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呢,就说他不能那么好心去提醒自己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却原来是打好了如意算盘,想要借此来挑拨她和平阳侯之间的关系么?

可是她人都已经来了,如果不把陈成揪出来,又让她如何能够甘心?

彭修径自走过去,捡了张椅子落座,马上有亲兵送了茶水上来。

彭修接过茶碗端在手里,不等昌珉公主开口,已经径自斜睨跪在地上的那小兵一眼道,“你又是怎么回事?”

“回——”那小兵伏在地上,立刻就要开口回话。

“哦!”昌珉公主心头一紧,急忙接口道,“方才本宫过来,这奴才进来服侍,说自己是侯爷的亲卫叫陈成的,侯爷的那个随从,我以前依稀是见过一次的,瞧着却不是他呢!”

昌珉公主这话并未言明,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瞟着彭修的反应。

彭修神色自若的低头呷了口茶然后才道,“陈成这名字很普通的,我身边的人也经常换,公主若是感兴趣,我这便叫人把军中所有叫陈成的都找来给殿下看看?却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诚然,彭修这摆出来的就是个不硬不软的钉子。

昌珉公主胸口里顶着一口气,想要发作,但见他脸上那般泰定自若的表情,竟又觉得完全无从发作。

无可否认,彭修此人就是有这么一种内在的威势,让人在他面前,想要无理取闹都要斟酌再三。

也得亏这人并不是这样那样只会趋炎附势的草包,怎么想,昌珉公主也还是觉得对自己这个未来的驸马人选甚为满意。

“侯爷这是要逗着本宫耍乐子呢!”脸颊微微飞红,昌珉公主不置可否的垂眸下去。

彭修嘴角勾了勾,却不再和她打马虎眼,放下手里的茶盏抬头对站在大帐当中的副将抬了抬下巴道,“让人去军籍簿子上头查一查,把咱们军中所有叫陈成的人都给本侯叫来,让公主过目。”

“是,侯爷!”那副将也是二话不说的领命去了。

彭修和昌珉公主各自垂眸饮茶,各怀心思不再说话。

不多时那副将就去而复返,重新打开毡门走进来,把几分簿子放在彭修面前回禀道,“侯爷,军中叫陈成的一共八人,他们的军籍资料都在这里,对应的纸张已经折好做了标记,请侯爷和公主过目。除了一名随队进城搬运粮草的火头兵,其余七人末将都一并带来了,是不是现在就让他们进来?”

“嗯,叫进来吧!”彭修颔首,随手捡起其中的一本册子翻了翻。

“都进来吧!”那副将对帐外一招手,七名穿着战甲的小兵先后走进来。

彭修把手中簿子放回桌上,连带着其余两本一并推到昌珉公主面前,“公主也要看看吗?”

昌珉公主却未去看那些簿子,而是紧张的把目光从七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说实话,她并不认得陈成的长相,彭修又故意给她摆了个迷魂阵在这里,她也不能明着开口去问,心里不由的越发暴躁和不安。

昌珉公主咬着牙暗暗权谋对策,旁边彭修却比她要实际很多,不动声色的已经重新起身,随手抽过一名士兵腰间佩刀,反手把刀一横就架在了一位“陈成”的脖子上。

所有人都被他这破天荒的举动吓了一跳。

昌珉公主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僵硬道,“侯爷,您这是做什么?”

“如果是我军中叫陈成的士兵惹了公主殿下的眼嫌,现在你需要给我一句话,本侯一定让殿下满意就是。”彭修说道,一字一顿,清晰而明了,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

“侯爷,您这是做什么?本宫——”昌珉公主的本意虽然是恨不能顺手推舟以绝后患,但彭修既然摆出了这样的姿态,却分明就是对她摆明了态度,不甘于把陈成交代出来的。

不灭了陈成的口,她不放心;而如果就此和彭修对上,她同样有顾虑。

昌珉公主张了张嘴,心乱如麻之下目光胡乱一瞥,忽而看到彭修腰间佩戴的鸾凤玉佩。

那玉佩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品,今天让张嬷嬷去平阳侯府绊住彭修只是其一,送这样东西,更是一个重要目的。

平阳侯这么快就把她送去的东西贴身带着了,这至少应该证明彭修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吧!

