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背影片刻,然后也一声不吭的提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过去,易明爵远远的看着,眼见着明乐逼近,这才压下情绪,把一直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

“受伤了?”见到明乐手臂上简单包扎的伤口,易明爵心口剧烈一缩,快步迎上去,托起她的手臂就要查看伤势。

“没事,一点皮外伤,已经止血了。”明乐一笑,神色之间这才毫不掩饰的露出几分疲惫之意,就势躲开他的手道,“事情出了点岔子,别的都等以后再说,先回京吧,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善后。”

和易明峰之间的事,易明爵方才已经听长安大致的说了。

眼下这个时候,最为首要的自然就是回京去安抚孝宗了。

易明爵仔细的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见她确实无恙于是也不再坚持,略一点头,转身把她扶上马背。

明乐回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就一扬鞭率先打马离开。

长安匆匆和明爵交换了一下神色,见到易明爵点头,就赶紧带着影卫跟上。

目送了明乐离开,易明爵却没有马上上马,而是牵了马,继续一动不动的静立风中,等着宋灏走近。

“你姐姐方才与我说了很多,怎么,你也有话要说?”宋灏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个似是微笑的弧度,不等易明爵发问已经主动开口。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我都该先对你道谢,你救她一次,我很感激。”易明爵并未理会他语气当中的调侃之意,只是实事求是的自顾说道。

“正题呢?”宋灏不置可否,也是开门见山的再追问。

易明爵的目光从他颈边的那道鞭痕上隐晦的扫了一眼,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复杂的眸光,然后还是强自镇定了情绪,正色道,“之前那次在八方我曾与你说过,让你不要靠近她。”

一句话,字字坚韧,掷地有声让人不能忽视。

“本王可有答应过你什么吗?”宋灏了然点头,却是不答反问。

易明爵看着对面男子脸上真假难辨的表情不过凉凉一笑,问出口的话却异常严肃而突兀,道:“你是真的喜欢阿九吗?”

“嗯?”宋灏玩味的一扯唇角,神色之间却是突然多了几分兴致,失声笑道,“即使你们是血脉至亲,但长幼有序,这样的事,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本王吧?”

即使易明爵是明乐最亲近的人,但宋灏就是宋灏,他不会因此而对易明爵留有余地,更何况——

突然之间因为这个少年在明乐心里所占据的位置,也让他不是十分痛快。

两个人再次四目相对,之间弥漫的敌意已经不只属于易明爵一个人。

宋灏只是淡淡的看他一眼就径自移开视线,转身去接过暗卫递来的马缰。

“这世上女子万千,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非她不可吗?”易明爵一步上前,抬手将他拦下。

宋灏垂眸看一眼易明爵横在他面前的马鞭,目光也是不觉收冷。

旁边的暗卫察觉他的神色有变,无需吩咐就各自分散远远的躲开。

宋灏这才抬手,把明爵横在他面前的手臂推开,然后目光一寸一寸上移对上他的视线,道:“本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几时需要对你做交代了?”

易明爵的目光坚毅,对他盛气凌人的气场视而不见,亦是针锋相对的冷声道:“殷王殿下的私事我自然也没兴趣插手,可是你要招惹阿九,这就容不得我袖手旁观了。”

“是吗?”宋灏冷嗤一声,却是不甚在意的模样,说话间突然目光一深,莞尔笑道,“如果你就那么不放心的话,是不是要我们现在就去把武安侯父子的真实死因对她讲明?”

易和父子的死,虽然是孝宗和先帝联手设下的一个局,但宋灏就是其中的诱因,这一点无可否认。

明乐不是个凡事会先替别人考虑余地的人,谁都不知道她一旦知晓了实情到底会对此事持有一种怎样的态度。

而宋灏,既然他口口声声表示对明乐有意,怎么想对这件事都该尽量隐瞒,而非直接捅破。

宋灏的神色肃然,没有一星半点玩笑的意思。

易明爵心中困惑,上下打量他一眼,狐疑道,“你就那么有自信,她不会因为那件事而迁怒于你?”

