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你是和我同病相怜的,这些话,我这辈子只对你说过。”承灵公主突而轻轻叹了口气,“总是憋在心里,终于说出来一次,赴死也能安心两分。”

何盛乐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不安地动了动手脚,升起了些怪异的怜悯心思,也不知道是怜悯承灵公主还是她自己。

好在承灵公主也不需要她的安慰,牢中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何盛乐换了个姿势,将脑袋枕在膝盖上向牢房外看去。

——要是,蓝东亭能来看看她、说上两句话,那她可就更不舍得死了。

可何盛乐心中清楚,正像承灵公主方才说的那样,容决不会来,蓝东亭也不会来。

……

承灵公主问斩那日,所有人是有志一同瞒着薛嘉禾的。

即便汴京城里许多人都特地赶去看这难得的处刑,薛嘉禾却是对此一无所知。

蓝东亭、季修远、薛式三人在此事中颇有些功不可没。

处刑的当天,季修远甚至特地跑了一趟摄政王府,免得薛嘉禾心血来潮出门去。

——大街小巷都是看热闹的人,街上稍微一走就会听说了。

倒也不是说不能让薛嘉禾知道,只不过承灵公主拿薛嘉禾拿仇人看待,几人拿不准薛嘉禾怎么看她,便干脆先瞒了再是。

“季大人今日这么有空?”薛嘉禾有些时日没见季修远,随口调侃了他一句。

“我仍是殿下的长史,殿下若有令,臣随叫随到。”季修远淡定道。

“你和陛下处得好,我就放心了。”薛嘉禾摆摆手,“我知道你手腕厉害,先帝将你派给我当长史不过是为了帮我制衡容决,现下没这麻烦,你大可一展宏图,青云直上。”

季修远顿了顿,他慢慢地道,“臣同陛下确实相处得不错,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自然是有殿下当我和陛下的中间人。”季修远意有所指地道。

薛嘉禾偏头看他,“我进京之前,你不曾同陛下见过面?”

她算了算季修远和幼帝的年龄,差了七岁,没见过倒也不奇怪。

“在宫中时见过归见过,但陛下当时忙于接受先帝教导,并不曾说上话。”季修远话锋一转,“说来,殿下长史这份活计,并非先帝派给了我,而是我向先帝讨要在先。”

“你问先帝要的?”薛嘉禾微微诧异,她动作十分娴熟地将季修远爱吃的糕点推到他面前,边道,“任命之前,我可就见过你那么一两次。”

“但我对殿下是神交已久了。”季修远拈了咸味的蟹糕,轻描淡写地说,“先帝派人去接您之前,就曾同我提起过数次您的名字。”

薛嘉禾闻言皱了皱眉,“先帝倒没和我说过这些。”

“先帝对您多有愧疚,自然不会在您面前提起。”

薛嘉禾托着下巴看季修远将蟹糕两口吃了干净,道,“为什么?那时候谁都能想得到,做我的长史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可如今我将殿下照顾得不错。”季修远擦拭着手指笑了笑,“臣大言不惭地说一句,总算勉强是能放心下来了。”

这答案颇有些避重就轻,并未回答薛嘉禾的问题。

薛嘉禾撇了撇嘴,也不是非要得到个答案不可。

左右她看得出季修远和蓝东亭不同,虽都是关心回护,但并无男女之间的爱慕。既然季修远不愿明说,她也不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于是薛嘉禾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与我同年?前些年你总说忙得无心私事,今年季家还没给你定亲?”

“我家中都不急,让我自己决定便好。”季修远不以为意,“有蓝大人在前头挡着呢。”

薛嘉禾皱了皱鼻子,“你和他不一样。”

“殿下这是要给我说媒?”

“我没这闲工夫,不过关心我的长史是不是有意中人。”薛嘉禾喝了口茶,朝季修远眨眨眼睛,“若是有了,我倒是能用长公主的身份替你登门说亲去,季夫人应当不会介意的。”

“那臣先在此谢过殿下了。等有那一日,可不会任由殿下赖账。”季修远坐着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薛嘉禾看他模样便知道这人怕是真没碰上动心的,扬了扬眉便放过了他。

来日方长。

季修远在西棠院里蹭吃蹭喝,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临走前道,“按陛下的意思,毓王的位置不能留给承灵公主的儿子,殿下府里的那位护院是不是该送回禹城去了?”

薛嘉禾抬了眼,思忖半晌才道,“我不能代他做决定,去留由他自己说了算吧。”

季修远扬扬眉毛,“那我可去问了?”