“本宫不过一句玩笑话,侯爷不必计较。”心里一喜的同时,昌珉公主顿时心情大好,言罢,忽而眸光一敛,摆正了神色挥挥手道,“你们也别在这里杵着了,都下去吧,本宫要和平阳侯说几句话。”

免了一场无妄之灾,众人如蒙大赦,急忙道了谢就匆匆退出帐外。

目送着一众外人离开,等到门口的毡门落下,昌珉公主突然一改方才的岑贵霸道之气,温婉垂眸一笑走过去,亲手取过彭修手里握着的长刀远远的扔了,一边嗔道,“侯爷您千万不要和本宫置气,本宫并没有逼迫于你的意思,只是——”

她说着,便是难以启齿的用力咬了咬嘴唇。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彭修淡淡的开口,抬手略一拍她的肩头就径自转身走到一盘的桌子跟前负手站住,冷笑说道,“我不怪你,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那个教唆你来这里的人!”

他,居然知道?!

“侯爷——”昌珉公主听着,心里暗暗一惊,立刻矢口否认,“您在说什么?什么教唆我来这里的人?本宫怎么听不懂你的话?”

“公主和我之间,还要这般藏着掖着的不坦诚吗?”彭修微微一笑,回头看她一眼。

“我——”昌珉公主张了张嘴,却在触及他眸光的时候下意识的心虚往旁边别过头去。

彭修也不给她继续敷衍的机会,叹息的苦涩一笑,继续道,“陈成是我帐前右先锋,这几年频频随我出海作战,是我当之无愧的左膀右臂。现下眼见着出征在望,公主与我同心,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斩我臂膀,给我难堪的。只是公主你毕竟年岁尚轻,被有心人士挑拨利用了,也在情理之中,我不会介意的。”

昌珉公主之前也未想到彭修会推心置腹的和她说这些话,但听他言辞之间的无奈和凄凉,心里突然起了强悍的波澜。

从心底里,他对易明乐就一直带着很深的防备。

这会儿听了彭修的话,仔细想想,突然就有些后怕的感觉袭来。

她的脸色白了白,不可置信的摇头道,“这怎么会?你是说有人暗中作梗,想要你在这次出征的时候吃亏?”

“除此以外,公主还有别的更合理的解释吗?”彭修反问,语气带着淡淡自嘲的味道。

“可是——可是——”昌珉公主六神无主,一时有点理不清头绪。

她深思慌乱的在帐子里左右踱了两步,最后眉心都纠结的皱成一团,“易明乐那个丫头,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原来我也只当她是作壁上观,使点挑拨离间的小伎俩,可是,这怎么会?”

“她跟你一样,都是涉世未深,或许她也未必想的如此透彻,却保不准背后指使她的人会是什么心思了。”彭修道。

“你是说,她背后还有人作祟?”昌珉公主的声音不觉有点拔高,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彭修的手臂。

她急切的仰着脸去看他的眼睛,却在四目交接的一瞬间赫然发现,那男人的目光浩瀚如海,于广袤之间带着仿佛让他窒息的致命的吸引力。

心跳有几分不正常的快,昌珉公主顷刻之间完全愣在那里,手下即使是隔着衣服,也能清楚感知到他的体温,和衣料包裹之下紧绷的肌肉。

这是一种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新奇的感受,面对一个她真心仰慕的男人有感而发。

在男女之事上,彭修比她要老套很多,自然一眼就看出她眼中异样波动的眸光。

若是换做别的地点别的场合,他是不介意就势哄她一哄的,可眼下这个时机——

“公主,你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还是早些回去吧。”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手背从她的指缝间退出来,彭修轻咳一声,侧身往旁边让了让,“昨晚也没睡,身子要吃不消的。”

“我还好!”昌珉公主心不在焉的应着,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你出来陛下和皇后娘娘一定都不知道吧?”彭修压着脾气尽量的好言相劝,“最近这段时间宫里宫外都不太平,还是早些回去吧,省的陛下和娘娘挂心。”

