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必对幼帝来说都是好事。

“殿……夫人,马车还要往里走?”绿盈打量着车外环境,忍不住问道。

薛嘉禾促狭地笑了,她在这略显颠簸的马车里护着自己的肚子,慢条斯理道,“我从前住的地方可是很偏远的,你现在后悔下车还来得及。”

“我是服侍夫人的,绝不离开夫人身边。”绿盈立刻摇头,她又向外望去。

离开镇子后,眼前出现的是开阔的平野、其上蜿蜒的河流,和茂密的树林。

沿着树林往里看,几乎一眼望不到底,其中开了一条窄小的石径,看起来也就够一辆马车通行而过。

光是看这一幅要通往深山老林的架势,绿盈就有点担心起来。

若是薛嘉禾突然生病、即将临盆、突然想吃什么,她每每从里面赶到镇上再回去都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这又靠水又遮阴的地方,会不会蛇虫鼠蚁滋生,薛嘉禾如今细皮嫩肉的,被虫子咬了怎么办?

都说山穷水恶养刁民,薛嘉禾带着孩子住在那里,家里没个男人,真不会叫人说闲话找麻烦?

马车在林间穿行时,绿盈已经操碎了大半颗心。

“我不太记得要走多远了,”薛嘉禾靠在轩窗边上看树,疑惑道,“小时候觉得好长好长,那时这段路还都是坑坑洼洼的石头呢。”

绿盈稍一设想便觉得心中一酸,“夫人如今不必再受儿时那份苦了。”

薛嘉禾抿着嘴唇笑出小梨涡,“嗯,我的孩子也不必。”

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正是薛嘉禾最后没有拒绝幼帝给她那些银票的原因。

小时候的经历叫她明白金钱的重要性,幼帝又很有分寸,给的钱不算多也不算少,连摄政王府的一个花瓶都不值,薛嘉禾回绝两次后便收下了。

在这等小乡村里生活,这些钱足够用很久很久。

“还有我帮着夫人呢。”绿盈也跟着笑了起来,“夫人尽管吩咐便是,我什么都能做。”

“那咱们今天先去买个合眼缘的房子,够住就好。”薛嘉禾道,“家里以后反正没有下人,只要你我加上两个孩子就算。”

薛嘉禾对这些买卖置办一无所知,绿盈也不放心她自己去办,自然应了下来。

事实上在薛嘉禾提出之前,绿盈早就在心里想过数次这事了——总得先有个安稳的地方住才行。

毕竟那个“小将军”能不能派上用场,还要见过之后才知道呢。

当马车停下时,绿盈立刻先下了马车,她站在村庄门口一眼扫过去,稍稍收敛起了自己先前对这个深山老林里村子的嫌弃之情。

村庄虽然不大,遥遥一眼都能从头望到尾,看起来最多也就几十户人家,但围绕着村庄的却是一望无际的黄色油菜花,映得天穹都明亮了三分,叫人光是站在外头都觉得心情愉悦。

将薛嘉禾扶下车时,绿盈诚心诚意道,“夫人说得对,这是个好地方。”

薛嘉禾小心翼翼地踩实了脚,一抬头有些怔愣,“怎么变这样了?”

车夫在旁讷讷解释道,“这位夫人离开是不是有些年数了?五六年前长明村才开始种这菜花的,一开始只是为了作物,后来有个好似很有名的诗人来了一趟,作诗称赞,后来诗句流传开去,年年还有不少人特地跑来此处看花。”

离乡十年的薛嘉禾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车夫是个憨厚汉子,将车上东西搬下放在村口后,拿了说好的钱后便驾车离开,多看薛嘉禾一眼都不太敢。

绿盈提了两个箱子,可不敢让薛嘉禾弯腰提重物。

她看了一眼对自己外貌一无所知的薛嘉禾,心中轻轻叹息:恐怕回到了这长明村,薛嘉禾心里都把自己当成当年那个黑不溜秋小丫头了,哪里意识得到自己的鹤立鸡群?

