夫人想是猜到女儿会这么做,所以才特意打发了平隽来的,父母爱护儿女的心,任何时候都是不会改变的。

那事情就有点儿难办了,她先还想着,就算父亲心里还放不下母亲,但逝者已矣,待时间一长,再被继母的柔情一软化,慢慢的二人也就好了,夫妻感情好了,凡事也能更顺畅不是?何况父亲还那么年轻,她真的希望他每一日都能过得开心。

可继母心里也有人,同样也是一个死了的人,活人无论如何都是争不过死人的,如何还能指望她用柔情去慢慢的焐热父亲?

她不会一直都等不到弟弟妹妹们出世罢?得想想法子才成啊!

简浔胡思乱想着,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待醒来后,又想了一回平氏的事,还是没有法子,只得暂时丢开,想起平隽来,与聪明人相处是过瘾,可与之相处时,随时都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也太累人了些,自己以后要不要还是与他保持一定距离的好?

何妈妈忽然急匆匆走了进来,见她早已醒了,忙道:“小姐,侯爷要打修小爷手板呢,您快去看看罢。”

祖父要打宇文修手板?

简浔闻言,怔了一下,忙翻身下了床,一边手忙脚乱的穿着衣裳,一边问道:“知道是什么缘故吗,好好儿的,祖父为什么打他,他做什么惹祖父生气了吗?”

崇安侯一开始同意留下宇文修是不情不愿,对收他为徒更是满心不豫,但经过这一年的相处,他老人家的态度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表面上待宇文修一如既往的严厉,心里却是真疼上了他,不然也不会什么东西简浔与简沫有的,宇文修有,她们姐妹没有的,宇文修还有了,崇安侯是真拿他当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看待了。

如今却忽剌剌要打他,可见是被宇文修给惹着了。

何妈妈也不知道崇安侯为何打宇文修,只得道:“奴婢也不知道,小姐还是快去看看罢,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简浔点点头,带着丫鬟飞奔去了景明院。

果然崇安侯正打跪在自己面前的宇文修的手板儿,打一下还要问一句:“知错了吗?”

待宇文修回答了:“知错了。”后,再打下一下。

平隽则抿唇站在一旁,向来纤尘不染的衣裳这会儿却灰扑扑的,头发也乱了脸也花了,倒像是才跟人打了一架似的,颇为狼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简浔心里一动,忙向宇文修看去,方发现他比平隽还狼狈,不但蓬头垢面的,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显然正是他二人打架了,可既是两人一起打架的,祖父怎么能只打宇文修,不打平隽呢,平隽分明年长些好吗?

看向一旁先一步闻讯赶到的简君安,她正要说话,崇安侯已打完宇文修了,寒着脸道:“念你年小,我再说一遍,你今日错处有二,其一,你为主隽哥儿为客,就算天大的事,你也该让着他才是,方是待客之道;其二,你既没有那个能力打赢他,就不该挑事,技不如人没什么,技不如人还不自量力鲁莽行事,不知道谋定而后动,却是大错特错,所以我才打你,你服气不服气?”

这么说来,还是宇文修先动的手?

难道是终于被平隽的倨傲和目中无人给惹毛了?

宇文修痛得额上全是汗,却一直惹着没有呼过一声痛,也没有告过一声饶,道:“我服气,请师祖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崇安侯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道:“你既服气了,现在就给你平表哥道歉,今儿晚饭和明儿早饭都不许吃,再给我抄十遍《三十六计》。”

宇文修应了,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向平隽冲他行了一个礼:“平表哥,都是我不对,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话虽说得谦逊,看向平隽的眼神却满不是一回事,不过因他背对着崇安侯和简君安的,父子两个倒是都没看见。

平隽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再跟他计较,还了一礼:“修表弟客气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错,还望你也原谅我这一次。”

崇安侯就越发满意了,又说了几句话,方命大家都散了。

简浔待父亲服侍着祖父一离开,便忙上前关切的问起宇文修来:“师兄,你还好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宇文修委屈的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平隽已先笑道:“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我和修表弟一言不合罢了,表妹别着急。”

他既开了口,简浔总不能当没听到不答话,遂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师兄他性子有些直,还请三表哥别跟他计较…”

话没说完,宇文修已一阵风般跑了出去,目测应当是在赌气,简浔无奈,只得扔下一句:“回头我再与三表哥说话儿,现下且少陪了。”拔腿忙忙撵了出去。

余下平隽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以内,不由暗暗撇嘴,简家表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跟那位修表弟那般要好的,撇开年龄不算,单论智力,二人根本就是两辈人好吗,她能跟他说到一起去才真是奇了怪了,她一直迁就他不累吗?还是她现在就开始在学习怎么养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