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婶说,她母亲在这小山村里便如同天上掉下来的明珠,全村男人的眼珠子都要扎在她的身上了。

薛嘉禾原先还不太懂,等附近几个村子的男孩子也开始为她争风打架的时候,她才在邻居大婶的指导下将自己假扮成了男孩子。

绿盈跟着看向薛嘉禾,也笑,诚挚地称赞道,“殿下确实极美,比当年半个汴京城的公子哥儿都倾心不已的容大夫人更美。若不是殿下已经嫁了,向陛下请求尚长公主当驸马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薛嘉禾托着自己的脸噗嗤一声,“我刚回汴京时,还不知道我居然能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乡间的野丫头,和好吃好喝贵养出来的皇家公主,又是不能比的了。

薛嘉禾瞧着镜子里顾盼生辉的美人,扯扯自己的脸颊,头也不回道,“还有一只鸡腿给我留下了吗?”

“就在这儿呢,殿下。”

薛嘉禾顿时将铜镜向下一翻,起身走回桌边,败坏礼仪地将袖子往上一捋,右手抓住鸡腿,“你去守着门,要是有人进来就拦着。”

绿盈忍着笑去了,薛嘉禾看她出去,才放心地举起午饭时剩下的烤鸡腿,陶醉地咬了一口。

可大概是鸡腿已经凉了的缘故,原先香气扑鼻的烤肉味变得油腻起来,薛嘉禾一口咬在鸡皮上,进嘴才咀嚼了两口就觉得一阵恶心,低头吐了出来,疑惑地盯着金黄色的鸡腿看了一眼,不死心地又啃了第二口。

——还是不行。

薛嘉禾皱了皱鼻子,自觉大概是又苦夏了,无限遗憾地将鸡腿放回盘子里,抬高声音唤道,“绿盈。”

绿盈才刚到门外又被喊了回去,纳闷地打帘子进了内屋,“殿下?”

“不吃了,给我去小厨房弄碗桂花糖水来,再要一碟清凉糕。”薛嘉禾随意地擦了擦手就要去新做的贵妃椅上躺着,却被绿盈硬是请起来去净了手。

薛嘉禾噘着嘴将手洗了又擦干,而后往椅子里一倒,小声对绿盈抱怨,“夏天也该过去了,我怎的这胃口还老是反复。”

“夏末秋初之时,比普通夏日还热上几分呢。”绿盈温柔地说着,将桌上盘子收拾了,道,“殿下稍等,我这就去小厨房。”

薛嘉禾嗯了一声,双手交叠贴在小腹上,惬意地合了眼。

许是午后的微风吹得人太舒服,她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头的她才六七岁,安安静静地蜷着睡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床边站着一个眉眼疲倦的女人,她神情复杂地低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而后将一支小面人放在床不远处的桌面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破败的茅草屋。

“阿娘……”薛嘉禾不由得喃喃唤道。

她是因为被这个女人生下才有了姓名、生命;又是因为这份血缘而回汴京城,得到了如今的尊贵身份;更是由于这身份,在汴京城里成了没人敢得罪的长公主和摄政王妃。

想是听见了薛嘉禾的呼唤似的,已经走到了门外的女人突然回过了头来,直直看进了薛嘉禾的眼睛里。

薛嘉禾被她盯得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往后倒退一步。

“他是我在这世上容家的最后一份血脉,是我夫君最为看重的亲人。”女人缓缓地说道,“所以阿禾,他比你更重要,我必须去见他、帮他。”

可你一个乡间妇人,无依无靠,无权无势,去了汴京城又能帮到容决什么呢?

薛嘉禾心中这样想着,开口时却带着平静的笑意,“我知道。你去吧,不必在意我。”

“你如今见到了容决,要代我照顾他,不要叫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女人絮絮叨叨地补充,脸上带着慈爱,“他从小就是那副油盐不进的闷葫芦性子,你要顺着他,不要惹他生气,明白了吗?”

“若我恨他呢?”薛嘉禾反问。

第30章

女人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薛嘉禾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似的,“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最亲的人,不是我。”薛嘉禾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指,修剪得平整精致的指尖掐在手掌心里,“你为了他,将我抛下了!”