孝宗和林皇后那里都还好说,现在只是想到昨天的刺客事件她就心有余悸。

“也好!”昌珉公主抿抿唇,转而扭头过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要不还是麻烦侯爷你送本宫回去吧,这里距着内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一天之内,我在宫门附近出现的太频繁,也会惹人非议的。”彭修无奈笑道。

“有什么关系,了不得我就让皇兄早点把旨意颁下来好了。”昌珉公主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说话间有意无意的往他身边蹭了蹭,以尾指去勾他的袖子。

这昌珉公主清丽可人,虽然不说绝色,但也勉强可以算作是个美人。

彭修自认为不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不过他要谈风月之事,却从来都只看自己的心情。

即使对方是昌珉公主,也不例外。

抬手宠溺的揉了揉了她脑后发丝,彭修忍不住由喉咙深处溢出一声略带沙哑的浅笑,“别耍性子了,凡事总要顾及着你的名声,没得让人笑话。”

“我是当朝公主,谁敢笑话我!”昌珉公主挑眉一笑,语气倨傲。

凡事适可而止。

彭修也不再和她逞口舌之快,转身引着她往外走,“走吧,先送你回去,一会儿我还要赶着回来处理这里的军务。”

昌珉公主也知道他这样的男人不能得寸进尺,而此刻她心情好也就什么都不计较,整了整裙摆就乖乖跟着他往外走。

一顶软轿,一匹骏马。

昌珉公主的仪仗在平阳侯彭修的亲自护送至下缓缓离营往内城方向行去。

军营外面不远的半山腰,树木掩映间透出一个男子清艳绝伦的半张面孔。

“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想不到刁钻骄纵一如昌珉者也吃这一套。”宋灏眯着眼睛,沐浴着漫天灿烂的阳光,笑意款款,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偷闲躲懒的狐狸。

“人都说红粉陷阱,男人所布的温柔乡,又何尝不是女子避之不及的葬身之所。昌珉公主又怎样?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女子,而彭子楚,他只不过段数比旁人更高一筹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明乐面无表情的垂首站在他身边,看着那队仪仗从山下小径一路蜿蜒而过,唇角慢慢爬上一丝冷蔑的讽笑,“又让他化险为夷,今天又败一局,走吧!”

明乐说着,惋惜一叹,举步往身后下山的小径上走去。

宋灏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却是半晌未动。

明乐走了两步,见他没有跟上来,就狐疑的回头寻他,“你不走?”

------题外话------

还是明天捉虫,捂脸~

第013章 这样很好

第013章 这样很好

金色的阳光透过山间树叶洒下点点斑驳的光影。

明乐回头看时,微微扬起脸庞,浓密卷翘的睫毛被铺洒下来的阳光镀上一层迷离的光晕。

她的眸子,本就生的几位灵动,眼睛一眨,那些打落在她眼睫上的金色光珠仿佛就要跟着滚落下来一般。

宋灏站在几步之外远远的看着,眉心一拧,突然下意识的快走两步迎上前去。

明乐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怔愣在那里,反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灏走过去,在他面前收住脚步。

因为是下山路,他所站的位置偏高,再加上本身身高上的优势,这样一个彻彻底底俯视下来的角度,堪堪好形成一个巨大的阴影,把明乐略显单薄的身子笼罩在下。

明乐茫然的举头望他。

宋灏站到她面前却突然没了动作,唇角缓缓绽开一个弧度温文而笑。

明乐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嘴角肌肉略有几分僵硬的往后倒退一步。

却不想宋灏等的就是她的这个动作,只在她后退的同时,突然一步上前,抬臂一揽顺带着将她挤了他自己的身子和旁边一株大树之间。

头上树影稀疏,又有金色的光斑洒下,将她的眉宇间点缀出那种如梦似幻的光彩。

“你做什么?别闹了!”明乐死皱着眉头,冷声喝斥。

“别动!”宋灏低声道,眼中有一线明亮的光芒瞬间一闪。

明乐狐疑之余略一分神,而冷不防下一刻他却是毫无征兆的俯首下来,温软而细致的唇自她轻颤如蝶翼般漂亮的睫毛上蜻蜓点水般略略一触。

不轻不重,若有似无。

那一点触感,极其朦胧,但却又似乎分外细致。

浅尝辄止的一下,发乎情而止乎礼!