季长史的三寸不烂之舌闻名遐迩,叫他逮住在摄政王府伪装成个护院的毓王,那毓王脑子里黑的都能全部给他洗成白的,乖乖回到禹城去。

“你尽管去。”薛嘉禾笑着挥手,“他心结难解,你要真能解开,倒是桩好事。”

有薛嘉禾这话,季修远便放心地找到管家这般那般说了一通。

等管家将化名王林的护院带到面前后,季修远不过花了一刻钟便将毓王说动,再花了两个时辰将毓王回禹城的前前后后都安排好,才去了趟宫里。

季修远如今也是御书房里的熟面孔,没有幼帝召也能自己进去。

蓝东亭和幼帝正在议事,见季修远来了便停下看他。

“皇姐那儿的事办妥了?”幼帝问。

“回陛下的话,办妥了。”

幼帝哦了一声,又道,“皇姐看着可好?”

“好得很,殿下还有空操心我的亲事。”

幼帝哈哈笑了起来,“皇姐替你操心这个可真是没错——季修远,你可别叫皇姐操心太久,赶紧找个好姑娘娶了吧!”

季修远慢悠悠地道,“陛下还请悠着些,再过几年,您便要和我一样了。”

幼帝一噎,笑声戛然而止,摸了摸鼻子便将矛头对准一旁的蓝东亭,“等我到你这岁数,老师都过了而立之年,朕更忧心的是老师没人照顾的事。”

“陛下放宽了心,臣的府中几个下人还是请得起的。”蓝东亭面不改色,“臣不娶妻不纳妾的传闻,长公主必定也听说过。若说她真会操心的,在这室中的人里,臣得排在第三。”

这话不假。

明知道蓝东亭心意的薛嘉禾怎么可能插手他的婚事?

幼帝和季修远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各自撇开了目光。

最后还是季修远道,“殿下不是会强人所难的性子,对我也不过说了等有看中的姑娘后可替我登门说亲罢了。”

幼帝唔了一声,含糊道,“汴京城这么大,你就没有看得中意的?”

“虽不如陛下和蓝大人日理万机,臣要忙的事情也堆积案头,实在没心思考虑这些。”

“——正好正事也说完了,”幼帝往后一靠,轻松地道,“季爱卿,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朕来替你参谋参谋。”

季修远还真低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等他思考完抬起头时,幼帝发现他居然下意识地看了蓝东亭一眼,顿时嘴角一抽:难道季修远想要蓝东亭这样看着光风霁月内里比墨汁还黑的姑娘当妻子?

“长公主殿下便很好。”季修远理所当然地道,“若要说臣中意的妻子人选,性格同殿下越相似越好。”

幼帝一脸深沉地靠在椅子里,果然见到蓝东亭幽深的视线往季修远看了过去,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季修远这话听来暧昧,幼帝却知道他并不是那个意思。

“希望季大人比我好运。”蓝东亭不冷不热地道,“等找到了,记得也让我开开眼界。”

季修远不卑不亢,“殿下自然是世间仅此一人的了,蓝大人心中想要的,我也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眼看着两人针锋相对起来,幼帝清清嗓子当了个和事佬,“姻缘之事还得看缘分,指不定哪日就有这般的人从天而降了呢。”

原本还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的季修远和蓝东亭顿时同仇敌忾起来。

季修远:“陛下此话恕臣实在难以苟同。”

蓝东亭:“臣怕是这辈子都不想碰上这种缘分了。”

幼帝:“……”这架拉得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少年皇帝头疼地挪过茶盏,干脆利落地赶人,“老师方才不是要走了?季爱卿留下,朕还有话要和你说。”

蓝东亭淡然地称是告退,留在室内的季修远轻轻啧了一声,他道,“和蓝东亭比起来,容决竟显得相当不错了。”

幼帝轻哼,“你以为先帝为什么选容决不选老师?”

两人之间像是突然卸下了君臣的隔阂似的,讲话的氛围都变得随意了起来。

“蓝东亭虽喜欢殿下,却不能同容决那样有为了殿下将一切抛下的决心。”季修远抱着手臂十分不客气地点评道,“枉我当年曾经看好的人是他。”

“谁不是呢。”幼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把玩着桌上的朱笔,突然笑了笑,道,“皇姐操心你的亲事,你其实心中高兴得很吧?”

“陛下明白便是,不必特地说出来。”

幼帝沉默了片刻,又问,“你真不打算告诉皇姐?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先帝已逝多年,我并不介意你……”

“我立过誓,季修远才是我的名字。”季修远打断了幼帝没说完的话,他慢慢道,“先帝救了我一条命,条件便是全力辅佐您在这龙椅上坐稳,我答应他的事绝不会反悔。再者,季家人对我照顾有加,我早将他们当成了真正的家人。”

幼帝翻了个白眼,“我让你悄悄对皇姐坦白身份,又不是叫你改名换姓离开季家……你尽管当你的季修远去——你从前根本就没个名字!”

季修远不乐意了,“我有名字。”

“一个单字算什么名字?”

“殿下从前可都是用那个名字唤我的!”季修远顿了顿,突地冷哼,“殿下还从来没叫过陛下的名字吧?除了太子便是陛下吧?”

