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要笑不笑地维持着面上长公主的架子,伸手提起酒壶晃了晃听里头声响,“怎么好似我在这府里还要跟摄政王殿下讨酒喝似的。”

有武将哈哈大笑起来,“末将可还记得长公主两年前爽快干了两碗烧刀子的场景呢!可把我给吓得,心想这么娇娇小小一个女人家,烈酒都喝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到前年的事情,厅中众人也纷纷触景生情,气氛活络起来。

薛嘉禾冲容决隐晦地挑了挑眉。

容决不为所动,他端起自己的海碗,沉吟着轻轻碰了碰薛嘉禾的酒杯。

放得远些还好,这两件酒具凑在一起对比起来就十分叫人发笑了。

至少薛嘉禾是被逗笑了。

她抿住笑意举杯饮了烧刀子人,仍旧同上次一样辣得想吐舌头,但因着在众人面前,硬生生地给忍住了,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容决定定看了她两眼,心中并不太放心。

这烧刀子和桂花酒可差得远了。

既然都用了小酒具,薛嘉禾干脆慢悠悠地喝,视线扫过座无虚席的大厅,最后落在卫小将军的身上。

向来是跟在父亲身边参加这种场合的年轻人多少显得有些寂寥。

薛嘉禾还记得自己上次闯入容决接风宴的时候,卫将军是第一个开口给她台阶下的,因而她一直对卫将军颇有好感。

明明能教出卫小将军这样笔直得像白杨树一般的少年人来,怎么自己会错事一做就是十几年?

薛嘉禾暗叹着别开了脸,看卫小将军牛饮的架势就能知道,借酒浇愁的他恐怕是最先倒下的人之一了。

大约是前次薛嘉禾的豪爽给这班容决手底下的武将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酒宴过半,竟然有将领直接一手举碗一手提坛地来找薛嘉禾敬酒了。

薛嘉禾拿着才对方一个指头那么粗的酒杯有点犯了难。

喝与不喝好似都有些不太尊重的意思。

容决在旁把酒碗一拍,冷冷道,“来,我跟你喝。”

来敬酒的将领一愣,随即哟呵一声,醉醺醺地道,“兄弟们,王爷今天要大开杀戒了!”

他这一声吆喝,薛嘉禾还没反应过来“大开杀戒”是怎么回事,就有几人飞快站起来嘿嘿笑着包围了容决。

神出鬼没的赵白给薛嘉禾解释,“王爷虽然海量,但平常不和他们这么敞开了比拼酒量。”

薛嘉禾掂量掂量自己那点酒量,又寻思如今已经没有了非在这一班武将面前装模作样的理由,便心安理得地让容决给自己当了挡箭牌。

可容决虽说是海量,两年前醉得跑到她院子里又是怎么一说?

薛嘉禾起了玩心,支着下巴看容决面不改色地以一敌众,在旁搭话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得不亦乐乎,趁势叫容决多喝了好几碗酒。

可好似也没什么用,容决仍旧坐得稳稳的,拉帮结派来挑战他的武将们反倒接二连三面色酡红地一个个倒了下去。

薛嘉禾不信邪,她伸手在容决面前晃了两下,那双总是叫人看了遍体生寒的黑眸立刻侧过来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而后伸手动作十分轻柔地圈住了她的手腕压到桌上。

“醉了?”薛嘉禾笑嘻嘻问道。

“你想我醉?”容决反问。

仗着在场都是半醉和醉倒的人,薛嘉禾飞快地朝容决比了个鬼脸,“我曾经见过一次,想见第二次试试。”

容决的手指在她脉搏上轻轻反复摩挲片刻,而后他低低笑了笑,“或许……”

他说得极轻,吆五喝六之间薛嘉禾根本听不清楚,疑惑地皱眉就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搓衣板!”有人声如洪钟地喊道,“就是陛下某日早朝说摄政王府里碎了好几块的搓衣板!”

这突然抬高的声音过于响亮,厅中还有意识的众人一时都被镇住看了过去,这话里内容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薛嘉禾的注意力转移了,“搓衣板怎么了?”

