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的史书中,那个男人是刚正不阿为国捐躯的英雄,受后世臣民赞扬瞻仰,他的妻儿也跟着享受无限荣光。

可是在他眼里见到的,却是更加让人动容,经年不忘的一幕。

那年那月,宫中生变,秦穆之挟持了他,与孝宗父子联手做戏,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要永绝后患,借叛军之名,让他永远的消失掉。

而在最后关头,却是庆膤公主出现,亲手举剑刺死了秦穆之,将他从叛军手里救了出来。

他的小皇姑,天之骄女,一生都过的富足快乐,却是那一日,看着她的眼泪伴着那个男人的血一起没有尽头的涌出来的时候,他才体会到这个女子一生的悲哀。

他只看到她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却不曾听她说过“爱”这个字眼。

那是到了很久以后,当他长大之后,看着那女子静坐于青灯之下淡无波澜的面孔才逐渐领悟出来的感情——

庆膤公主爱着那个男人!她爱着那个曾经被她毫不容情一剑刺穿了心脏的男人!

却不知道是她爱错了人,还是只因为相遇时候错过了正确的时间?

她可以为了不打扰他而默默无闻的站在远处,只做他生命之中的过客,一路旁观。

但是所有的信仰都在那一日轰然坍塌。

她爱着的男人还有她敬畏的兄长,竟然联合起来做出那样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她挥剑刺出去的时候,也跟着斩断了她这一生所有的依恋和感情。

杀了那个男人,却要求保住了他死后的名声。

不知道是因为还爱,还是只为了祭奠那一段一直未曾开始,却被她自己亲手斩杀的爱情,因为——

这些话,她从来绝口不提。

宋灏的话没有说的太过明白,明乐心里还是跟着挽起狂澜,被震撼的彻底。

“这些真相,是连秦穆之的妻小都不知道的吧?”她没有再进一步的追究真相,也虽然极力的试图平复情绪,但是再出口的声音还是隐隐有些发凉。

宋灏在披风下握了握她的手,感觉到她之间散发出来的微微凉意,思绪才被从那些沉重的往事里拉了回来。

勾了勾唇,宋灏却只就讽刺一笑,道,“倒是多亏了先帝对小皇姑抱愧,那件事才能粉饰太平,就那么被遮掩过去了。”

若不是庆膤公主介入,他也不会有机会活着走到今天。

可是那个女子,在保住他的同时却彻底埋葬了她自己。

这一生,他所亏欠的,到底是有太多的人情债了。

宋灏心里苦笑一声,把明乐的手指攥在掌中轻轻的裹住——

就是因为这半世都生活在阴霾当中,所以这一刻,能这般真实的拥着这具温软的身体在怀,都让他觉得恍惚而不真实。

明乐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没有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只是眉头深锁,再次抬头穿越人群去看了眼秦啸的背影。

如果秦穆之的妻儿知道他的死是庆膤公主所为,那么会把这种恨转嫁到同是皇室成员的宋灏身上也无可厚非。

沉默片刻,明乐不由的出言提醒道,“看样子,这人对你有很大的敌意。”

“随便他。”宋灏无所谓的笑笑,抬手蹭着她的脸颊,说着突然话锋一转,突然垂眸下去看着她道,“当年武安侯父子也是在那场变故中丧命的,你会不会也因此而对我持有敌意?”

当年那事,明乐所知甚少,之前也未曾深究。

宋灏会突然提起这茬,绝对不会是空穴来风。

明乐心头一跳,突然跟着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来,迟疑了一下就从他怀里仰头看去。

宋灏的眸光俯视下来,唇角噙着丝笑容,眼底眸光却是深邃幽远让人怎么都看不透彻。

两个人,四目相对,明乐突然就有了几分心慌。

宋灏沉默着,只是目不转睛,眸色深沉的看着她。

“当年的事——”半晌,明乐用力的抿抿唇,试着开口,“另有隐情?”