“那你也不该恨他,”女人皱着眉,“他是容家唯一的血脉,我尽管恨极容家其他的人……容决是我自小带着长大的,他不一样,他没有错。”

“我有什么错?”薛嘉禾突地道,“你被先帝强迫后,为什么要选择将我和弟弟生下来?为什么带我们逃走?为什么……不直接在我们出生前将我们杀了?”

女人在门外的光中盯着薛嘉禾看了一会儿,摇头道,“你还不是母亲,等你做了母亲,就会明白的。”

她的身影在强光中好似下一刻就要消失似的。

“你恨他们,但你又……无法恨他们。”

薛嘉禾蹙眉,举步就想要追上去,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固定在了原地,让她寸步也移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身着粗布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包裹缓缓离去。

“……下,殿下!”

薛嘉禾倏地睁开眼睛,下意识从喉咙里叹出了长长的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被梦给魇住了。

“殿下,您有些发热了。”绿盈在旁焦急道,“我替您擦身,快去床上休息吧。”

“我只是梦到了些旧事。”薛嘉禾这才发觉自己正紧握着绿盈的手,看得出方才用力极大,绿盈的手上都出现了红色的印子。

她下意识地垂脸给绿盈吹了吹伤口,眼睫乖巧地在眼睑下方打出一小片灰色的阴影,“……抱歉。”

绿盈不自觉地红了脸,赶紧抽手将薛嘉禾扶起来,“殿下先来这边,我去打水来。”

薛嘉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果然摸到皮肤上都是渗出的冷汗,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日头已有些西斜泛红,她这一觉竟睡了快两个时辰。

她不仅是第一次梦见母亲离开那天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在梦里同她对话,说的更是在清醒时绝无可能说出口的话。

薛嘉禾怔忡地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才低低对自己叹气,喃喃自语,“原来我……恨他啊。”

绿盈生怕薛嘉禾再病一场,来回动作极快,拿热水仔细地给出了冷汗的薛嘉禾将身上擦拭干净换了新衣,便和哄小孩似的将她哄到床上去躺着了,晚饭更只是吃了两块清凉糕垫肚子。

萧御医踏着夕阳余晖而来,面色不太爽快地给薛嘉禾把了脉,又沉着脸对绿盈指桑骂槐说教许久,才气呼呼地留下药方离开了。

绿盈拿着药方去送萧御医,有些担忧,“眼看着夏天都要过去了,殿下怎么突然……今日午后,殿下的胃口突然也不好了,而后一睡便是一个多时辰,不知梦见什么出了一身冷汗,我听她在梦里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儿说‘容决’,总不会是心病又犯,要再大病一场?”

“脉象看着还成,不算太坏,这几日仔细着点,让她在屋内多走动走动,但日落后就不要太常出去了。”萧御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是不是又和摄政王有什么不快了?”

绿盈犹豫片刻,还是将陈礼的事情告诉了萧御医,又说了容决中午来解释的事情,萧御医听得火冒三丈,“这个陈礼,怎么就是记不住祸从口出!先帝已经发配过他一次,陛下刚对他有点好颜色,他又是狗嘴不吐象牙!”

“可我看殿下似乎……不太在意。”绿盈道,“殿下回了西棠院后,还开开心心想吃烤鸡来着,等摄政王走后,却一口也没吃下。萧大人,还记得我曾经在围场和您提过的事吗?”

萧御医当然记得,他也分外关心此事。

需知,薛嘉禾当下尴尬的境地,万一真的怀上容决的孩子,对双方来说都未必是件好事。

更何况,薛嘉禾早先就选择了隐瞒容决两人的夫妻之实,一个谎言,是得用无数谎言去圆的。

“我方才仔细探了,”老御医紧皱着眉,“殿下刚回宫时,就连脉搏都弱都几乎摸不出来,如今郁结在心,更是难以诊断。喜脉本就是极为难判的微弱脉象,要过了两月余才好摸出,殿下还太早了些。”

两人没出西棠院,就在薛嘉禾的外屋里小声交流,生怕说的话给别人听了去。

眼下知道这秘密的,全天下可就三个人。

“可若是殿下真的……”绿盈咬唇往内屋方向看了眼,“殿下该怎么办?”