她倒是没听说过摄政王府里洗衣的下人这么手脚粗糙。

那喝得醉醺醺的武将嘿嘿笑了起来,显然没分辨出问话的人是谁,“王爷那几天不是没上朝么!陛下便说王爷是惹了长公主不高兴,还说摄政王府搓衣板碎了好几块,大家都私底下说,是不是叫王爷给跪碎了,哈哈哈哈哈!”

厅中静悄悄一片,只有醉得相当可以的大汉独自一人的狂笑。

他笑了一阵,还打了个酒嗝,憨憨地问身旁同僚,“你们咋不笑?”

薛嘉禾捧场地笑了起来——实在是忍不住。

若不是这碰巧的一遭,她都不知道容决在外有这传闻。

民间虽有悍妇罚跪搓衣板这一说,可真做得出来的那就屈指可数,能传得出去的更是寥寥无几。

——偏生是人见人怕的容决。

薛嘉禾越想越好笑,捂着嘴肩膀颤抖起来,最后在容决无奈的目光中趴到桌上将脸埋到了臂弯里,笑声才漏了出来。

容决:“……”他没上朝,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什么搓衣板,若不是今天,他也不知道幼帝编排了这传闻给他。

但不能动薛嘉禾,在场其他人总动得了。

“都不喝了?”他森然地发问。

“喝,喝喝喝!”还有理智的众人赶紧应声举碗,纷纷想要有志一同地将刚才的尴尬掀过去。

可那大汉又嚷嚷道,“俺早就想问王爷到底是真是假了,今天可算乘酒兴问出口,俺这心里爽快多了!”

身旁另一名武将冲上前去,二话不说举起酒碗就往大汉嘴里倒,“你可赶紧醉倒了吧兄弟!”

有样学样,其他人也赶紧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地硬是将本就醉得差不多了的大汉给灌趴下了,才纷纷擦了把冷汗。

有人圆场,“王爷英明神武高大威猛,怎么会做出跪……那种事呢,大伙儿说对吧?哈哈哈哈哈。”

“正是,正是,老胡这家伙根本是喝糊涂了……”

薛嘉禾趴在桌沿听他们说话,只觉得声音越来越缥缈遥远,好似从天边传来似的,便知道自己这一趴下是把酒劲给引了出来。

她抬起头晃晃脑袋,揉了朦胧的眼睛,掩嘴把打哈欠的冲动压了下去。

“困了?”容决问。

薛嘉禾摇摇头,又点点头。

“我陪你。”她轻声道。

“喝得差不多了。”容决放下酒碗起身,轻巧地将薛嘉禾从椅子上抱了起来,后者自动自觉地揽了他的脖颈贴上去。

“不喝了吗?”薛嘉禾小声问,“还有好多人呢。”

“不喝了。”容决抱着她大步出了正厅,也不知道谁在后头吹起了口哨。

等出了厅门,薛嘉禾才埋在容决肩窝里放心地打了个哈欠,道,“今晚不折腾了。”

“……”容决没应声,他只是安抚地拍了拍薛嘉禾的背脊,没做任何保证。

薛嘉禾也没注意到这细枝末节,安心地窝在容决怀里回了西棠院。

进了门,她才道,“上次你醉得厉害。”

容决将她放到床头,单膝跪下去握了她的脚踝脱鞋,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我原也想应当是醉了的。”

薛嘉禾又打了个哈欠,“应当?”

“烧刀子上头时,不知道怎么的想的是你那天白日时的样子。”容决轻轻捏了薛嘉禾精致的足弓,声音很冷静,“醒来时,便发现在你院中了。”

薛嘉禾眨眨眼,心中恍惚觉得容决这话似乎蕴藏了些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浆糊似的脑袋却转动不起来了。

“想来也是,我想要什么东西,向来是按捺不住的。”容决松开双手,起身按住了薛嘉禾的肩膀,勾了嘴角俯身欺近,“……反应虽慢了点,我动作倒是一点也不慢。”

“……真是万幸。”

