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显然是在暗示幼帝小龙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嘲笑幼帝毕竟只是个孩子,还是夸奖幼帝已颇有乃父之风?

“他没说什么,只让我将这面人带给殿下,说祝殿下万事顺心。”绿盈道,“我原想留下钱,被他拒绝了。”

“万事顺心……”薛嘉禾眯上了眼,心道难道这人老成精李仲黄已经猜到了她也是幼帝计划中一环?

不过既然这礼是大大方方送过来,薛嘉禾倒也不会回避,将这第十五个面人和之前十四个存放到了一起。

合上盖子之前,薛嘉禾垂眼将它们一个个瞧了过去,心道或许很快就要和它们永别了。

虽说不是什么太值钱贵重物品,但薛嘉禾并不打算留有和汴京相关念想,自然也就不会带走什么念想之物。

和汴京有着联系一切,她都准备安好地留在汴京。

薛嘉禾将装着面人盒子盖上,视线从那一隅大大小小几十个箱子上扫了过去。

——别不说,这些要带走也太重了,她真正离开汴京时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和空间,定然是快马加鞭恨不得能飞起来,怎么会带这些累赘之物。

薛嘉禾按着耐心又足不出户地等待了数日,从绿盈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陈礼被大庆官兵捉住,正在押送返回汴京途中。

乍听到这消息时,薛嘉禾自己也是一愣:陈礼要反,这是季修远说,容决也默认了。

但陈礼离奇地从西北大营中消失,显然是容决不露痕迹地使了手段,这薛嘉禾猜得到;但时隔半个月,畏罪潜逃陈礼被重新抓了回来这点,薛嘉禾是万万没猜到。

她几乎是直觉地意识到:在这十日不到时间里,幼帝和容决恐怕已斗到了顶峰,很快就要决出胜负了。

在察觉到这一点同时,薛嘉禾也生出了几分紧张之感。

陈礼被捕两天后,一行人伪装成流寇袭击外出毓王府众人,毓王不幸重伤而亡,承灵公主险些受伤,袭击贼人当场伏诛,事后查明他们曾是西北大营士兵,正是先前陈礼悄悄派出去军力之一,不知怎么成了漏网之鱼,还酿成了大祸。

陈礼被捕五天后,陈礼被押送至汴京,三司会审,幼帝亲自旁听断案过程。

陈礼被捕十天后,大理寺判了陈礼叛国之罪,斩立决。

薛嘉禾听闻陈礼要于午时被斩首消息时,想却是另一个问题,“容决难道让陈礼留在了离汴京不远州府?”

“殿下这话怎么说?”

“若不是如此,陈礼怎么会在被捕之后,仅仅五天时间就被押送到汴京?”薛嘉禾道,“囚犯又不能骑着马一路赶路,五天时间能走多少路?”

这简直就像是……陈礼早就落网,只是在最合适时机才被拿了出来。

绿盈想了想,“这倒也是——陛下费了不少心思呢。不过陈礼那等狼子野心想造反人,确实该砍头。”

薛嘉禾回忆起陈礼凶神恶煞模样,对此人确实没什么好感。

再者,容决放跑陈礼,想也是猜到了若是不如此,陈礼便会得到今日这般下场吧。

“我常听说容决在战场上是个心思缜密人,”薛嘉禾又道,“他处理陈礼后手却留下漏网之鱼这点,也有点怪异。”

绿盈却道,“殿下如何知道摄政王和陈礼真不是一路人?”

薛嘉禾愣了愣。

好在她不必回答这句,因为季修远匆匆步入西棠院,朝薛嘉禾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见到季修远时,薛嘉禾心中便明了一片:这一次,容决妥协了。

第73章

虽说这场不动兵戈争夺中最终幼帝胜了一筹,但容决并不是赢不了。

幼帝毕竟年纪还小,登基也不过三年不到时间,想要和如日中天容决抗衡到底差了那么点意思。

问题是,两人斗到了这会儿,已经不是单单比谁势力更强问题了。

尤其是在幼帝连薛嘉禾对容决重要性都算计上了之后,更是如此。

“你屡屡用朕威胁皇姐时,就应该想到有朝一日同样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幼帝说这话时多少带着两三分解气意思。

