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嗣身子不着痕迹的一偏,轻轻巧巧的避过。

青莲扑空,右手在空中骤然转向,改为抚了抚自己鬓间并不存在的碎发。

此时,守在门口的丫鬟打起了帘子,“七小姐来了。”

正好辰初。

七小姐颜怡莲比昨日见客的打扮要素淡许多,穿着竹叶纹暗花夹袄、白绫马面裙、黑线滚边绣荷叶纹棉靴,和睡莲一样梳着单螺髻,斜插一支镶暗红玛瑙圆珠乌银钗。

怡莲简约淡雅的如同初夏含苞待放的新荷。

睡莲上前行礼打招呼,“七姐姐。”

宁嗣抬头对着怡莲点点头,算是打了照面。

怡莲淡笑对着宁嗣颌首回礼,又对睡莲说:“九妹妹昨日可歇的好?夏天刚从南京搬来燕京时,我着实有几天不曾好歇。”

青莲笑着说道:“可不是呢,我也有择席的毛病,偏偏咱们宅子又靠着什刹海,这什刹海围着诸多寺庙,每当正时,便钟声四起,我足足数了几夜钟声,后来才慢慢习惯了。”

元朝时蒙古人将湖水叫做海子,后因围着海子建了十座庙宇,庙宇称刹,所以叫做什刹海。

“或许是路上累狠了,我昨夜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居然不曾听到钟声。”睡莲笑道。

怡莲依旧微笑,青莲欲再说上了几句话,杨嬷嬷亲自打起了夹板门帘,“夫人来了。”

杨氏其实才二十六七岁,模样端正秀丽,但好像是为了显示当家主母的威严,她的穿衣打扮庄重的有些过头了,所以显得老气。

此刻她穿着竖领白绫梅花暗纹对襟大袄、靛蓝缎马面裙,裙下摆镶着如意织金裙襕,发髻上斜插一支用黑玛瑙雕琢镶嵌成蜘蛛样的紫金钗。

后面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侍妾,分别是青莲的生母颜姨娘和幼子早逝的温姨娘。

这两位姨娘都年过三十,依稀可见昔日的芳华,只是衣饰简单朴素,竟比不上府里体面的管事妈妈了。

睡莲心中暗道:五房三个妾室缺了一个,今日不见怡莲的生母宋姨娘,这位宋姨娘生下七小姐颜怡莲和十二少爷颜宁勘,自是与众不同。

昨夜听张嬷嬷说过,宋姨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魏氏为了从莫姨娘那里分宠,从外头聘进门的贵妾,乡下小地主的独女,颇有姿色。

十二少爷宁勘才三岁,这几日病了,所以昨夜没来见睡莲和王素儿,想必宋姨娘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就没有来向主母晨昏定省?

青莲、怡莲、睡莲、宁嗣一齐向杨氏问安。杨氏坐在临窗大炕上,颜姨娘接过侍女的茶盏,恭恭敬敬递给杨氏,杨氏揉着额角,像是很累的样子,没有去接。

颜姨娘保持着端茶的姿势,静静等候,生母如此恭顺,青莲似乎司空见惯了,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颜姨娘是家生子出身的婢女,在五爷娶原配魏氏之前,是五爷房里的通房大丫头,生下四小姐颜青莲后抬的姨娘。

温姨娘蹲在地上拿着美人捶给杨氏捶腿,头也没抬过,她原本和睡莲的奶娘周妈妈一样,都是魏氏的陪嫁大丫鬟,因她生的好些,魏氏怀孕后将她开了脸,做了五爷房里人,生下儿子后也按例抬了姨娘,可惜儿子早夭,自己又色衰,如今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就这样过了半盏茶时间,门口丫鬟打起了门帘,杨嬷嬷进来问,“夫人,早饭摆在那里?”