宋灏弯眸一笑,竟然没有否认。

明乐怔了怔,虽然宋灏没说,她还是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开始在往某个未知的空间里无限坠落,那种感觉,说不上是恐慌还是畏惧,只是突然有了那么一点微弱的意念,不想继续探听下去。

宋灏的手覆在她的半边脸颊上,那掌心干燥温热触感,又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你想要知道吗?”宋灏轻声问道,手掌摩挲在她腮边的动作越发温柔而眷恋。

虽然已经确定了易明爵不就拆穿真相,但是跟易明爵之间经过那一次深谈之后,他突然就开始觉得不安,与其让这个秘密存于他和明乐之间,随时都有可能炸开将一切美好的幻想击碎,他宁肯就此坦诚——

哪怕是在得了她明确的拒绝之后再去重新试着靠近,也总好过存在于那种唯美的幻境中,随时都在等待被打回原点。

明乐往后仰着头,紧蹙眉心看着他眼底溢出的温柔——

没有心机算计,也没有逢场作戏的痕迹,只是那个轻薄而柔和的一个笑容。

这一面的宋灏,是她从不曾见过的。

他的笑容那么淡,又那么远,仿佛随时可能消失一样,虚透的让人心疼。

就算只是他刻意做出来的表象也好,明乐承认——

这一刻,她突然就有了心悸的感觉。

在明确是表示不会和这个男人之间发生除了互相利用以外的任何交集之后,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没来由的感到恐慌。

明乐的嘴唇动了动,然则不等她开口,下一刻宋灏已经声音轻缓的笑了,抬手使劲的揉了揉她脑后的发丝,叹息道,“你也眼里不容沙——”

“宋灏!”明乐的心跳瞬间乱了节奏,脱口打断他的同时,下意识的抬手压住他的唇瓣。

宋灏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很是愣了一下。

明乐的指尖一颤,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僵硬的缩回手指,想要移开视线又觉得欲盖弥彰,心里略一挣扎,就还是直视宋灏的双眼道,“这件事,我暂时不想听,等到易明峰和彭子楚两方面的事情了了,我会找你问个明白!”

既然明知道事有蹊跷,也的确如宋灏所言,她是个眼里不容沙的人,怎么都会要一个水落石出。

而至于她现在推诿的理由,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深究的。

宋灏怔愣片刻,目光扫过她耳后掠起的一层微薄红晕,心情一时有些复杂难辨。

沉默片刻,他停在她腮边的手掌又再更加贴近的蹭了蹭,道:“那么就做一个约定好吗?”

“什么?”明乐皱眉。

“无论什么时候,等你想要真相了,就来找我。”宋灏道,唇角扬起的那个弧度不变,“在这之前,其他人的话,都尽可能的忽略掉。”

当年的那些事,虽然他憎恶而不愿意再去触及,但如果明乐一定要知道的话,他也宁可那些真相都是他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明乐的目光不觉沉了沉,随即有所的顿悟的又看了眼走在啊队伍对前面的秦啸。

宋灏自嘲的冷嗤一声,不等她质问已经主动开口道,“他应该是会找机会对你说些什么的吧,与其让你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不如由我来亲口告诉你。”

果然——

如果不是这个人的出现,宋灏还是没准备对她坦诚的。

倒不是因为他的隐瞒而失落,而是宋灏会刻意在她面前隐瞒的事,这其中内容让明乐心里越发不安的不敢多想。

“我知道了。”释然的长出一口气,明乐唇角扬起一个弧度道,“如你所愿,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这一问一答之间有太多层隐含的意思,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虽然各自对对方的心思都能心领神会,但是说到底,他们之间终究还是隔着这样一段距离,很多的事,都只能通过揣测和丈量来确定对方的想法,而非彼此坦言——

这个距离,无法逾越!

气氛一时有些沉寂下来,两个人都沉默着不再言语。

如此约莫又走了半刻钟的时间,披风底下,宋灏一直裹着明乐指尖的那只手上突然微微发力握了一下道,“到了!”