“谁知道?”宋灏漫不经心的扯了扯嘴角,顿了一下才笃定的看向易明爵道,“可我知道的是,至少你就先会竭尽全力的帮我从那件事里面撇清出来。”

易明爵闻言,不由的勃然变色。

宋灏这分明是在威胁他,但这人对他心中所想这般透彻的洞察力更让他感到心惊。

易明爵戒备的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男子,手指捏握成拳,嘴唇动了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宋灏深深的看他一眼,随即也敛了笑意正色说道:“相较于本王,你对她的了解要多的多,有你在,所以,这件事我很放心!”

说着,他便是抬手拍了拍明爵的肩膀,转身去取放在马背褡裢里面的马鞭。

易明爵脸上神色忽明忽暗,紧咬着牙关站在那里,眼见着他要上马离开,终于还是冷涩一笑再度开口。

“你说的对,我不会让她知道。”深吸一口气,易明爵稳定了情绪抬头直视宋灏的背影,“你不是知难而退或是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初衷的人,如果你会一意孤行的话,那么我能做的,也只是尽我所能,把你和阿九之间的关系尽量的简单化,跟你无关,而是,我不能让她多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几率再去多恨一个人。”

明乐和明爵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宋灏看到的一直都是他们姐弟同心相携相护的一面,这却是他头一次听易明爵说出心里话。

心头微微一震的同时,宋灏上马的动作就跟着不觉一缓,犹豫着重新回转身来。

“这样看来,你对她想要做的那些事,似乎是并不怎么赞同的?”宋灏问。

这个发现,让他更多添了几分兴味来。

“祖父,我们的父母,还有大哥和姐姐,我们易家发生过的事,桩桩件件,想必现在殷王殿下你已经了若指掌。任凭是谁,也不会对这样的血海深仇无动于衷的对吧?”易明爵自嘲的冷嗤一声,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是光影灼灼,闪着坚毅而明亮的神采,“不是他们的血不够分量让我疯狂的去恨,而是这些所有的加起来,都没有活着的阿九来的重要。与其让她为了那些仇恨埋葬自己,我会选择放弃,我也希望她能放弃,可是现在的局面是,我劝服不了她。”

要他压下那些仇恨,本身就是最为艰难的决定。

但即便是心里依旧挣扎痛恨,他还是做到了。

宋灏微微抽了口气,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起眼前这个少年来——

相较于他和明乐对前尘往事的耿耿于怀,易明爵的隐忍和退让才是需要付出更多勇气和努力的。

两个人相对而立,宋灏的思绪微微一动,突然就不觉的敛了神色,沉吟道,“你暗中插手八方赌坊的事,她当是已经知情了吧?”

“是的!”易明爵不加掩饰的点头承认,“从她被太后传召入宫以后,虽然开始允许我以她的名义暂管那里的事务,但事实上八方赌坊已经被她重新整肃,并且牢牢握在了手里,其中原因,相信不用我来多说你也心里有数。”

姜太后这一个局布的太深,明乐心知肚明,而她会将计就计,就不可能不做打算。

所以入宫之前,她就趁明爵不察暗中以雷霆手段重新洗牌八方,握住了八方赌坊最核心的权力和关系网络。

因为八方是从一开始就落在她的名下的,一旦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十有八九是要被人从地下挖出来的,而到时候这个结果她准备自己负担,同时只把背景干净但实际上才是他们最大势力的四海钱庄留给明爵把持。

或者换而言之,从入宫的那天开始,她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提前给明爵把后路留好。

“怪不得她说她就只信她自己。”宋灏心里顿生几分恼意,喃喃低语——

竟然是连易明爵都被她摒弃在外的。

“我只希望她能像别的女子那样,嫁人生子,可以没有任何负担的过最平凡的生活。”易明爵见他失神,便是苦涩一笑,字字恳切的继续说道,“只从这一点上来讲,殷王你,都不会是与她最相匹配,可以带她走出那段过去的良人。而相反,你的世界远比她原来所处的那片天地还要复杂凶险,卷入其中,她做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打算。所以,我现在能不能问,你之所以不断靠近她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的理由不是万不得已,你就要请我离开是吗?”宋灏微微一笑,一语中的。