杨氏像是才醒过来,慢慢接过颜姨娘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方道:“快要到年关,我越发忙了起来,天气又冷,你们每天早起,空着肚子过来问安,吃了早饭,又顶着寒风回去,想来对身体是无益的,勘哥儿如今就病倒了,半月都不曾好。”

顿了顿,杨氏将茶盏搁在黄花梨束腰展腿炕几上,继续道:“这样吧,从今日起,直到过完年,你们都不用来我这里晨昏定省,一日三顿饭都由大厨房备好了,你们派丫鬟提了食盒去取就成。这燕京不比旧都南京暖和,风里来雪里去的,没得伤了身子。”

青莲笑道:“母亲持家辛苦了,我们做儿女的怎好贪图安逸?横竖学堂已经不用去了,只要母亲不嫌弃青莲拙笨,青莲愿意端茶送水伺候母亲。”

颜府的家塾分男女,少爷们的学堂在外院,小姐们的学堂在内院。入了腊月,内院学堂的先生回了乡下,颜府小姐们就散了学。

青莲这番“孝顺”表态之后,睡莲原也打算跟着说几句场面话,但她瞥见七姐姐怡莲垂眸不语,暗暗叫怪,也就收了这份心思。

果然,杨氏目光一沉,并没有理会青莲,“就在这里摆饭,吃完还有一堆事情要忙。”

丫鬟们提着食盒将早饭摆在酸枝玉璧拉绳纹铜包角条桌上,待杨氏下炕在主位坐定,三女一男方按照长幼顺序坐好,两个姨娘和杨嬷嬷站在后面布菜添粥。

寂然饭毕,众人离席,子女问安告退,杨氏唯独叫住了睡莲。

来了!睡莲止步,恭敬问道:“母亲可有什么吩咐?”

杨氏嘴角硬扯出一抹微笑,“来,炕上暖和,我们母女说会体己话。”

睡莲顺从坐下。

杨氏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慈爱”的拍了拍睡莲的手,“八年了,你我母女二人竟是初见。你是我们五房的嫡长女,身份自是与青莲怡莲那些庶出丫头不同。老太太和老爷都叮嘱我要好好教导你,如今既然母女团圆,我再忙也要抽空教习,也算是弥补这八年的缺憾。”

睡莲“感动”得眼眶一红,滴下泪来,连连顿首道:“多谢母亲教诲!女儿愚笨,让您费心了。”

“应该的。”杨氏掏出手帕擦拭睡莲颊上的泪水,“明日你早些来,和我一道用早饭,我在理事时会抽空和你说会话,看看你的针线。”

“嗯。”睡莲垂眸应下,心道:杨氏迫不及待的将青莲怡莲她们支开,为得是掩人耳目好好整治自己、亦或是试探自己手里是否有她写给张妈妈书信,真真佛口蛇心…。

28互赠礼四小姐示好,芙蕖苑千金有千面

且说睡莲和杨氏演了场挖心掏肺母女情深的哭戏,每人哭湿一条帕子后,一个打扮体面的管事嬷嬷拉着翠帛过来一起劝道:“如今九小姐和夫人朝夕相处了,这日子还长着啦,九小姐有的是机会孝顺夫人。”

“嗯,我自当好好孝顺母亲。”睡莲缓缓止泪,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个管事嬷嬷。

杨氏也收了泪,介绍说:“这是吴嬷嬷,翠帛的娘。”

原来是耳报神的娘啊,这难道是借着杨氏的威,来敲打自己么?睡莲暗想,面上却是不显,和和气气的打了声招呼。

吴嬷嬷也问了声安,说,“我这个女儿笨手笨脚的,若是给九小姐添了什么麻烦,或是伺候不好了,您尽管打骂教训。”

呵呵,看来是自己猜对了,果然是来借着继母的势,来敲打自己的。

睡莲笑道:“嬷嬷言重了,翠帛在母亲房里伺候了这些年,深得母亲和诸位妈妈的调/教,定然是个极好的。如今她是我房里的大丫鬟,那些小丫头子还得要她来教规矩呢。”

吴嬷嬷心道:好一个九小姐,三言两语就轻飘飘的就把话驳回去了,不是个仍人拿捏的主。

前一句说女儿是个极好的话,表面上是在夸女儿,其实是说女儿是由夫人和管事妈妈调/教的,如果差事当的不好,就是女儿办事不利,丢了夫人的脸。

第二句话明里是说女儿在她院子里如何的脸威风,暗里是说女儿在她房里当差,就是她的人,女儿教训得小丫鬟们,她当主子的自然教训得女儿!