但也正是这么不可捉摸的一点,才显得弥足珍贵。

轻若鸿羽,没有沾染情欲的味道,华润而潮湿。

明乐全身僵直的愣在那里,脊背紧贴着身后粗糙的树干,半晌,稍稍往旁边别过头,无所谓的轻声一笑,“你那位母后对你,真就这么不放心吗?连这种地方也要寸步不离的让人盯着。”

“是啊,我一直都让她操心。”宋灏莞尔,自嘲似的一勾唇,然后就势把额头压下来抵住明乐的额头。

极为亲昵的姿态,他却在没了其他的动作,就那么一动不动的靠着她,唇角一点笑纹很有些不可捉摸的味道。

他的呼吸极为轻缓而温润,湿湿的吹拂在脸上。

明乐心里虽然一直都在不断的劝慰自己“做戏做全套”,还是忍不住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手指扣着背后的树干,死死的把老旧的树皮抠了一块下来。

宋灏的感知力何其敏锐,她这一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他的眼睛。

“呵——”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低哑的浅笑,他探手过去,把她的那只手包裹在掌心里紧紧的攥牢。

明乐手里犹且抓着一截树皮,弃而不能,心里突然一阵尴尬,脸色也跟着微微泛了丝不自在的红晕出来。

宋灏却仿佛兴致更浓的模样,凑在她耳畔轻声的笑,“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他原以为明乐此时恼羞成怒,是不肯回他的话。

“不至于!”明乐定了定神,冷静的回道,“我做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你跟我现在是各取所需而已,除非王爷您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坑我。”

“怎么会,本王还指望着你助我顺利脱身呢。”宋灏回道,言语之间突然不知不觉的敛了唇角那一抹笑。

“所以说,你为脱身,我为保命,我与王爷之间,实在是不妨多让的。”明乐早知如此的冷涩一笑,反而轻松下来,闲适的往身后树干上轻轻一靠,只是仍然竭力的保持一个尽可能显得自然的姿势往旁边移开视线,不与他正面接触,“其实太后娘娘与你的关系并不如我之前所想的那样恶劣,最起码,无缘无故的,她从未想过要你的性命。只是不明原因的,她似乎是很不愿意促成你现在想做的事情罢了。而这段时间她盯上了我,却是把我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看在眼里了。是不是,只要现在我一旦矢口否认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很快就会人头落地的?”

在姜太后的眼里,现在宋灏和她就是一体了。

姜太后一直在暗施手段打压限制宋灏,但是很奇怪的,对于自己这个被她认定了的“宋灏的人”却一直持以观望之态,并没有采取非常手段来试探或是直接下狠手除掉。

而从昨天她进了一趟皇宫开始,身边就形影不离,一直有人藏在暗处尾随窥测。

为了怕八方和四海的秘密暴露,不得已,她只能中断了和外界的一切来往,并且让长安暗中传令下去,暂时把影卫调开,不准他们在侯府附近出没。

这些人盯着她,却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即使明知道,她参与到昌珉公主的那件事里。

明乐本来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从宋灏那里走了一趟出来,她却突然有所顿悟——

姜太后不动她,或许就是因为宋灏。

宋灏说过,姜太后只是不赞成他要做的事,并且似乎是因为某些误会将自己视为可以用以牵制宋灏的筹码。

正是这个原因作祟,才使姜太后一再容忍自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对昌珉公主那些人耍手段。

她虽然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和宋灏绑在一起,但无可否认,如果要拆穿真相的话——

姜太后或许依旧不会动宋灏,但就未必能容的下她这个居心叵测的外人了。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在昨晚那般坚决的决绝了宋灏之后,今天一早,她又再主动找上他,并且——