再怎么,他也是个有尊严皇帝,总被容决拿软肋用自然心中不悦。如今难得有机会反将一军,自然扬眉吐气。

容决不为所动,他当然知道薛嘉禾反感如此,但已经发生事情如今回过头去再懊悔也没有意义。

他曾经要么是没有自觉,要么是并没有更好方法控制薛嘉禾——即便现在也是一样,对着薛嘉禾,容决已没有能让她屈服听话法子。

……最近连鸡腿这招都不太好使了。

“朕早有亲政能力,往后就不必劳烦摄政王殿下再费心了。”幼帝一挥手,大方道,“西北之事就此作罢,朕也不会往西北派人协助处理军中事务。”

虽说是协助,也不过是“插手分权”换了个好听说法罢了。

大庆军权牢牢握在容决手中,幼帝从登基时便虎视眈眈,等了近三年,才终于找到一次容决出纰漏机会,自然是不得到实质性回报不会松口。

在此基础上,又有薛嘉禾这柄对容决专用神兵利器,幼帝可谓险之又险、兵不血刃地从容决那里要回了自己亲政权力。

此后,即便容决仍是摄政王,幼帝能自己下旨定夺、不需要经过容决点头方方面面也广了许多。

再也没人能私底下称他是靠卖了姐姐才扶持起来傀儡皇帝。

容决并不担心西北大营,那里离汴京远得很,幼帝若是有点脑子就该知道眼下并不是去碰那块势力时候,他更在意是幼帝在最后时分将薛嘉禾抛出来当筹码行为,“你利用薛嘉禾。”

幼帝笑了笑,“你如何知道这不是皇姐和朕共同希望?”

容决拧起了眉。

薛嘉禾希望幼帝亲政,这他知道。

但难道前几天发生事情也都是巧合?

“朕曾经对你说过,等朕亲政之后,便会下旨给皇姐和离自由。”幼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

“她有了我孩子,”容决沉沉道,“我不会让她离开摄政王府。”

幼帝扬了扬眉,他道,“朕觉得,这应当是皇姐自己来决定。”他伸手把玩片刻玉玺,那嵌着九龙玉块对他手而言还是显得大了些,要两只手才能牢牢握住,“摄政王殿下不应当不明白这个道理。”

这皇家姐弟二人说出“摄政王殿下”这个称呼时,都仿佛带着那么点儿嘲讽意思。

容决能心平气和听薛嘉禾这么喊他,不代表也能心平气和听幼帝这么喊。

能让他在夺权中后退一步不是幼帝,而是薛嘉禾。

“我让步是有条件。”容决沉声提醒幼帝。

“摄政王殿下放心,我当然不会食言而肥。”幼帝将玉玺轻轻放下,他道,“朕不会下旨宣告天下让皇姐与你和离,这是亲政前提之一,朕记得清清楚楚。”

容决必须杜绝这点危险——否则他一妥协让幼帝亲政,幼帝第一天反手便是一道准许和离圣旨,这有什么意义?

确认过这点后,容决便草草告退。

幼帝轻描淡写地又提了一件事,“过几日,太后要去护国寺祈福,让皇姐一起去吧。”见容决皱起眉,他又补充,“大庆皇族子嗣向来都是要在出生前去护国寺一趟,由母亲上香,皇姐自然也要去,趁这个机会正好。再迟些,走动起来便不方便了。”

他寻理由合情合理,容决尽管皱眉也没反驳,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太后去护国寺自然是为了幼帝亲政一事,薛嘉禾则是被顺带上。

“殿下只带这些东西?”绿盈点着要带去护国寺种种,惊讶道,“有太后在,队伍必定走得极慢,光是到护国寺许就得十天半个月,这些就够了吗?”

“该带都带了。”薛嘉禾扫过眼前几个箱子,道,“我刚来汴京时就是双手空空,不也一路走得平坦?”