明乐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整个队伍已经停了下来。

他们没有进城,眼前呈现的是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巨大的军帐,远处盛京的西城门赫然在望。

秦啸挥手叫停了队伍,自己翻身下马,就不再管事,径自走到一旁,倚着一处树干仰头大口的灌酒。

凛冽的酒水打湿他下巴上的胡茬,让他的样子更显邋遢,目光偶尔往这边一瞥,紧跟着又满不在乎的移开视线。

宋灏先一步跃下马背,转身来扶明乐的时候,不远处的一座军帐的毡门刚好被人从里面打开,两名婢女捧着堆满碎瓷片的托盘战战兢兢的疾步走出来。

然后紧随其后,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探头出来对门口岗哨吩咐了两句什么,抬头看到宋灏到了,就略一怔愣,急忙缩回脖子去回了帐内。

又过片刻,他再出来,就抱着拂尘直奔宋灏这里,恭谨谦让的垂首道,“咱们王爷正在帐中等候,请殷王殿下移步。”

宋灏和明乐对视一眼,一同并肩朝那军帐的方向走去。

行走间,明乐突然感觉背后似是有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投射而来,稍稍侧目拿眼角的余光看过去一眼,果然看到秦啸手举酒囊对她遥遥一敬。

两个人的视线相撞,那男人竟是大大方方的展露一个笑容出来。

相较于那副邋遢颓废的表象,他的笑容反而爽朗干净,但也正因为其中巨大的反差,才怎么看都透着诡异的气息。

明乐脚下步子下意识的慢了半拍,随即收摄心神,紧跟着宋灏一起进了那帐子。

原以为宋涵搞出这个大的动静来,此刻一定心慌意乱的召集了门下食客研究对策,然则毡门掀开,里面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浓烈的酒肉香气,顿时就让连日奔波的明乐和宋灏有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这大帐的规模很大,里面也十分宽敞,整个地面以羊皮铺就,摆设却很简单,不过一主两次设了三席酒桌。

彼时宋涵正坐在上首一席后面提着酒壶自斟自酌,似乎已经喝了不少,眼中血丝通红,目光迷蒙很有几分醉意。

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右侧下首那一席上竟然还坐着礼王宋沛。

宋灏从容的举步往里走,一边目光飞快的在帐子里扫过一圈,随意问道,“怎么四哥也在这里?”

明乐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眼,瞬间也就了然于胸——

怕是和他们一样,宋沛会出现在这里也非是自己情愿。

“老五!”宋沛本来正在魂不守舍的盯着宋涵在走神,此时察觉宋灏进来,他脸上顿时显露喜色,急忙起身从席上迎过来,大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触,一把抓住宋灏的手。

宋灏眉心一跳,仿佛并不习喜欢这样的碰触,不过面上却是不显。

宋沛抓着他的手,往席上扫了宋涵一眼,已经急不可耐的开口道,“你快劝劝老二吧,昨儿个半夜他私调九城兵马司的人把整个盛京给围了。”

九城兵马司的所有人手整合起来,足可以凑成四万余人的编制。

这些人和守卫皇宫的御林军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却占有绝对的优势——

那就是不同于御林军的局限性,九城兵马司的人马主要分布在盛京外围,随时可以封锁城门,并且强行切断城内的一切米粮供应。

当然,如果宋涵想的足够周到的话,亦会同时封锁了盛京内外的通信渠道,把长居城中的皇族和百官彻底困死在内。

既然宋沛说他是昨夜就采取了行动,那么到了这会儿还不见虎威大营和其他周边分散的势力前来救驾,也就说明他的确是想到了这一步,先发制人,并没有让内城的人把消息递送出去。

宋沛的神情急切而恐慌,侧目看向宋涵的视线都不敢太过光明正大了。

宋灏闻言,却无半点吃惊的表情,只就安抚性的拍了拍宋沛的手背,然后扭头看向宋涵道,“二哥这么急匆匆的把兄弟们都找来,可是有什么话要交代?”

宋涵一直坐在几案后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明明知道宋灏进来了,自始至终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这会儿听到宋灏主动开口也置若罔闻,又连着灌了自己四五杯,直到手边的酒壶倒空了,这才不得已的止住,摇摇晃晃的从案后站起来。

见他起身,宋沛下意识戒备着挪过去两步,和宋灏站在一处。

宋灏没有动,宋涵起身之后却是径自绕到了左侧下首留给宋灏的那一席几案前面,取了上面的酒壶在手。

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灌下去,他的视线才终于落到这边宋灏等人身上。

“老五来了?”一咧嘴,宋涵一边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边讽刺对着宋沛冷嗤一声道,“老四,做哥哥的也是觉得这几日京城里太闷才接了你和弟妹他们一起出来透透气,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言下之意,四王妃还有宋沛的一双儿女此时应该都落在了他的手上。