萧御医也头疼不已。

虽说汴京城里别的像薛嘉禾一样年龄的姑娘或许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可体弱多病的薛嘉禾却与她们都不同。

普通人要个孩子已经是在刀锋上走了,薛嘉禾更是要将命抵押在阎王殿里。

即便在容决回来后,萧御医已经尽可能地在药方中添加了许多固本培元的药材给薛嘉禾持续将养身体,可那也挡不住一个孩子对母体的汲取依附。

无论走哪条路,前景都十分不乐观。

萧御医敲敲自己的额头,道,“咱们再等一段时间,再个把月,应该就能知道了。”

“好。”绿盈无法,只得咬着嘴唇点头,“若是殿下有什么异常,我也立刻让人去太医院通知萧大人。”

萧御医匆匆点头,他指着药方道,“现在这药方里的东西即便叫摄政王府的人见到也不要紧,没有什么可疑的药材,你尽管放心地去取。”

可若是薛嘉禾真有了孩子,那药方便也得备上两份了。

萧御医想到此后种种需要隐瞒的事情便觉得头痛不已,他拒绝了绿盈的相送,提着药箱快步离开西棠院,那背影矫健得根本不像六十岁的人。

绿盈则是将药方交给另一名宫女去取药材,自己转身回了内屋里,轻手轻脚地给薛嘉禾续了杯热的参茶,“殿下,还觉得不舒服吗?”

“睡一觉大约就好了,”薛嘉禾捧着茶盏慢吞吞道,“瞧你和萧大人急的,我一年一度病歪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可殿下已经许久不做噩梦了。”绿盈担忧道,“您也有许久没有在梦里喊‘阿娘’了。”

薛嘉禾的动作一僵。

“阿娘”是她幼时的叫法,也是乡间的叫法,等回到汴京城后,便在教导下改称“母亲”了。

但她的僵硬只是一瞬,抿了口茶掩饰后,便道,“我做的就是小时候的梦,还见到了那时的母亲,便开口喊了阿娘。”

绿盈没再说话,她立在薛嘉禾身旁,动作轻柔地替她掖好了薄毯。

容决一回府,便听管家说薛嘉禾又病了,不由得皱眉,“怎么又病了?”

他嘴上说着,脚步却掉了个方向往西棠院走去,剑眉紧紧蹙在一道。

薛嘉禾惯来体弱他倒是知道的,刚回汴京城时,太医院的人一搭上她的脉便出了一身冷汗,据说那气若游丝的脉象和将死之人相差无几,偏生这脉象的主人还就好生生地坐在面前,将那院判吓得回去后自己也病了一场。

可薛嘉禾一年一度的大病,明明已经过去了。

管家一路追在容决身后,小跑才能跟得上,禀报道,“萧御医已经来过,留了新的药方,将近一个时辰前走的。”

容决已经闻到了西棠院里飘出来的药味。

都说药香药香,容决沙场上驰骋的人,自己也喝过不少汤药,对汤药所知只有一个“苦”字,闻着那味道就心中郁郁。

他自己倒是能面不改色喝下黑漆漆的药汁,可想到薛嘉禾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居然也能做到此事,容决便感觉十分怪异。

说到底,薛嘉禾只是个小姑娘,本不该受那么多磨难。

若不是薛钊对薛嘉禾母亲心怀不轨,出手抢占……

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西棠院门口,容决打断自己的念头,踏进了满院苦涩的药味之中。他大步行过对他行礼的众人,直直往内屋而去,绿盈正守在外间,见到容决进来,脸上神情一时有些怪异。

但她很快低下脸去,行了礼后,移步挡在了容决面前,道,“殿下睡了,劳烦摄政王在外等我通报一声。”

容决沉沉睨了绿盈一眼,冰冷视线如同实质扼住她的咽喉,“药喝了?”

“刚刚煎好,还烫着,稍凉些便唤殿下起来服药。”绿盈不卑不亢地说着,垂下的视线却望着容决腰间佩剑,在手心里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容决若是要硬闯,她是根本挡不住的。

第31章

然而,出乎绿盈意料的,容决居然没硬闯,他只是往内屋看了一眼,就转了身。

绿盈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出去,就见容决并非往外走,而是直接坐在了外屋的椅子上,一幅要等薛嘉禾醒来见过才走的样子。

她登时想起了容决上次一大早来寻薛嘉禾,等了半刻钟便不耐烦地闯了进去的事,下意识抖了抖。

容决要做的事情,已经没什么人能阻拦他了。

顶着容决如同芒刺在背的存在感,绿盈小心地将药汁吹凉,端着药碗进了内屋,将睡下的薛嘉禾唤醒了过来,边送药过去边小声道,“殿下,摄政王来了,就在外屋坐着呢。”

薛嘉禾这一日也不知怎么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根本睡不够,正看着药碗里的汤药发呆,就听见了容决的名字,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他怎么还有等人的耐心了?”