绿盈表情复杂地将箱子合上,没有再劝什么。

她明白薛嘉禾意思。

这次护国寺之行对太后来说是祈福,对薛嘉禾来说却是金蝉脱壳之旅。

去时是一个太后和一个长公主,等回来时,多半就只剩一个太后和一个假长公主了。

薛嘉禾早从幼帝口中得知如此,打算好不会再回到汴京她自然也就没打算带走不属于她东西——眼下不得不带着这些,还是用来掩人耳目。

幼帝口讯中说得很清楚,容决打死不会同意和离,连让她搬回长公主府提议也被否决。

既然容决铁了心不放人,铁了心要走薛嘉禾也只能试一试偷天换日之法。

幼帝在她启程前往护国寺前一日便正式亲政,薛嘉禾没有什么再需要担心事情,也能安心地放下汴京一切离开,唯独要衡量是如何避开容决眼线离开,又抹去痕迹不让容决发现。

若是一切顺利,个把月后薛嘉禾就已经在陕南乡间过着隐姓埋名日子了。

出发前一日,薛嘉禾院中已将明日要带着运走箱子都摞在了一块,只等明日运上马车。

容决到西棠院时扫了一眼,“就带这些?”

“够用了,去寺庙本就不该过得太过奢华。”薛嘉禾觉得够用就成,再说这些东西……没多久也就和她没关系了。

“太后带可不少。”容决道。

薛嘉禾想了想,为年轻太后辩了一句,“毕竟是陛下母亲,又是第一次去护国寺,越是隆重,越显得诚心一些。”

容决低头看她理所当然表情,啧了一声,“不用我陪?”

“不必,摄政王殿下想必有其他要忙事情。”薛嘉禾当然是拒绝,“陛下今日才刚亲政,年纪又小,还望摄政王殿下能好好帮扶他一些。”

容决不置可否,他话里有话地问,“这就是你希望?”

薛嘉禾含笑点头,“自然。”

“……”容决盯了她一会儿,道,“若是你请求,那也不是不可以。”

薛嘉禾礼尚往来给最近很好说话容决倒了白水,“有劳了。”

虽然薛嘉禾心中仍有些担心自己悄然离开后,容决会迁怒幼帝,但幼帝反复安抚过她说自己不是小孩子、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薛嘉禾才最终同意了前往护国寺。

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想着要离开汴京城,终于完成先帝嘱托后,便不想在汴京继续蹉跎了。

“护国寺饮食清淡,等你从护国寺回来,”容决突然道,“我带你去坊市。”

薛嘉禾一怔,失笑起来,“杜康醉鸡不是不给吃么?”

“八仙楼大厨总能做得出不用酒烤鸡。”

薛嘉禾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那我确实还挺想吃。”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恐怕八仙楼这辈子她也就能去那么一次了。

说起来,虽然不比八仙楼,但陕南美食也不少,都是汴京里寻不到正宗口味。

薛嘉禾有些遗憾地在心中和八仙楼做了道别,第二日便启程离京前往护国寺。

幼帝亲自送仪仗离开,他看起来比先帝刚驾崩时成熟了许多,身着龙袍时已有了不逊于成年人气势威压。

薛嘉禾险些就伸出手去摸他脑袋了,但想到是众目睽睽之下,又克制地将手收了回去,笑道,“陛下在京中多保重,不要太过操劳了。”

“皇姐安心,朕有分寸。”幼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上前几步握住了薛嘉禾手,轻声道,“比起朕自己来,朕更担心皇姐。”

薛嘉禾失笑:她一走了之,为了保密行踪,幼帝都不知道具体路线,有什么可担心?