幼帝也和他杠上了,“我能光明正大地喊‘皇姐’,你喊一句试试?”

两人互瞪了一会儿,实在只有互相捅对方软肋一起痛的份,谁也没能赢过谁,最后只好彼此妥协地同时移开了视线。

“至少皇姐现在一切都好,我也算对先帝有个交代。”幼帝嘟囔着道,“你勉强也算我半个兄长,虽没你个名分但也不是不能照顾你两三分,正好户部有了位置,你……”

季修远正色拒绝,“多谢陛下厚爱,臣当个长公主府中长史便累得很,还望陛下高抬贵手。”

幼帝停了嘴,他面色难辨地看了季修远半晌,才道,“我知道你想还皇姐的恩情,但皇姐一生平安喜乐已有人护了。”

季修远沉默了下来,他垂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半晌才慢慢地道,“陛下才十二岁。”

“我都当四年皇帝了!”

季修远不看他,自顾自说,“等陛下弱冠之时,若还没改变主意,臣倒是能入朝为陛下分忧解难。”

幼帝哼了声,换了一支没蘸墨的狼毫往季修远身上丢,“就你嘴硬。”

季修远不躲不闪被扔了个正着,淡然道,“臣嘴硬,是小时候给人惯出来的。”

幼帝大怒,“你就给自己脸上贴金吧,皇姐要知道你和先帝联手瞒她这么多年,肯定先糊你一耳刮子!”

季修远冷笑,“呵,阿姐才不舍得打我。”

第152章 上元(上)

又是一年上元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摄政王府逢年过节总是尤为热闹。

管家遥想当初摄政王府里还只有一个主子时,什么年节都是不过的——容决从不在意这些——便觉得好似已经是上辈子的事那么远。

当时管家觉得摄政王府太冷清,他现在只头疼年节实在是太多了。

这年刚刚过完,又到了上元,薛嘉禾带着两个四岁的小家伙做浮元子,将厨房闹腾得全是面粉不说,摄政王府里还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个是十五岁了还没往后宫招人的皇帝陛下, 另一个是二十出头了还没成亲的挂名长公主长史。

摄政王府一时间热闹得都有点叫管家头疼。

“只带了这些人?”他小声对身旁的禁军首领道。

禁军首领同样小声地回答他,“陛下是偷溜出宫的。你也知道, 太后软禁这些年脾气越发不好,长公主是陛下最亲的人了。”

管家叹了口气,“果然。”

皇帝陛下也就算了, 那是长公主的亲弟弟,可好端端一个长史又跑来摄政王府过什么上元节?

管家虽在心中腹诽, 可他想得再多, 也不可能代薛嘉禾赶人。

更何况, 薛嘉禾早就带着笑将两位不速之客迎了进去。

“皇帝舅舅!”两个差不多的小家伙上去就扑了少年皇帝的大腿,一左一右紧紧抱住,叫薛式根本迈不动步子,只得苦笑。

季修远在旁看了眼, 弯腰把其中一个抱了起来, 这才救了皇帝陛下的一条腿。

薛式赶紧弯腰将另一个从自己腿上撕下来,乐呵呵地道,“来, 天而告诉皇帝舅舅,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天依知道,今天是吃浮元子的日子!”季修远怀里的小不点儿脆生生抢了答案。

“我也知道的!”薛式抱着的天而顿时瘪了嘴,委屈道,“姐姐坏!”

摄政王府的一对龙凤胎全然没有薛嘉禾当年和弟弟的相依为命,姐姐一个劲欺负弟弟都快成习惯了,每日小的那个都被欺负得眼泪汪汪。

薛式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皇帝的架子,将怀里的小不点颠了颠,道,“想不想举高高?”

“要!”天而眼睛一亮,小鸡啄米地点头。

薛式双臂一抬,气沉丹田就轻松地将天而往空中抛了一截,等他掉下来又稳稳接住,逗得小家伙笑个不停。

抛了三五下薛式才收手,随后就看见季修远递过来个同情的眼神,不由得扬眉,“干什么?”

季修远撇开目光,“见过殿下。”

薛式嘴角一抽,跟着看去,果然薛嘉禾和容决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薛嘉禾脸上似笑非笑,显而易见是将他刚才的危险举动都瞧在了眼里。

容决冷着脸喊了姐弟俩的大名,“过来。”

薛式讪讪弯腰将容天而放到地上,干咳一声,“皇姐,我这胳膊马步可是练过的。”

“摄政王府里,连我都不能做这件事。”容决面无表情地回敬道,“陛下比我练得更扎实?”

薛嘉禾好笑,“少指桑骂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偷偷和他们俩‘飞飞’过多少次。”

季修远其实也悄悄干过,但火既然没烧到他身上,他自然一脸镇定地在旁只看不说话。

这厅中三人里,薛嘉禾最为迁就的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