第151章 姐弟

登基近四年, 薛式终于成功将朝堂洗了第一次牌,也在其中安插了属于自己的亲信势力,而非从先帝处继承来的元老们,这成就感非同一般。

比起他刚登基时的四面楚歌,如今私通敌国的人已经处刑,南蛮被打成了大庆的附属国,就连原先只比大庆差上一线的东蜀也对大庆俯首称臣。

蓝东亭虽仍有帝师的身份, 但已自觉地放低位置从教导者转向别无二般的臣子。

没有战事,容决这个摄政王便在摄政王府里安安分分地守着薛嘉禾。

朝堂之上, 薛式几乎已有了说一不二的威严,后宫一个人都没有反倒叫他清静许多。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大好,唯独有些先前没处理完的事叫薛式头疼得很。

譬如, 已在慈宁宫“静养不出”了半年的太后。

虽自小是在先帝身边养着长大,不怎么见自己亲生母亲, 可血浓于水, 薛式对着太后到底念着旧情——他不能像对待乱臣贼子一般, 直接将其入狱,只能将慈宁宫的大门封了,太后出不去,自然也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半年前太后将薛嘉禾骗入宫中的事, 薛式并未对容决隐瞒。

容决倒是不愿善罢甘休, 但抵不过薛嘉禾觉得太后不过受人谗言所骗不必大费周章讨回公道,最后也只落了个软禁的下场,并未伤筋动骨。

但对于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何盛乐, 薛式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尤其是在知道太后骗薛嘉禾入宫一事从头到尾都是何盛乐受毓王妃唆使后煽风点火之后,薛式更是将她视作了罪魁祸首之一。

要不是太后拼死护着,何盛乐在容决班师回朝之前就先被赶出了宫去。

薛式不好和太后硬碰硬,等到容决回京才拿他当了借口,强行将被护在慈宁宫的何盛乐带走入了大牢。

——何盛乐早知道毓王妃是东蜀的奸细,却隐而不报数月,本也就是要掉脑袋的罪了。

在慈宁宫担惊受怕了半年的何盛乐早已有些面黄肌瘦,被禁军就半拖半拉地带走时哭得撕心裂肺,可也没用,还是被投入了大牢中。

她懵懵懂懂了一会儿,才肿着眼睛打量自己所在的牢房。

昏暗窄小又逼仄,连走几步的余裕也没有。

何盛乐自小养在慈宁宫里,苦日子早就忘得差不多,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当下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她身旁有人淡淡道,“别哭了,眼泪珠子在这里一文不值。”

何盛乐吓了一跳,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瞧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还披头散发着,不由得有些害怕地缩了缩,“你是什么人?”

隔壁牢房中靠墙坐着的人动了动,抬起头来从发间露出了面孔。

借着幽暗的光线,何盛乐将她认了出来,却因为变化太大而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毓王妃?”

“毓王都没了,谈什么毓王妃,我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承灵公主平淡地说,“没想到回京还能再同你见上一面。”

“真的是你!”何盛乐气得忘记了害怕,她手脚并用地往承灵公主那一侧靠去,“都是你的错,我要被你害死了!”

承灵公主静静看着她,“你我合谋,我拿刀逼你做什么事了不成?”

何盛乐大惊失色,“是你把我供出去的对不对?我就知道,陛下怎么会突然将我入狱,是不是你到汴京之后受不起审问,把我的名字说出去了?”

承灵公主不置可否,“我说不说又如何?你做都做了,还怕担上后果吗?”

“你、你这个蛇蝎妇人!”何盛乐瞠目结舌,词汇十分匮乏地骂道,“要不是因为你,我有太后护着,才不会沦落到牢里来!”