“不!”易明爵摇头,出口的话却比他更不留余地,“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我都不想看你靠近她。”

宋灏这个身份的本身就已经注定了存在于他身边的危险性,这一点毋庸置疑。

易明爵的瞳孔微微一缩,素来清冷孤傲的少年眼中竟是破天荒的弥漫出一层凛冽的肃杀之气来。

“你准备了筹码?”宋灏唇角微扬,眼睛里却冰凉一片没有丝毫情绪,“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你们姐弟一路筹谋,真正蓄积起来的那股力量,是握在你的手里吧?”

“嗯?”易明爵敏锐的察觉出一丝异样,狐疑的飘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依照宋灏的为人,既然被他猜到了端倪,那么即使是挖地三尺也一定会在暗中把他们姐弟的底细彻查清楚。

可是听他这话,却像是对四海的事并不十分清楚。

是什么理由,让他停滞在这里而没有进一步的深入下去?

易明爵的这个表情已经证实了一切,宋灏了然一笑,竟是没有丝毫兴致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翻身跃上了马背。

易明爵一急,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他的马前,“我手上的筹码绝对超过你的预期之外,你不想听听?还是——你怕听了会动摇?”

但凡易明乐出手的,都不是小手笔,更何况是留给易明爵用作保命之用的护身符。

“这天下疆域再大,也终有一天要被我收于囊中,你觉得怎样的筹码能是足够用来动摇或者收买我的?”宋灏高居马上,低头摆弄着手里马鞭玩味道,“或许你可以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有一天,她能与我共同掌握了这一切,就再没有任何的人或事能威胁到她了。至于你所谓的平凡人生,或许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不适合她的。”

这个人,根本就是不可能被说动或者劝服的,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易明爵无奈的摇摇头,终于还是问出口,“你是真的喜欢阿九吗?有多喜欢?她的存在能抵得过你的皇图霸业野心天下吗?”

喜欢吗?有多喜欢?

争得天下,是他今生的使命,不得不做的事。

但是锁定那个女子在身边,却是由心而发,突然之间很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任性妄为想要坚持的事。

这两者,不冲突!

但易明爵这句话还是在宋灏脑中重重一击——

这个女子对他到底有多重要?

到底是真的那样喜欢到不能放手,还是不过一时冲动,在跟她较劲赌着一口气?

可无论如何,也打消不了他迫切想要留她在身边的那种期待和心情。

收拾了散乱的思绪,宋灏稍稍偏转马头从明爵身边错了过去。

易明爵未动,只就冷冷一笑侧目追着他的身影看过去一眼。

不曾想宋灏错过他身边的时候又再突然收住马缰,继而扬眉笑道,“要想看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首先就得要她在我身边才行,你很好奇吗?”

说完就是扬鞭连抽了好几下马股,策马快速的离开。

因为要和易明峰抢时间,这一路回程,明乐等人都马不停蹄,跑了近乎整一个昼夜,终于在次日清晨抵达盛京。

明乐和宋灏都要赶回宫里,就直接在城外十里的岔路口和明爵分手。

两人驻马在官道上,目送明爵带着影卫离开,明乐才收回视线转向宋灏道,“易明峰呈送进宫的折子已经处理好了吗?”

虽然和易明峰之间各自掐了对方的把柄,但宋灏私扣重要奏折的事如果被捅到孝宗那里也是一条重罪。

“放心吧,昨天就已经和另外一批折子一起按照正常的程序递上去了,不会出岔子的。”宋灏道,目光又顺势落到她的手臂上,“怎么样?这一路上也没时间好好打理,伤口没有裂开吧?”

“没有,柳扬给的金疮药很有效。”明乐摇头,眯眼看了看天色。

宋灏缺席今日的早朝,想必已经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负责押解易明真奔赴北疆的衙役们不会这么快赶回来,但是按照行程,易明峰应该已经到了。

想着又要和那些人虚以委蛇的打交道,明乐的眼中就闪过一丝不耐,撇撇嘴道,“时候不早了,宫里皇上跟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先回宫吧!”