从他口中亲自确认求证了这件事。

为今之计,只有和宋灏强行绑在一起才能定了姜太后的心。

于是顶风作案,两人这便携手一起出来等着半路看彭修的笑话。

仔细想来,他们之间所做的这些事才是真的荒唐。

“你做的那些,都是小事情,而且她又不是圣人,若是有朝一日你拿捏住了她的脾气,保不准对你也是一股不小的助力。”宋灏避重就轻的岔开话题,语气虽然调侃,却再没有半点玩笑的神气道,“她是我的生母,即便只是将计就计的做戏,也总算是你名正言顺的未来婆母,其实算来,你也不算吃亏。”

“我是不择手段,却还不至于不要命。”明乐嗤之以鼻,唇角勾了勾,随手捡起他肩头散落的一缕发丝在指尖上绕了绕道,“什么人可以用,什么人应当进而远之,我心里清楚的很,现在我也就只求王爷您早点离京,也好免了我这随时都要被人偷窥监视的现状。”

“快了!”宋灏道,却不理会她的调侃,顿了顿又道,“平阳侯的行期就定在四天后,到时候宫里还会按照惯例设宴给他践行,到时候,你也去吧!”

“嗯!”明乐心不在焉的应着,笑容之中却是难掩的苦涩,“却不知道,如果我就这样先入为主把这殷王妃的头衔占了,又会一次得罪多少人!”

“或许更多人都是幸灾乐祸的心思呢?”宋灏淡淡的回。

孝宗视他为眼中钉,这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

也就是纪红纱那样不明真相又自恃身份不顾死活的蠢女人才会飞蛾扑火一般往上扑,否则以宋灏的身份品貌,京中那么多的名门闺秀——

即使他自己一直推脱着不肯娶亲,也断不会拖到今天婚事都没定下来。

所以足见,这顶殷王妃的桂冠,并不是那么好戴的。

明乐一笑,不置可否。

她跟宋灏,就是单纯的合作关系,即使现在要先定一个名分来掩人耳目,等到将来有朝一日一拍两散,她换个名姓照样逍遥自在的过日子。

只要能渡了眼下这一劫,其他的,都没什么打紧。

而且她会答应,其实也还抱着另一种私心的——

转过年之后,她也就十四了,紧赶着就要开始准备议亲择婿。

既然宋灏需要她这么一张挡箭牌,她也不妨多让,大家彼此彼此。

这样一来,无论是萧氏还是李氏,都省了这些人要在她的婚事上动心思,相对的麻烦也会少很多。

显然宋灏是并不十分理解她这种大而化之的观念,而明乐也懒得跟他解释,随手往他肩上一推,“差不多可以了,该回去了。”

“再呆一会儿吧!”宋灏却是不肯,把下巴往她肩窝里一搁就不再挪动分毫,沉默片刻突然道,“只要能把母后的心思给定下来,我应当很快就可以离京了,彭子楚或是易明峰那里,需不需要——”

“我自己会处理!”明乐果断的出声打断他的话。

“如果母后的人一直盯着,八方赌坊那里你利用起来可能会很不方便,赵荣和赵毅他们不跟走,我留在京中宅子里的会有些人——”宋灏并不气馁,不愠不火的再开口。

明乐皱眉,却显然是对他这样无条件的示好很难受用。

“殷王殿下,您——”深吸一口气,明乐勉强安耐住情绪开口。

“先别急着拒绝我。”宋灏似是料到她会有此一说,轻叹一声,先一步出言拦住她的话茬,“母后也不是好糊弄的,不管有没有需要,我的话你听着就行,走前我会对赵荣他们吩咐下去,必要的时候,他们都可以供你驱策。”

要让姜太后彻头彻尾的相信她就是宋灏的软肋,这事儿的确是还要多下些功夫。

宋灏这话说的在理,明乐也就用心听着,等他说完方才认真的点头应下,“好,我知道了!”