“你不想嫁给蓝东亭了吗?”承灵公主冷冷地问道。

何盛乐一噎,短暂撑起的气势也弱了下去,她红着眼圈道,“我当然还想了,到死都想。”

“这不就得了。”承灵公主道,“哪怕从头再来一次,你照样会做一样的事,因为薛嘉禾抢了你想要的东西。”

何盛乐沉默了下来。

“我和你一样,也是被薛嘉禾抢了想要的东西。”承灵公主仰了仰头,动作间发出了沉闷的镣铐碰撞声,“我又羡慕又嫉恨得不得了,甚至连自己原本来和亲时的目的和故土都能抛弃,可到底还是输给了她。”

“容决又不喜欢你。”何盛乐嘟嘟囔囔像是赌气似的说道,“我早就想说了,你比我还没盼头。”

至少蓝东亭还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妾,容决可是全天下都知道他正妻是何许人也的。

“……这我当然知道。”承灵公主平静地道,“我自听到他们奉旨成婚的事那刻便知道了,可在宴会上见到他时,我还是忍不住。”

何盛乐孩子气地撇了撇嘴,那日接待东蜀使团的宫宴她也在场,自然知道承灵公主那日说了什么。

“我也知道他会拒绝我,可我还是问了。”承灵公主也不在意何盛乐的沉默,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我那时候就明白了,不管传闻怎么说,他心中其实是很满意自己婚事的,只是他自己或许一叶障目,还没察觉到。”

何盛乐疑惑地偏头看了看承灵公主,秉着同病相怜的心思没有打断她。

“可我还是不肯放弃。我想,薛嘉禾又不喜欢他,那只要我能找到机会,必定是能趁虚而入的。

“所以,我安分地去了禹城,制造机会让先毓王‘遇刺身亡’,又想办法让毓王对我动心,用尽手段才怀上毓王世子……我原本是想在禹城花上十几年经营,直到以毓王妃的身份将它全然掌握,那时我会有更多的筹码与容决谈判。”

何盛乐听得打了个哆嗦,惊疑不定地离承灵公主远了些。

这些谋划深远的事情,以往的通信中,她可从来没听这个女人提起过!

承灵公主没有回答,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可偏偏容决要拿南蛮开刀——就因为南蛮那群蠢货险些伤了薛嘉禾。”

若不是南蛮这个盟友眼看着就要被打死了,东蜀是准备再蛰伏些年头的,可既然大庆同南蛮开战,承灵公主便只得赶鸭子上架地给毓王下了毒。

“我没有时间了,”承灵公主叹了口气,“我只能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向容决施压。我找了你去煽动太后,我找了姓卫的刺杀薛嘉禾,我对容决提出了最真诚的条件,我甚至告诉他东蜀军有多少人、领兵指挥的又是谁……可他对我仍是不屑一顾。”

何盛乐沉默地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可摄政王不是去了禹城吗?你可以当面对他提啊!”

承灵公主一声苦笑,带着嘲讽道,“我根本没见到他。从他带军攻入禹城、将东蜀军击退三十里、将我捉拿关押,一直到返回汴京,我一眼也没见到过他。哪怕我说我愿意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坦白交代,只要他能来见我一面……”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何盛乐也猜到了后面的内容,“……那可是摄政王啊,他这么不近人情不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吗?”

“可我喜欢他,自然总是会想些不可能的事情。”承灵公主停了半晌,才幽幽地道,“睡在毓王身边时,我常将他当成容决来对待,我将自己当成薛嘉禾,想象他会像喜欢薛嘉禾那样喜欢我。这些都是假的,可我也乐意。”

何盛乐抱着膝盖坐到墙角,小声道,“其实我也想过。蓝东亭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可那是只给她一个人的——明明就是我先认识的蓝大人!”

“你罪不至死,”承灵公主淡淡道,“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呢。”

“哪怕不死,我也是个罪人了!”何盛乐带着哭音地道,“他可是当朝帝师!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人只要活着,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承灵公主的声音相当平静。

何盛乐抽了抽鼻子,突地觉得这话不太对劲,猛地转过头去,“你……你什么意思?”

“我明日就问斩了。”

何盛乐为对方镇定得过分的语气瞪大了眼睛,“明天?”

“我是别国派来的奸细,更是杀害两任毓王的凶手,自然是要砍头示众的,这有什么可惊讶。”承灵公主道,“你看,死之前我都见不了那个人一面,你是不是比我幸运多了?”

“那你刚才同我说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