“再等一等。”宋灏闻言却是未动,直接抬手将她拦下。

明乐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脸上神情似乎悠闲的有点过分了,仿佛——

还带了点等看好戏的期待之色。

难不成是他们离京这两日,他还在盛京留了什么后手?

“怎么了?难道是宫里有事发生?”明乐心头瞬时一紧,全神戒备的警惕起来。

“宫里有没有事暂时还不知道,不过——”宋灏端坐于马背之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表情慵懒而享受。

明乐皱眉等着他的后话,他却故意吊着胃口,左顾右盼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冲明乐神秘的一眨眼睛道,“我们马上会被挟持。”

“怎么?”明乐微微一怔,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只就顺着他目光的落点抬眸看去——

远处通往盛京方向的官道上已经烟尘滚滚,策马奔来一队全副武装的铁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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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叽一晚上,终于凑到一万,去碎觉,晚上继续…

第057章 造反吧!

一群人风驰电掣,来的很快,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这是——”明乐皱眉,飞快打量了一遍他们的装束,眼中疑惑之意更甚,“他们是九城兵马司的人马?”

“老二闹起来了。”宋灏道,目光一沉的同时不动声色的策马往她身边靠了靠。

因为这一次西北道上赈灾款项挪用的事情,梁王宋涵被牵扯在内,之前因为易明峰的折子一直被宋灏压着,所以才忍的一时风平浪静,这会儿折子递上去,想必现在是东窗事发了。

可是梁王其人,有勇无谋,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兴兵做乱——

“是你的手笔?”明乐心中了然,还是再度开口确认。

“与其让我们被做犯人一般的接受审讯排查,莫不如用更大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把风头盖过去。和老二现在这样的大动作比起来,区区一个平阳侯夫人被杀就完全不值一提了。”宋灏坦白承认,说着便是莞尔一笑,道,“不过看样子在,我想要隔岸观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梁王沉迷酒色又好冲动,西北道上的事一经抖出,他沉不住气也是在情理之中,但凡宋灏从中动作稍一挑拨,会发生这样的事,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而明乐真正奇怪的却是——

九城兵马司的人是什么时候被梁王收到旗下的?

明乐心中疑窦重重,然则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多问。

一队人马动作很快的奔袭而来,转瞬已经迎到了跟前,动作迅捷的从三方面把二人围困在当中。

宋灏的面容沉静下去,坐在马上没有动。

稍后人群中就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个满脸胡茬的年轻人打马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他穿一身与众人不同的软甲,没有带钢盔,发丝随意的往脑后一束,看上去明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是那形容举止却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懒散邋遢的气息,整个人看上去散漫而颓废。

尤其是那双眼睛,半睁不睁,虽然是一身英武不凡的扮相,却是半点也让人敬畏不起来。

“殷王殿下,义阳公主,恭候多时了。”那人打马上前,就着右手提着的酒囊仰头灌了口酒,然后便是唇角勾起对着宋灏懒洋洋的抬了抬手。

“指挥使大人亲自莅临,是专程在等本王的?”去路被人拦截,而且对方明显也是不怀好意,宋灏只就神色如常的淡淡扫了他一眼,“这样大的阵仗,是不是有点过了?”

这人,竟是九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孝宗生性多疑,在用人上一向都极为慎重,尤其是担任盛京周边军务要职的官员,更不敢轻率,用的都是一些背景不深又耿直本分的中年将领,这人——

明乐倒是头次听说。

“下官也只是受人之托而已,这样大的排场,想必是不至于辱没了二位的身份吧。”那人笑笑,言辞之间十分的随意轻佻。

明乐暗暗观察着他的眼神动作,竟是从那种肆意的放纵气息里敏锐的感知到一种似乎可以称之为敌意的东西在里头——

这人,对宋灏颇有敌意?

为什么?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从脑中一晃而过,还不及她细想,宋灏已经再度开口道,“受人之托?这样说来,指挥使大人今日之行就只是私务,而非公干了?”