就算换了一身棉布衣服,薛嘉禾的气质样貌便同这朴素的小乡村明显的格格不入;再不济就是绿盈自己,也知道她一看便是外地来人。

但薛嘉禾非要在这儿住,绿盈也没法,“夫人,村中有打尖住宿的地方吗?”

薛嘉禾想了想,道,“先去我从前住的地方看看。”

绿盈应了是,心中有些怀疑那十几年前的房子究竟还在不在。

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似的,薛嘉禾边走边道,“我跟着先帝派来的人走时,将房子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人,即便房子不在了,应当也能找到那户人家的,我想和他们打声招呼。”

绿盈好奇道,“是哪一户人家?殿……夫人同我提起过吗?”

薛嘉禾笑盈盈点头,“说过的,我快饿死时,给我送了馒头的好心人。”

她说得轻松,绿盈听着又有点难过起来,心中想着若那一家真是好人,她也得好好谢谢对方当年的善意。

长明村同以前大变了样,薛嘉禾在村里绕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她张望着来时路,疑惑道,“我不应该迷路啊?”

绿盈:“……”她指了指最近的一户人家,道,“夫人,我去问个路?”

两张陌生面孔在村里走的这会儿,已经引来了不少好奇的注视,不远处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正是其中一员。

薛嘉禾犹有些不服气,但看了眼绿盈手中的箱子还是点了头,“你就问,张猎户一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绿盈记下便上前同那年轻妇人问路,对方听罢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当你们也是来赏花的,没想到是寻人……张大爷家我知道,我带你们过去吧,他们家偏得很,不太好找。”

妇人说完,便回头往院子里喊了一声,绿盈听着像是个名字,果然里头有个男人应了声。

“我把孩子给我男人带着先。”妇人对绿盈解释道,“那边那位是……你家夫人吧?可否请她过来,张大爷家在这边走。”

绿盈点点头,看这妇人没有功夫在身,看着也并无恶意,正要转头往薛嘉禾身边走去,妇人身后的门就被拉开了,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从里头走了出来,道,“什么事?”

绿盈迈了一半的步子猛地收了回去,她惊愕的视线落在这个男人身上停留了片刻,扫过他左眉上那道断开的疤痕,有些难以置信:季修远虽然说了那“小将军”必定就在方才经过的镇子附近,可也没说就在薛嘉禾从小长大的村子里啊!

第75章

说是豪赌,容决也并没敢全然放手。

在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赌输情况下,脑子正常人都多少会给自己留个后手,容决也不例外。

薛嘉禾和太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护国寺时,赵白就悄悄混在仪仗之中。

甚至连薛嘉禾带着绿盈和几名护卫一起离开护国寺时,赵白也及时发觉跟了上去。

糟就糟在,才跟了一日半功夫,横次里冒出来几个人,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地挡住赵白视线、将他拖在了岔路口不远处,等赵白好容易脱身时,哪里还有薛嘉禾影子?

没想到幼帝还准备了这一手容决被摆了一道,彻底失去了薛嘉禾行踪。

紧接着几个月,摄政王都无心摄政——幼帝都亲政了,他不上朝也没人指摘——转而一门心思地去寻找薛嘉禾究竟藏到了什么地方去。

涧西虽说早就被排除了可能性,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容决还是派人跑了一趟,当然是扑了个空。

薛嘉禾是从涧西找回来这个谎也终于确凿地被破了。

随后便是按照薛嘉禾曾经提过自己村庄各色特征挨个从大庆各地排查,光是这一步就走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大庆地博物广,镇村不计其数,想要精确地找到其中某一个实在是强人所难。