倒是那之后,还要与发现她逃走容决日日相对幼帝更凶险些。

“朕不是小孩子了,能应对容决。”幼帝用力握紧薛嘉禾手掌,他道,“朕有最后一句话想告诉皇姐。”

薛嘉禾颔首,“陛下请讲。”

“皇姐对朕而言,是最好姐姐。”幼帝道,“因此等皇姐成了母亲之后,一定也是最好母亲,这一点,朕从不曾生出一丝怀疑过。”

薛嘉禾怔在了原地。

自打决定留下腹中两个孩子后,薛嘉禾一直心中忐忑不已,唯恐自己将来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会捉襟见肘,却不想幼帝早就看穿了这点。

“皇姐必然做得到,朕敢如此断言。”幼帝笑容又扩大了些,“——预祝皇姐一路顺风。”

薛嘉禾轻吸了口气,感慨地福身行礼,“谢陛下。”

富丽堂皇仪仗沿着街道缓缓离开汴京城时,容决就在城门上遥遥看着,他没有追上去。

容决心中清楚,即便不下旨和离,幼帝也有办法在暗中拐着弯儿做差不多事情,但容决仍有一份重要倚仗:只要没有过和离这道关,薛嘉禾无论如何在律法上就是他正妃。

她哪怕真逃了,也无法真正将他摆脱。

他就只给薛嘉禾这么一次机会。

——这是一场豪赌,幼帝开了局,而容决应了战。

第74章

抵达陕南这一路上的种种有惊无险且不提,在进入陕南境内的时候,薛嘉禾便已经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老家的空气闻起来都让人心旷神怡。”她对身边的绿盈道。

绿盈有些无奈,“殿下是太高兴了,才有这感觉。”谁能闻得出陕南的空气和汴京的有什么不同?

“不能再叫我殿下了,”薛嘉禾往马车外看了一眼,她道,“你非要跟着来,我同意了;但我现在可不是长公主了。”

“那便喊‘姑娘’吧,”绿盈沉思片刻,否认,“不,还是‘夫人’的好。”

再两三个月薛嘉禾临盆,带着孩子的女人喊姑娘便不太好了。

“我正想着此后装作是个寡妇呢,”薛嘉禾笑起来,她一路上渐渐丢下了长公主的架子,这会儿跟个同龄人没什么差别,“反正容决又不会知道。”

绿盈:“……”她其实隐隐之中不太觉得薛嘉禾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更不像薛嘉禾那般觉得容决找一阵子找不见人总是会放弃的。

不过也好,薛嘉禾离开汴京之后显然放松快乐许多,这日子能过多久就过多久,让容决慢慢找人去吧。

“外面有个卖凉皮的,咱们明日出来买。”薛嘉禾美滋滋道,“今日找个地方住下,离定居还有许多要准备的。”

她离开汴京时几乎没带什么贵重物品和珠宝玉石,幼帝硬塞了大量银票给她,此外便只有萧御医制的药粉药丸等等,可谓轻装上阵,离开护国寺时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

为了全然将行踪隐藏起来,薛嘉禾没让幼帝提前准备住所,更没告诉他自己要去陕南的什么地方,眼下和绿盈坐着的马车也是刚刚随意租来的。

如果不是认识她的人,哪有谁认得出这个年轻妇人是当朝长公主?

马车从还算得上热闹的小镇中间缓缓穿过,薛嘉禾打量着路边铺子,很快发现了一家招牌,指给了绿盈看,“那应该就是季修远所说,小将军经常去光顾的店了。”

听见“小将军”这个名字,绿盈不敢怠慢,俯身过去将这家其貌不扬的粮油铺子牢牢记在心间,“只盼望季修远查到的消息靠谱了。”

来陕南的路上,绿盈已经听薛嘉禾仔仔细细说过一遍“小将军”的事迹。

说实话,绿盈颇为同意容决在此事上的判断——这个人没回去找薛嘉禾,绝不可能是因为不知道她是谁,这和陈夫人不知道薛嘉禾成了长公主一样地荒谬。

就如同容决说的那样,要么是这人已经死了,要么是他根本没有去见薛嘉禾的胆子。

绿盈只希望这“小将军”届时不要惹得薛嘉禾太难过便好。

薛嘉禾和绿盈并未带其他的侍卫随行,幼帝派的官兵只送了她们半路便悄悄离开,一路上有绿盈的功夫,两人自保倒是已经够用了。

这一路走下来,薛嘉禾便察觉到大庆远比十一二年前陈夫人离开陕南时太平得多,流寇强盗几乎绝迹,官道开阔利于通行,各州之间来往也很便捷,早已有了半个太平盛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