“二哥,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就快点醒醒吧。”宋沛急的几乎就要原地打转,但虽然是心急如焚,他却又怕惹到宋涵不高兴,故而说话也不敢太透,时时注意着宋涵的脸色,一边劝道,“九城兵马司这四万人马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的,就算城中的御林军被拘着难有大的动作,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虎威大营那里要不了多久就会得到消息的。即使能拖得一时,你也占不到便宜,还是趁早收手,在大祸还没有酿成之前,回去向皇上请罪吧。西北道的事,不是你是亲手所为,推了就是,至于今天,我和老五都会替你求情的。大家是亲兄弟,看在先皇的份上,皇上一定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宋沛这话可谓苦口婆心,但明显的底气不足。

孝宗但凡是个会念及手足之情的主儿,他也就不会这么急着劝宋涵回头了。

眼前的情况,宋涵名不正言不顺的,虽然一时得势也明显就是以卵击石。

而他跟宋灏虽然是被强行掳来的,但是以孝宗的心思,等到翻盘之日很有可能就要将计就计,把他们全部划归乱党一列一网打尽的。

宋沛这话有多言不由衷根本无需计较。

“是啊,大家都是兄弟!老四说了这么多了,老五,你是不是也有话要对二哥说呀?”宋涵置若罔闻的直接越过他去,端着酒杯一步三晃的挪到宋灏面前,在他身前一步之外的地方站定。

“这世上,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既然是二哥请了我来,我自然是客随主便,等二哥先把要对我交代的话都交代清楚了才行!”宋灏不避不让,站在原地。

“客随主便?呵!你我兄弟之间,哪来这么见外的话?我的不就是你的吗?”宋涵醉的两眼昏花,很有些费劲的认真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就放声的笑了起来。

那声音嘶哑浑厚,回旋在空旷的大帐里,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宋沛和明乐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却唯有宋灏面沉如水,不骄不躁的看着他。

宋涵说着就开始游魂一般提着个酒壶在大帐里游走起来,时而仰头看天,时而又垂眸看地,四下里打量着大帐里头的环境。

宋沛被他困在这里整夜,又见不到妻儿,无法确认他们的安危情况,正是心急如焚的时候,再见他突然疯癫了一般四下踱步,在旁边看了会儿又有些沉不住气的几步追上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壶,大声道,“二哥,你醉了,快醒醒吧!”

“是啊,我醉了!”宋涵笑嘻嘻的冲他抛了个媚眼儿,又劈手把酒壶夺回来,直接就着壶嘴儿仰头灌了两口酒,“可我还清醒着呢,你不用管,在旁边看着就行!”

宋沛拗不过他,情急之下只能转向宋灏求救道,“老五,你想想办法吧,再这么拖下去,定是要出事的。”

宋灏冷然的一勾唇角,仍旧纹丝不动,并没有上去劝阻的打算,只就心平气和的冷声说道,“二哥不是说了是兄弟吗?要出了什么事也只算是我的,四哥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

宋沛闻言,不甚解的皱了皱眉,明乐却于瞬间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倒抽一口凉气。

“好!老五,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跟你说话,果然痛快!”宋涵抚掌一笑,再抬头看向宋灏的时候,原本醉意朦胧的双眼突然迸射出两道明亮的精光,燃烧着炽烈而疯狂的火焰,激动抬手四下一指道,“你看看怎么样?二哥为你准备的这些你可还满意吗?”

“有劳二哥费心了,您的心意,做弟弟的心领就是。”宋灏淡淡说道,语气依旧平和不骄不躁。

“什么?”话到这个份上,即使是宋沛也隐约听出了端倪,愕然惊呼一声奔到宋涵面前,惊恐道,“老二你要做什么?你——”

“不是我要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去问老五,他要做什么才对!”宋涵阴测测的笑了声,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宋灏脸上的表情,一边难掩心中激动的飞快说道,“问问他为什么要勾结九城兵马司的人围困京城?掳劫你我到这里来又是意欲何为?”

这样说着,他的情绪就无比的欢畅起来,最后到了激动处,更是忍不住的捧腹大笑起来,指着宋灏道,“老五你才是正统的皇室嫡出的血脉,这个皇位,本该就是由你来坐的,宋沐他鸠占鹊巢这么多年,也是时候物归原主,退下来了是不是?”