随后便是从这些可能村庄中挨个寻访,容决能用人大半都用上了,往摄政王府飞信鸽每天都有好几只来来回回。

然而又过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找到薛嘉禾,好似她已经人间蒸发了似。

容决坐在西棠院里算了算时间,烦躁地啧了一声。

西棠院一切还保留着薛嘉禾仍住在这里时样子——她走时,毕竟也没带走什么。

正如同薛嘉禾曾经许诺过那样,不属于她,她什么也没拿走,就连十几个面人都被她好好地放在了一起。

最有可能得知薛嘉禾去向人只有那么几个:比如幼帝,比如萧御医,比如季修远。

但幼帝对此早有准备。

幼帝自己刻意没从薛嘉禾口中打听她目地,萧御医更是干脆在护国寺之行前就称病回家,最可疑季修远则是干脆领了差事离开汴京,当了去东蜀使团一员。

容决从这几个人身上抓不到马脚,最终选是细细排查笨办法。

但两个多月等下去后,容决耐心到底是失了大半——满打满算,薛嘉禾临盆日子最迟也就在眼前,她身体一向不好,不足月便生产也很正常,容决原先恼怒挫败里多少有两分担忧。

薛嘉禾去是个人烟稀少小地方,身边只有一个绿盈,太医院远在天边,乡间大夫救得了她?

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容决不得不皱着眉动用了没有办法办法。

——陈夫人。

若是有可能,容决也不想和陈夫人见面。两人上一次见面时关系已经闹得相当僵,还为同样是薛嘉禾。

会试早已经放榜,陈执锐没赶上这一回,陈夫人心中必然有所怨怼,容决心中并不愿再和陈夫人那与他记忆中相去甚远贪婪形象再多打交道。

护着薛嘉禾从陈夫人面前离开时,容决已在她们两人中决出了更重要那一个。

他仍旧尊重陈夫人,也让人安排他们安全离开汴京回到旧宅,只是不想再同她多打交道了。

若是再花上半年一年,容决相信自己终能从泱泱大庆国土上将隐身其中薛嘉禾找出来,可眼下他又无法按捺住自己再等上半年一年。

因而,入春之后没多久,容决到底是带人离开汴京,去了陈富商所在淳安。

他低调入城,没惊动当地官员,清晨叩开了陈家门。

门房仍是在汴京时那一位,睡眼朦胧打开门见到容决,吓得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我见你家主人有事相问。”容决言简意赅。

门房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软着腿给容决让开路,忙不迭地带着几人往里去找陈富商。

陈富商是被从梦里叫醒,听见下人过来传话说是摄政王来访,惊得险些从床上掉下来,“他找我能有什么事?!”

陈夫人也被惊动,她和衣起身,神情有些不好看,“我同老爷一起去吧。”

陈富商胡乱点头应了,连声喊下人进来服侍,自己手忙脚乱地将衣服穿上,回头见陈夫人还在梳头,跺脚哎呀了一声,自己先行推门去见了容决。

陈夫人看着陈富商离开,狠狠捏紧手中把玩着着细簪,对梳头丫鬟令道,“手脚快些!”

丫鬟小声应了,飞快地替陈夫人将头发挽成个简单发髻,又替她描了眉。

陈夫人照着镜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艳冠汴京贵女,也不是容家大夫人,但如今夫家至少也是在淳安有头有脸大户人家,镜中她看起来也仍是风韵犹存、富态十足贵妇人。

可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得太多太多,有时陈夫人自己都想不明白她究竟嫉妒怨恨着谁。

是先帝?是当时容家对她遭遇视而不见其他人?还是薛嘉禾?抑或是将她赶出了汴京容决?

陈夫人不知道今日容决来淳安是为了何事,但她不愿放下自己傲气,抚了抚整齐发鬓后,她缓缓起了身,道,“我们也去前厅吧。”

陈富商同陈夫人不同,他高高兴兴地去了汴京,离开汴京时却颇有些一头雾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国子监倒是来了人,话里虽然委婉,但说总归是陈执锐犯了事意思;接着陈夫人在旁劝了许久,陈富商总算同意搬回淳安避避风头,免得影响了儿子。

这次听见容决又再度来访,陈富商只当陈执锐是犯了什么大事,奔去前厅路上出了一脑门冷汗,迈进厅中时才堪堪用袖子擦了一擦,跪下行礼道,“见过王爷!”

“起吧。”容决往陈富商身后扫了眼,直截了当,“陈夫人何在?”