“没有区别。”那人也不强辩,甩鞭策马往旁边挪了两步,给他们让出路来道,“要阻拦二位的人,不是我,殷王殿下贵人事多,下官也就不废话了,二位请吧,到了地方,其中原委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对方人多势众,宋灏的暗卫也被他提前打发了,明显就是做好了打算,不准备和他们硬碰硬。

宋灏淡漠的看他一眼,果然没有废话,只就转向明乐递出手去道,“既然指挥使大人都亲自来了,看来今日我们是必须得要先移步,给他行个方便了。”

“无妨!”明明淡然一笑,别有深意的拿眼角的余光扫了那人一眼,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说完就抬手搭上宋灏的手掌。

宋灏握住她的指尖用力一带,将她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旁边那人饶有兴致的看着。

似乎对于宋灏的任何举动他都不以为意,但在见到明乐也是这般不知避讳的时候,眼底颜色突然一深,终于从宋灏面上移开视线朝她看来,懒洋洋的扬起唇角道,“义阳公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美人儿!”

他这话,说的放肆而轻佻。

明乐听在耳朵里,不过一笑置之。

那人也不多言,只是神色不明的又再多看了宋灏一眼就又仰头灌了口酒,然后甩甩手里的酒囊对手下人吩咐道,“走吧!”

一众人把宋灏和明乐那一骑围在当中,井然有序的往盛京方向走。

两人共乘一骑,明乐被宋灏揽在怀里用披风裹住,只露了一张脸孔出来。

因为心里带着疑问,行进间,她的视线就时不时的往队伍的最前方飘去。

自返程以后,那人就再不曾回头,虽然是领了差事来拦截宋灏他们,但看他那样子却更像是观光,走的不徐不缓,一路走着,又时不时漫不经心的仰头灌一口酒,看上去无比的悠闲自在。

“九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他是什么人?”默默的观察了半晌,明乐还是忍不住仰头去问宋灏。

“我还以为你能忍住不问呢。”宋灏垂眸,俯视她略显疲惫的脸孔,轻声一笑,神色之间却似是很有几分怅惘之意。

明乐咝咝的抽了口气,心知这人的背景必定不简单,本来是随意的靠在宋灏怀里,这会儿便是忍不住稍稍坐直了身子,戒备的回头拽了下他的袖口低声道,“怎么?”

宋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就势把她后仰的脑袋拨回去,然后将下巴抵在她头顶摩挲着。

明乐见他沉默下来,还以为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多言,刚想要闭目养神,就听到他低缓而平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慢慢说道,“他叫秦啸,他父亲秦穆之早年是掌管宫中十万禁军的御林军统领,十四年前宫中发生的那场变故你应该有所耳闻,在那场变故中,御林军副统领参与叛乱,意图逼宫,御林军内部起了很大的冲突,秦穆之就是死在那场变故之中的。”

当年的那场变故,传言中,是有一派朝臣不满先帝立了庶子为储君,想要拨乱反正,推举正统嫡出的皇子宋灏上位,进而引发的兵变。

因为事情的年代久远,很多真相都无从追究。

明乐唯一知道的,也只是她的祖父和父亲当年也是阴错阳差死在了这一场兵变之下的,而至于其中内幕,却是无迹可寻。

现在听宋灏一说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在这件事里,宋灏也是当事人之一。

“皇上是因为对秦统领抱愧,所以才破格提拔录用了他吗?”明乐心中微微一动,多少就有了几分明白,再看向走在队首的那个背影时,眼神就有些复杂。

九城兵马司指挥使虽然不及御林军统领的职位那般显赫重要,但毕竟是把持京城兵力的要紧差事,不得不说,孝宗在这件事上启用了秦啸这样新人,的确是有够冒险的。

而且明乐也不意味他那样的人,就真的会对一个臣子如此有心,这件事——

怕是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差不多吧!”宋灏道,似乎是有些迟疑。

因为是两个人的耳语,所以他的声音一直压的很低,这样微弱的语气起伏之间,原是极不容易分辨情绪的,但是莫名的,明乐就是能够感知到,他今日的兴致似乎并不是太高。

“什么叫差不多?”明乐稍稍往旁边偏了偏头,想要转身看他,却被他一手盖过腮边给强行挡了开去。

明乐皱眉,总觉得宋灏是想刻意在对她掩藏什么,心思刚动,然后就听宋灏在她头顶轻笑一声道,“这些事,关乎到我们皇室的隐秘,你确定想要知道?”