勾结秦啸调动人马围困盛京的分明就是宋涵,而现在,他却是要原封不动的把这个残局推给宋灏来收拾,并且由头编排的这样合情合理,似乎是让人想不信都不行!

到了这一刻,明乐才算是彻底明白过来,宋涵此举根本就不是狗急跳墙,而是筹划入微的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要构陷宋灏,而且极有可能是和孝宗一起联手做下的一个里应外合的局。

而且——

宋灏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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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找状态,补齐一万~o(╯□╰)o

第058章 生死角逐

原就奇怪,如果只是为了转移视线让人忽略掉易明真的事,宋灏为什么要动用这么大的手笔,拉宋涵拉下水。

却原来,为她遮掩易明真的事只是个幌子,宋灏最主要的目的——

却是为了他和宋涵之间的生死角逐准备战场!

这兄弟两人,静默的互相对峙,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个眼神幽暗如夜,一个目光猩红似血,摆明了就是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宋沛在旁边看着,脑中最初的混乱过后,总算是把整个事情给理顺了一个清晰的思路出来。

“老二你疯了!”惶惶不安的上前一步,宋沛面有怒色的一把将宋涵往旁边推开两步,略略压低了声音急切道,“这种事可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趁着现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赶快收手吧,我们一起回宫,我去找皇上,向他求情。到底也还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了不起就是被他贬谪圈禁,总好过你现在孤注一掷,病急乱投医的做蠢事!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回头吧!”

他说着,就要去拽宋涵的袖子,想要将他拉走。

宋涵被他拽的脚下略一松动,却还是稳稳的站在那里没有罢手的打算。

他的目光一直胶着于宋灏的脸孔之上,此刻更是无所顾忌的笑了起来,懒散道,“回什么头?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老四你是还没搞清楚状况还是怎么?勾结朝臣,私调军队,围困京城,意图逼宫,这种事情是说回头就能回头的吗?”

“又没有人要逼你——”宋沛哭笑不得的小声道。

宋涵鄙薄一笑,讽刺道,“老四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以为自己是谁?这里又是哪里?现在,你跟我可都是被老五掳劫到此的人质,你想要毫发无损的走出这座大帐,应该提前征询老五的意见吧?”

短短几句话的转圜之下,双方的角色已经完美的对调过来。

看宋涵那煞有其事的样子,若不是从头到尾涉身其中,就连明乐都觉得自己无力辩驳他此时创造出来的局面。

宋沛瞠目结舌,终于不得不承认,宋涵的话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眼见着跟宋涵说不通,不得已他只能折回宋灏跟前,焦躁道,“老五,你倒是说句话啊!”

“二哥为我安排的滴水不漏,我能说什么?”宋灏眼尾一挑,似笑非笑的冷嗤一声,目光也未从宋涵的脸上移开,悠然道,“那么为了不辜负二哥您这一番心意,你觉得我现在还应该再做些什么配合你一下?”

即使宋灏手上握有兵权,但南疆远在千里之外,根本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老五你果然是最识时务!”宋涵半点也不担心宋灏是否还有翻盘的机会,只就颇具得色的回头一指摆在大帐里侧的宴席道,“别说做哥哥的不照顾你,知道你远道回京,人疲马乏,这一桌算作接风也做践行,是二哥招待你的,怎么样?如果你现在还有兴致的,就赏个脸吧?”

这个时候,生死关头,谁会有闲情和算计陷害自己的死敌邻桌对饮?