“内子是妇人家,动作拖沓些,稍后便到。”陈富商小心观察了一眼容决神情,见他沉着张脸显然心情欠佳,吓得抖了抖,飞快将视线收回,“不知王爷此番来淳安是为了……”

“有话要问陈夫人。”容决冷淡道,“不为其他事,只要一个地名。”

陈富商揣摩一番,放下了心来:他夫人能犯什么事?大约也就是和摄政王故人有关地名吧?

心中有了底,陈富商擦了把汗,也终于能和容决心平气和地说话等待。

陈夫人做了万全准备踏入前厅时,正好就看见了容决和陈富商坐着说话喝茶场景,气氛丝毫没有剑拔弩张。

她不由得一愣,才在陈富商眼神示意下拜倒,“王爷万安。”

容决将并未饮用茶水放到一旁,视线落在了陈夫人身上,“十八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陈夫人面色一僵,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陈富商。

陈富商不明所以,连连挥手示意,“王爷问话呢,你仔细想想啊!”

……看来容决并未食言将往事告知他。

陈夫人松了口气,垂脸片刻,突而道,“王爷问此话,算是拷问,还是想让我帮个忙?”

——想问就问,真当她是没有脾气?

陈富商在旁倒抽了口冷气,立刻麻溜地从椅子上下来跪到了陈夫人身边,“王爷息怒,内子想必是还没睡醒,我这就让她下去!”

“你可以不帮。”容决冷声道,“但你知道后果。”

陈夫人抬脸看着容决,十分笃定道,“但王爷比我更急。”

能让容决急得亲自跑到淳安来上门细问,想必一定和薛嘉禾有关,又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陈夫人自持容决不会伤害她,那自然不能节约这条重要情报,总要从容决身上换点什么有价值利益回来才行。

毕竟她和容决情分已迅速地淡了下去,已是用一回少一回了。

“你真要和我谈?”容决面无表情,他看了眼陈富商,道,“你能和我谈条件?”

陈夫人咬牙跟着看向陈富商,心中权衡片刻,终究觉得容决不会狠心毁了自己前程,铁了心道,“我要和王爷谈条件。”

赵白立在容决身后看陈夫人这一脚稳稳地踩在容决底线上,不由得在心中摇头叹气:以容决记恩又记仇个性,若不是薛嘉禾这会儿说不定都生完孩子了,陈夫人这一逼或许还真能产生效果,大不了此后便和容决一刀两断陌路人。

可偏偏这牵扯到了容决心头最不能碰人,那陈夫人要挟……容决便很难忍。

容决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道,“陈大人,借一步说话。”

陈富商没想到自己在容决口中还能得个“大人”称呼,受宠若惊地起身应是,边给管事打着眼色让人赶紧过来将行为怪异陈夫人领走。

陈夫人惊惶失措,“容决,你——你不能这么做!”

容决定定看着她,“那就给我答案。”

“你……真这般狠心?”陈夫人面色苍白,“就对我这么不留情面?”

“这是夫人自己选路。”容决道。

陈富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色渐渐也变得不太好看起来。这时候他再看不出容夫人瞒了他什么,就不是个生意人脑子了。

“是你来了淳安,有求于我!我不过是——”

“陈礼砍头了,被他利用你们一家还好端端待在淳安,”容决打断了她,“夫人以为是运气好?”

陈富商打了个寒颤,从容决这话里嗅出一丝与死亡擦身而过侥幸,他瞪了陈夫人一眼,低斥道,“还不快回答王爷问题!你十八年前在什么地方?”

陈夫人被陈富商呵斥得抖了抖,泪珠夺眶而出。她失去力气地在地上伏了一会儿,才痴痴地道,“陕南,我那时……在陕南河源道一个叫长明村地方。”

容决一拧眉,觉得河源道这名字有些熟悉,但他行军打仗多年,途径地方数不胜数,一时记不起来究竟怎么个耳熟法。

赶去长明村又是另一条路了,容决路上耗费了七八日,好容易从林道进入长明村,在村口稍一打听,立刻就找到了薛嘉禾消息——一个貌美妇人带着丫鬟来到这偏僻村子里,自然是全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