明乐一愣,一时间有点应对不及。

宋灏顿了一顿,并未真的等她表态,却是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好奇,小皇姑为什么会削发为尼,去了广月庵?”

庆膤公主吗?

那个谜一样的女子,为什么会突然放弃了金尊玉贵的公主身份,而甘愿一生与青灯古佛相伴?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自从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后,明乐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过是出于对当事人的尊重,她并不曾去向宋灏询问此间内情。

此时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宋灏骤然一提,明乐脑中突然如电石火光般飞快闪过一个念头,愕然怔在那里——

十四年前的那场兵变之后不久,宫里就发出讣告,庆膤公主突发恶疾而香消玉殒,那个时间刚刚好就好京中那场变故的时间吻合,两者之间有所联系已经成了必然。

宋灏见她突然没了反应就知道她心里多少已经猜到了部分内情,于是就又重新将她往怀里揉了揉,俯首在她肩头娓娓道来,“秦穆之是先帝十四年春闱的殿试三甲,文武全才,而且样貌也生的十分出众,很得先帝的喜欢,入仕的第三年就被提为御林军统领。那段时间,他在宫中走动的十分频繁,而教导小皇姑武艺的女师傅又刚巧是他同门的师妹,所以间或的,两人碰面的时候也就多了起来。”

庆膤公主死时还是未嫁之身,外间盛传是她身份太过尊贵而又得皇室宠爱,所以择婿的条件太高才会一直耽搁下来。

却原来——

“是和这个秦穆之有关吗?”明乐道。

她问的自然是庆膤公主出家的事。

因为宋灏的身份尊贵,那些兵差说是押解他们,却不敢近他的身,都远远的避让在丈余的距离之外,虽然两人这般耳语几乎不可能被任何人听见,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明乐还是问的十分隐晦。

宋灏不置可否,像是思绪飘远完全回到了那个时候的记忆里,只就顺着自己原来的话茬继续道,“那个时候秦穆之已经有了妻室,也不知道小皇姑的心意,再者小皇姑那时候年岁尚小,所有人都没有往那方面想。后来在她到了及笄之年以后,一提议亲的事,就都被她搪塞过去,一拖再拖。但也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很得先帝的宠爱和纵容,所以这件事也就无人深究。”

“所以那人死后,她就心灰意冷。”明乐惋惋一叹,喃喃低语。

原来又是一个郎才女貌却生不逢时的故事么?

这样的故事,但凡听来就会让人觉得沉重。

“所以呢?那人是到死都不知道庆膤公主的心意吗?不知道曾经有一个女子那样默默喜欢他注视他,也等了他那么久远的一段时光?”心里隐隐生起几分烦闷之意,明乐抿抿唇角,又再打起精神来,以谈话的方式来甩掉心里莫名涌动起来的消极情绪。

这世上又有几个昌珉公主那样的人,只要是自己看中的,哪怕是让别人粉身碎骨也得给她腾地方。

庆膤公主那样的女子,明乐虽然只见过她两面,但也能隐约从神情举止间推断出她的性情——

如今的她淡泊名利超然世外,而当年那个独得皇室眷宠的小公主,则应该是活泼骄傲又明朗快乐的。

可就是那样一个女子,自幼过的就是得天独厚无限荣光的生活,谁又会想到,这个注定高高在上的女子,就是因了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而要孤寂一生呢?

又是一个可怜可叹的女子呵——

明乐怅惘一笑,不自觉的往宋灏怀里缩了缩身子。

宋灏在披风底下将她再往怀里带了带,重新出口的话却是惊的明乐全身一颤。

“或许他知道。”宋灏道,一字一顿,每一字似乎都夹杂了一声叹息,“因为,杀死秦穆之的人,就是小皇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