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垂了眼轻抿一口茶水,没有再作声。

细细想来,那时容决确实有稍稍放下架子同她和好意思,只是现在姿态远比那时来得低。

连“是又如何”都说出了口,想必容决内心也是懊恼不已。他恨了先帝半辈子,但到底还是栽在了先帝遗计里。

那这等要与恨相互拉锯消磨喜欢想必也不会持续太久。

薛嘉禾想着,重新躺回床上,一夜过去,再没做什么乱七八糟梦,再度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摄政王天蒙蒙亮时就走了,”绿盈道,“近来因为西北一事,摄政王一系也忙得焦头烂额,陛下此番未必赢不了。”

薛嘉禾含着酸枣边提笔写信,边落笔边含糊地道,“一会儿你去宫里给陛下送个信,回来将萧大人开方子熬了。”

绿盈一怔,旋即笑了,“是,殿下。”

尽管昨日让萧御医留下了药方,但薛嘉禾真正下定决心,还是在昨夜旧梦和容决那一句“是又如何”之后。

与前几次一样,薛嘉禾信中内容平平无奇,真正紧要讯息是让绿盈口头传达。

这次,薛嘉禾想从幼帝口中得知计划大致形状。

幼帝打算如何,究竟准备如何对付容决,她又会去往何方等等。

若是能兵不血刃,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平衡,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若是冲突无法避免,又恐有人会丢掉性命,薛嘉禾便要再三思量,免得伤了无辜之人。

因而,在绿盈出发之前,薛嘉禾斟酌再三,还是没将昨夜对话告诉绿盈。

那暂时只有她和容决两人知道——最多,再加上个赵白。

绿盈离开送信时间里,薛嘉禾在屋里看书,却不知道怎么心浮气躁,一页也看不进去,翻上一翻便又搁置回桌上,最后还是叫宫人拉了躺椅出去,半靠在椅子里晒起了太阳。

她不自觉地将手掌搭在自己腹部,心情复杂无比。

前几个月乃至昨天为止,她一直坚定地想着如何让腹中孩子消失,不想让那孩子出生便走上和她相同道路;而今日,她却已变幻了个想法,思考着如何才能在生下一对孩子时,避免这一情况发生。

其实在幼帝第一次让绿盈传口讯回来时,薛嘉禾就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少年皇帝意思了。

幼帝登基两年多,还未曾真从容决手里讨到过好处。

这次陈礼作乱,容决虽说雷霆镇压了内乱苗头,却多少有包庇和隐瞒之罪,是难得罪状,幼帝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大做文章,以后未必还会有这么好机会。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幼帝目便昭然欲揭:他要借此良机,从容决手中夺回自己权力。

薛嘉禾即便不理朝事,只从皇家角度稍稍思量便猜得出来,幼帝这次大张旗鼓又准备多时,恐怕是要逼容决退步、放权让他亲政。

在容决仍旧如日中天、党羽满朝当下,这本就是件困难事,幼帝自然得用上所有能用力量。

譬如,急于脱身薛嘉禾也是其中一员。

幼帝纵然不会逼她,但若是两人目一致,当然也可同心协力。

想来,容决感情也是其中一环。

若是幼帝真能一举亲政,哪怕之后他只是稍稍压过容决一头也无妨,薛嘉禾就能放下心离开汴京了。

最开始她来到汴京,就是为了见见自己身上另一半血脉家人,随后又因为先帝嘱托、幼帝弱势而留了下来,可若是这一切令她放心不下琐事都能得到妥善解决,就像曾经和容决说过那样,薛嘉禾仍旧是希望回到自己从小生长地方去。

她便没有再留在这个陌生又熙攘汴京城里任何理由了。

薛嘉禾合上眼睛,长长出了一口气。

——怪哉,怎么反倒这会儿像是她亏欠容决了?

两人本就是表面夫妻,彼此心里都明明白白亮堂着,也互相掷地有声地朝对方扔过“绝不会喜欢你”狠话,容决怎么就变了心思?

即便有了昨夜交谈——应当说,正是因为从容决口中确认了他心意,薛嘉禾才更想离开了。

容决对她感情一天不消散,薛嘉禾又留在摄政王府中一天,这反倒是对于容决更沉重打压。

她对容决没有那份情意,也无法回以同样爱意,不如挥刀斩断,各走各独木桥。

薛嘉禾自己将个中关节想了个七七八八,等绿盈回来时再听了遍幼帝打算,果然相去不远。

纵然薛嘉禾不知道除了她自身之外,幼帝手中究竟还有多少筹码可用,但这些也不是她需要去一一过问,幼帝既然准备这时候发难,就必定已经做好了准备。

将绿盈传话仔细逐字逐句地推敲过后,薛嘉禾道,“只这些?”只亲政,容决摄政王名头却不削去,这至多只能将双方差距拉到五五之分罢了。

绿盈点头,小声道,“意思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薛嘉禾恍然:也是。才两年时间,幼帝能以十岁出头年纪和容决周旋到这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能成为真真正正“皇帝”,这第一步才是最重要。幼帝还那般年轻,以后踏踏实实走下去,定然能建立起自己盛世来。

另一方面,知道这番夺权对容决影响并不太大,薛嘉禾心中多少也好受了一些。

她把玩着手中刚从宫中取回信,道,“我明日便给陛下回信。”再将昨日夜里发生时候也告诉绿盈,一并转达。

薛嘉禾知道,她这句口信一旦传出去,就是向幼帝表示她同意加入这计划中,成为一环意思了。

若是一切顺利,她便能从汴京一切当中抽身离开,回到她来时地方去。

唯独不同是……离开时,她还会带着两个尚未出生孩子。

绿盈应是,道,“殿下,我去煎药?”