宋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眸看了眼——

因为是在城外临时准备的,那桌上菜色不多,也不十分精致,倒是酒香怡人,醉的人心意微醺。

宋灏的目光从那些碗碟上一扫而过,眼中闪过嫌恶之色。

宋涵脸一沉,然则还不等他说什么,宋灏却是已经牵着明乐的手大步的与他擦肩而过。

只不过他却没去左侧宋涵特意为他留的那一席,而是径自走到主位上宋涵之前坐过的那一桌几案之后,旁若无人的一甩袍子,就那么堂而皇之的坐了下去。

宋涵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震住,霍的扭头看去。

宋灏往那案后一坐,更是二话不说,大袖一挥,把桌上满满当当的碗碟扫了下去。

杯盘倾翻,茶水混杂着食物的汁液泼洒了一地,乒乒乓乓一通乱响之后,洁白无瑕的羊皮地毯上已经满目狼藉。

宋灏双手往几案上一压,修长的十指映在那桌面上的倒影光滑可鉴,暗黑色的桌面更衬得他的手上肤色白皙,关节分明的手指仿佛一件精雕玉琢的艺术品般赏心悦目。

主位被占,宋涵的脸色瞬时变得十分难看。

“既然二哥你说这一切都是为我准备的,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宋灏微微一笑,却是全然不理他的情绪,只就不徐不缓的从容说道,“今日这大帐之内,不再有宋氏兄弟,也不会有长幼之序。你是梁王,本王是殷亲王,尊卑有别,而且——我也如你所愿,暂且代你来做一回此间主人。这一席,换本王来坐,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顶着个兴兵造反的罪名,人头落地只是迟早。

虽然算计的步步精确,没给宋灏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但也诚然,宋涵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宋灏还能嚣张至此,堂而皇之占了他的主位不说,还这般趾高气昂的与他叫起板来。

这人真的是不怕死?还是事到临头,自知回天乏力已经疯了?

“呵——”宋涵愣了半晌,只觉得好笑,可是笑声没过喉头,最终却只化为防备至深的声声冷笑——

虽然身上只穿了件最简单不过的黑色便袍,但那男子眉宇之间的华彩太盛,一尊矮几阻挡在前,就仿佛已经将他捧上了天,置身于一个只能通过仰望才能碰触的高度。

宋涵嘴角的肌肉抽了抽,虽然胜券在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断涌现出来的却是一重比一重更为严重的恐慌情绪。

“老五——”宋沛更是如梦呓般的一声低喃,回过神来猛地用力甩甩头,快走几步过去道,“二哥疯了,你也跟着他一起疯了吗?谋朝篡位这是什么罪名?你也是敢随便说的吗?”

宋灏冷漠的一勾唇角,不置可否。

看着宋涵登堂入室,即使知道他现在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宋涵也终究是心意难平。

恨恨的一咬牙,他也跟着几步迎过去,一把拉住宋沛的手腕将他拽开,阴测测道,“老四你要我说多少遍?现在还是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吗?”

宋沛被他拽了个踉跄,拧眉回头对上他的视线,本来是想说什么,却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心里一凉,脸色惨白的闭了嘴——

此时的宋涵已经完全失控,根本就不是在开玩笑。

宋涵见到他眼中恐惧不安的情绪,刚刚被宋灏打压下去的士气突然之间又再升腾起来,反手一甩将他推出去两步。

宋涵于是不再理他,径自走旁边的次席上拿起酒壶倒了杯酒,转而又移步走到宋灏几前,居高临下的斜睨了两眼之后,突然一弯身,重重的把那酒杯往桌上一拍。

他手下的力道很重,酒水洒出来些许。

“我一直都知道你演戏的功夫一流,这些年我防你也防的十分辛苦,好在是今天终于要有一个了断了,这一杯酒,不管你喝不喝,我都放在这里了。”宋涵道,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仿佛是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把心里蓄积多年的情绪都一股脑儿给释放出来。

按理说,宋灏这兄弟几个最需要防范的人应该都是孝宗才对,但是听宋涵这话的意思——

仿佛宋灏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再一想到数月之前,宋灏以雷霆手段除掉宋泽的事,明乐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无论是宋灏和宋泽之间,还是他与宋涵之间,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因为某种原因,而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结果!

宋涵把那酒盅放下,并不等宋灏表态已经从那几案前面挪开步子,回头过去对宋沛道,“今日之事,你就是见证,回头到了御前要怎么说——老四你也不是个糊涂人,应该不用我再一句话一句话的教你了吧?”

“二哥!”宋沛不可思议抽着气,目光游移不定的在宋灏和宋涵之间不住的替换,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的苦笑出声道,“何必一定要这样,我们——”

“这话现在就真得是要去问老五了。”宋涵打断他的话,慢条斯理的低头整理着袖口上的绣金图腾,口中冷笑不断,“你问问他,哪怕是皇上不追究了,我们之间到底还有没有息事宁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