她说着,也不等绿盈回答,一手撑着床铺,另一手举起药碗一口气喝了干净,便起身道,“我去见他。”

绿盈连忙放下药碗去扶薛嘉禾,一边还给她递蜜饯到嘴边,“许是听说了殿下生病,便来探望一番。殿下早上是被什么气着了,摄政王想必也是知道的。”

“但他可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一日来寻我两次。”薛嘉禾淡淡说着,嚼了两下蜜饯中和口中的苦涩药味,展臂将外衣披上。

她中午时已经和容决将陈礼之事说开带过,容决肯来表个态度已经令薛嘉禾有些诧异——容决竟然和她做了解释?

即便那解释是为了叫她息事宁人,小事化了,对于容决来说也是极为温和、乃至有些累赘的做法。

那可是能将她娶回家之后便扔在府中当作摆设的容决。

因而,薛嘉禾是十足不相信容决会来给自己探病的。

她将长发自衣内拨出,将口中蜜饯吞了下去,便朝外屋走去,步伐轻缓沉稳,背脊挺得笔直,不慌不忙地从绿盈打起的帘子里微微垂首穿过,再一抬眼就见到了不远处坐着的容决。

容决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即便已经回了汴京,他也还是习惯穿着一身软甲行动,这身软甲还没来得及换下。

薛嘉禾上前几步到他面前,施施然坐下,才开口道,“方才有些困倦便小憩了片刻,让摄政王殿下久等了,不知有何要事?”

容决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已经将薛嘉禾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

她仍旧是那副在外人前矜贵的模样,整个人却有些恹恹,确实像是没睡够的没精打采。中午两人一道用饭时,她可不是这样的。

想到薛嘉禾因为十年前的事情都能给自己留个心病,容决拧起了眉——陈礼早上的话,她到底是气着了,又小肚鸡肠地又把自己给气病了。

想着总不能让她再大病一场,容决拐弯抹角地道,“陈礼后日便启程离开汴京了。”

薛嘉禾有些诧异,“好。”这同她有什么关系?

“……”容决皱着眉盯她两眼,又问,“萧大人怎么说?”

“萧大人让殿下这几日能见着太阳时多外出走动走动,等日头落了,便不要外出了。”绿盈在旁答道。

“那你就多出去走走。”容决虽听管家说过薛嘉禾只是小病,但薛嘉禾这纸片人般的身体是真叫人不敢放心。

“好。”薛嘉禾点点头,还是同一个回答。

她在想容决来这第二趟究竟是为什么的,总之左右不可能是来探病的就是。

容决被堵得没了话,室内静默了半晌无人开口。

过了难捱的片刻,容决才寻了另一个话题,“乡试放榜了。”

薛嘉禾扬眉,知道这是汴京城一年里最重要的时候,“那陛下忙的这一阵子应当已经过去了。”

“忙的是阅卷之人。”容决硬邦邦地道。

薛嘉禾讶然,“是我失言,满朝上下在其中出力的,都应得一句称赞褒奖。不过科举是三年一度的大事,自当所有人都尽力而为,为大庆挑选新的栋梁之才入朝为仕的。”

容决嗯了一声,手指不安分地在椅子的扶手上跳了两下,又放了下去。

他从未这么绞尽脑汁需要找话来说的时候过,可心里又不知为何不想就这么起身离开,于是沉默着在脑中搜寻下一件要知会薛嘉禾的事。

薛嘉禾疑惑地抬眼看看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口的容决,心中疑惑究竟是什么事能叫他这样难以启齿,“摄政王殿下还有何事?”

容决沉沉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好似像要吃人的野兽似的,“陛下的生辰将要到了。”

薛嘉禾扬眉,心中终于了然:容决这是来敲打她的。

幼帝每一年的生辰,都会有官员奏请他亲政,但没有一次是真能成功的,都叫容决手下的人给反驳回去了。

即便如此,保皇派的官员们也仍旧不死心,逢年过节都要重来这么一次,也算是惯例。

今年幼帝生辰,恐怕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