“去吧。”薛嘉禾拈着酸梅道,“这快个把月不闻药味,我竟还真有点不习惯。”

绿盈笑了起来,她调侃说,“殿下上次喝药时,还险些都吐了呢。”

薛嘉禾想想也是,“且看看萧大人这次留方子好不好喝。”

话是这么说,薛嘉禾又不是个会挑嘴性子,汤药送到面前时,她自然眉头也没皱一下。

容决走到内屋门边时候,正好见到薛嘉禾端起药碗将汤药饮下。

即便早就知道那是养胎药,容决也还是呼吸一滞,想起那日他匆匆入京,满脑子只想着阻止薛嘉禾将落胎药服下——那日实在凶险,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赶不上,容决哪怕在路上多休憩半个时辰都会错过,至今仍叫他想起来有些后怕。

绿盈捧着盘和碗往外走时才见到容决悄无声息立在门边,立刻道,“见过王爷。”

正喝着水薛嘉禾闻声也将视线转了过来。

容决和薛嘉禾眼睛一对上,就下意识地想起了昨夜自己说过话。

饶是容决再聪明,也没想到自己才刚刚认清心意,隔了一天就猝不及防地被薛嘉禾给用话套了出来。

大概是夜黑风高时看不清人脸,容决那时又火气不小,扭头就走时尚不觉得怎么,这会儿青天白日地和薛嘉禾面对面,他竟一时之间连手脚放哪里合适都想不好了。

——他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薛嘉禾是不是能看出来他在紧张?听过昨天话后,薛嘉禾对他是怎么想?……

一连串问题从容决脑中争先恐后地涌了过去,几乎只用了一眨眼时间。

“摄政王殿下。”薛嘉禾见容决立着不动,淡淡喊他一声,“听陛下说最近政务繁忙?”

容决回过了神,他轻轻吸了口气,步入屋内,道,“西北军务尚未处理妥当,仍有许多细节要考量定夺。”

薛嘉禾道,“西北不是你地方么?”

容决抿直嘴唇,有些不悦,“薛式让你来说情?”

“陛下给我信里写了什么,没写什么,你会不知道?”薛嘉禾不吃他这套,“再者,陛下和你之间,我向来偏袒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容决气结,他这会儿是真拿薛嘉禾没办法,好似行军打仗时被敌军堵入绝境,却连个能绝地反击机会也想不出来。

“瞒着陛下去西北,不是摄政王殿下自己?”薛嘉禾慢悠悠地说着,提壶给容决倒了杯很是敷衍白水,“陛下动怒也是理所当然结果,不必陛下在信中一一赘述我也能猜得到。”

容决喝了口水,仍没气消,他冷着脸争辩道,“不是朝堂之事你不关心么?”

“朝堂之事我确实不关心。”薛嘉禾答得坦然,“我只关心陛下过得好不好、睡得够不够、是否又为政务头疼。”

容决脸色更沉了,他将空了一半杯子推到薛嘉禾面前,“想给他说情,至少也倒杯正经茶来,我再考虑。”

薛嘉禾垂眼瞧瞧他杯中白水,沉吟片刻,又给他续满水,道,“我今日开始服药了。”

容决从鼻子里挤出个“嗯”。

“用药自然就不能喝茶,”薛嘉禾用手指将杯子推到容决面前,一本正经,“西棠院里没有茶,摄政王殿下还是将就将就。”

容决:“……”

第72章

容决还能怎么,他黑着脸将杯子握在手里,看起来好似跟这瓷器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昨夜就不该脱口而出那句“是又如何”,原本他从西北回来之后,薛嘉禾就已经不再斟酌着和他笑脸相迎,今日开始更是蹬鼻子上脸,以后还了得?

容决又喝了口寡淡无味白水,啧了一声,“好好喝药,有什么要用让管家去买,想出府话我有空了带你出去。”

薛嘉禾看了他两眼,突而笑了,“我没想过摄政王殿下还能有如今这张面孔。”

先帝驾崩时,是薛嘉禾第一次见到容决。

那时她虽面上一步不让,心中也是被这个男人浑身气势吓了一跳。

尤其是初见那天容决似乎连眼神里都带着刀光剑影,要将靠近他身边人都搅成碎屑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薛嘉禾至今回想起来仍觉得那天自己颇为勇敢,居然对着那样容决都敢接下赐婚遗诏。

可那会儿,薛嘉禾压根想不到,容决会有在她面前吃了暗亏也不吭声这天。

即便只能看几日,薛嘉禾也觉得十分新鲜。

容决拧眉,“什么面孔?”