往明摆里说,她就是自认倒霉做了宋灏的替身,替他留在盛京做人质的。

这一步棋走出来,注定了会将如履薄冰。

但皇权至上,以她如今的这个身份,瞧人眼色也是必修课。

宋灏这才满意,手下攥着她的那只手略略减轻了力道,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的下巴抵在明乐肩头,从头到尾明乐都不见他的表情。

而她,虽然为他种种亲昵的举动而觉得不适,但非常时机也懒得多去计较。

宋灏闭着眼,似乎十分留恋她发间弥散出来的那种馨香。

如此沉默了一阵儿,明乐终于还是有些按耐不住,又试着去推他,“我出来的时候没跟爵儿打招呼,一直找不见我,我怕他会着急。”

“嗯,再说两句话,马上就走。”宋灏埋首于她的颈项间未动,语气轻缓,带着丝微叹惋的情绪慢慢说道,“不管是男人的温柔乡还是女人的红粉陷阱,我总觉得,有一种人是刀枪不入的。”

这话落在明乐的耳朵里,她却是一笑置之,接口道,“比如你,也——比如我!”

“不!”宋灏却不承认,低低的又笑一声,道,“那是你,或许我不是!”

“或许吧!”明乐也不和他强辩,莞尔一笑,两手用力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拒开来。

宋灏抬头的时候依旧在笑,还是如同往常那般,有点魅,有点邪,又似乎带点恶意蛊惑味道的笑容。

明乐看着他的这张脸和这个表情,眼底明亮清澈的笑意一成不变,心间却莫名生出几缕凉——

这个华贵卓绝的男子,当朝亲王,堂堂皇子,这前半生走的却都是那样一段孤寂而荒凉的旅程,母子离心,背井离乡,还有处处防备着兄弟的算计和属下的背叛。

也许他在心里也并不想做这样薄凉而冰冷的人,但无可否认,他这一路走到今天,若不是铁石心肠,只怕更狠一点的,就是已经无心。

生平第一次,明乐在心里为这个看着高不可攀又遥不可及的男子幽然的一声叹息。

仿佛的他埋首于她耳际问声细语的那些呢喃融化了什么,塞的心里心外都满满的。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她愿意在他面前短暂的卸下所有的防备,哪怕是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即使不热络,但起码陌路相逢,有错肩之时相视一笑的平和与善意。

“走吧!”明乐垂下眼睛,低声说道,转身牵起宋灏的一角衣袖往山下走。

宋灏怔了怔,原以为她还在顾虑着姜太后安排跟随他们的那些眼线而继续在做戏。

下意识的他就想上前一步去握她的手,却在目光触及她交触在他袖间的那几截青葱玉指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就那般默然跟随,亦步亦趋,由她牵着他的袖口,一步一步往山下来时路上走去。

今日他身上也就穿着惯常喜欢的白色锦袍,素白的袍子,在袖口的绲边处用颜色很淡的绿色丝线绣几枚清新的竹叶,因为选色时候用的丝线颜色极淡,平时不细看几乎是看不出来,此时她素白如玉的指尖落在上面,粉润而精致的指甲压着那些清新的竹叶,恰到好处,便是将那隐藏的风景完完全全的反衬出来,从而又渲染着她的指头个个莹润通透,珠玉一般温和而美好。

两个人,一路默无声息的往前走。

因为担心家里明爵会找她,明乐脚下步子走的很快,一路蜿蜒着从山上下去,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远远看到山脚下等候的车马在望,明乐手下略一迟疑就把宋灏的袖子松开。

她回过头去看他,“一会儿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我了。”

说完就径自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宽大平滑的衣袖从她指间脱落,却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的从心里坠落下去。

一颗起伏不定的心,突然冷不丁空悬在了那里,宋灏眉心微微一蹙,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追上去一步,脱口叫住她,“阿朵!”

他的语气微凉,却难掩那一丝略带忐忑的急切。

心跳突然空了一拍,明乐脚下步子下意识的一顿——

这个名字,除了明爵和她已经过世的母亲,就再没有人这般亲昵的唤过。

心里最为柔软的那那一个角落冷不防被人突然探手触及,明乐胸口一热,突然就有些不知所措。

宋灏从后面走上前,却未越过她去,只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定。

他也像是极为犹豫的模样,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握住又松开,如此反复四次,最终才是一咬牙,抬手压向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