薛嘉禾望了他一会儿,又笑了起来,“赵白同我交代了,摄政王殿下似乎早先就救过我?”

藏身在旁赵白打了个哆嗦,这一刻就已经遇见到了稍后被容决处罚场面。

容决一愣,而后下意识地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薛嘉禾跟着瞧过去,自然是什么也没看见——但这不妨碍她知道赵白应该就在容决视线落点附近。

照这么看,容决武艺比赵白还要高超,难怪人人都说他武能定乾坤,战神之名到底不是白来。容决能有今日地位,也是在军中一步一步杀上来。

“……咳。”容决也不能当场把赵白怎么着,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喉咙,“有这事?我不记得了。”

薛嘉禾扬眉,“那赵白还说,在我见到你之前,你早就在暗中看了我许久了?”

赵白:“……”这是污蔑!!

容决果然将眉皱得更紧,沉默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胡言乱语。”

薛嘉禾又道,“可你昨夜不是也在无人时进了我屋里吗?”

容决掩饰般地举起杯子一口气将水喝了个见底,定了定神,冷声道,“我不曾打算惊醒你,只是听见了动静才进来看看。”

“所以,昨夜只是个意外,是第一次?”

容决直觉地知道他不能点头跳入薛嘉禾圈套,皱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饿不饿?到用饭时候了。”

薛嘉禾将双臂都放在桌上交叠起来,她也不应答,就看着容决,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好似要将他说不出口心里话都用那双眼睛逼出来似。

容决握紧杯子忍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下去,干脆伸手捂住了薛嘉禾眼睛,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薛嘉禾下意识地闭了眼,视野一片漆黑,容决贴在她眼上掌心微微发烫温度却格外引人注意。

她没用什么力道地伸手按住容决手背,像是一声叹息,“若是有选择,我并不想当你锁链。”

容决和她本就是两个世界人,即便有陈夫人和幼帝等等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到底是间接。

此番幼帝计划要是成功,薛嘉禾想自己此生恐怕都不会再见到容决了,这也好。

容决却道,“当也不是不行。”

薛嘉禾没挣脱他手,想不到容决说这话时脸上是什么神情,心中又确实带了三两分退避心思不想去看,动了动嘴唇,最后道,“……多谢。”

“我要是你一句‘多谢’?”容决这么答着,过了一会儿才将手放下。

薛嘉禾微微眯了眼,再度出现在她视野里容决面色早就一如往常,看起来终于将刚才些微窘迫收了起来。

她这句道谢意思,恐怕容决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明白吧?

……

幼帝很快收到了通过绿盈之手送入宫信件,以及薛嘉禾传来一句极短口讯。

“时机到了。”少年皇帝自言自语地说着,动作小心地将信纸叠了起来,又忍不住笑了,他道,“我很快就是当舅舅人了。”

侍立在一侧大太监也跟着笑起来,“恭喜陛下。”

幼帝喜滋滋地想了一会儿自己能升级为长辈将来,又严肃地将笑容都收了起来,正色道,“不过不能让容决知道。”

动不动就拿捏薛嘉禾软肋威胁她容决想当他姐夫还差得远了。

大太监细声应了是,问道,“陛下,这便传令么?”

幼帝坐正了身体,面色平和稳重,他淡淡道,“传吧,不要让皇姐等太久了。”

……

在将最重要口信送去了宫中之后,薛嘉禾便不再关注幼帝和容决之间明争暗斗,她窝在西棠院中,十分平静地等待着最后结果。

她知道幼帝收到信之后一定立刻便开始行动了。

没过几天,自从西北回来之后,就没有一天夜不归宿过容决奇迹般地连着两日没回到摄政王府。

不过摄政王府中有管家打理,又是一批极有分寸下人,府里头倒是仍旧风平浪静一片。

绿盈倒是出府上街了一趟去给薛嘉禾买酸梅,回来时道,“陛下好似占了上风。”

薛嘉禾嗯了一声,并不惊讶。

容决两日没有回转,想当然耳地是事务缠身。

还是西北事?

“对了,殿下您看这个。”绿盈将酸梅都收到阴凉处后,又取出个小纸包放到了薛嘉禾面前,她笑道,“我经过朱雀步道时,李仲黄老爷子认出了我,让我带给殿下您。”

听见李仲黄名字,薛嘉禾扬眉打开纸包,果然在其中又看见了一支小面人,是条龙,却和先前容决带给她十二生肖那套不同,是条幼龙,看起来稚气未脱憨态可掬,张牙舞爪之间却已经有了些威严。

“这是什么意思?”薛嘉禾失笑,她碾动竹签让小面人滴溜溜转动起来,缠绕于上幼龙便仿佛有生命似上下盘旋,看起来栩栩如生。

李仲黄曾经是先帝心腹,可李仲黄儿子却是明明白白支持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