这时,杨嬷嬷进来回话,“夫人,府里管事的在等着回话取对牌。”

杨氏一扬手,“你代我去理事,若事情不大,你按照旧例就行;若有棘手的,记下话等我得了空再说。”

“是。”杨嬷嬷告退。

睡莲连忙说道:“耽误母亲理事,女儿惶恐不已。”

杨氏顺水推舟道:“这入了腊月事情就是多,也罢,你先回去,和姐妹们走动走动,明日早些来吧。”

言罢,丫鬟彩簪递过一个狭长的小匣子,杨氏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柄紫檀嵌银丝镶玉的如意来,说,“这炳如意就送给你了,摆在多宝阁上是极好看的。”

睡莲连连道谢,双手捧过匣子告退。

出了泰正院,回芙蕖苑的途中,睡莲又巧遇四小姐颜青莲!

好吧,早上来请安那次算是巧遇,这次明明是青莲怡莲她们早早退下了,天气寒冷,又没有什么值得弥足的景色,如果还说“巧遇”,这也太不正常了。

青莲远远就迎过来,笑眯眯道:“可真是巧了,又遇到九妹妹。”

“是啊。”睡莲也抱着手炉笑道:“昨夜四姐姐送的竹根雕笔洗好生雅致,妹妹甚是喜欢,特备了蜀地的小玩意儿送给姐姐当谢礼。既然恰好遇见了,姐姐可否赏个脸去我院子里坐坐喝杯淡茶?”

青莲脸上笑容越发深了,“那就叨唠妹妹了。”

睡莲将手炉递给翠帛,自己亲热的挽着青莲的胳膊,“那里就叨唠了?分明是四姐姐疼我了,亲自取了回礼,免了我一顿跑腿罢了!”

“你这张嘴呀,还真惹人疼呢!”青莲食指在睡莲鼻尖轻轻一点,“既如此,你把屋子最好的茶泡来我吃。”

两姐妹说笑着打趣,丝毫看不出是昨晚刚见的样子。

到了听涛阁,青莲看着院子里曲水回廊气象,不经意说了句,“这个院子是芙蕖苑几个院子里最大的,修缮时也请了名匠画图修筑,难怪十妹妹会好一顿哭闹要搬进来呢。”

十妹妹就是杨氏的亲生女儿慧莲,难道这院子原是她的?

睡莲有些不解,“十妹妹才七岁多,她那么小就要离了母亲住在芙蕖苑么?”

颜府旧例,小姐们是过了十岁才离了生母,住在单独闺所。

青莲目中有些艳羡,“母亲那里舍得呢,是十妹妹见这院子好,吵着要搬过来。母亲拗她不得,陪她在这里小住了几日,那时还是秋天呢,后来因你要来,这院子就重新收拾了。”

原来如此,看来自己是横刀夺爱啰?青莲这番过来提点自己,是善心、还是有所谋算?

睡莲将青莲请进正厅东边的暖阁里,先是命翠帛拿了方才杨氏送的如意,重新调整正厅紫檀嵌百宝山水纹多宝阁摆放的物件,务必放搁在最显眼的位置上。

又洗了手亲自泡茶给青莲,青莲轻抿一口,赞道:“好香的茶!”

“这是蜀地蒙顶甘露茶。”

青莲看着杯中舒展摇曳的嫩芽,闻着馥郁芳香,不禁又抿了一口,“白居易有诗云: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说的就是这蒙顶甘露茶吧,果然名不虚传。”

睡莲忙吩咐采菱将蒙顶甘露茶包了半斤给青莲。

青莲连连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你且留着自己喝就是。”

“绿茶我很少喝,平日里喝的都是红茶,白搁在我这里,好好的茶叶都放陈了。”睡莲将茶包往青莲怀里一塞,此时朱砂取了一个剔红芙蓉花长条匣子来,睡莲接了,递给青莲,说,“里面是我在成都老宅时,自己做的薛涛笺,给姐姐写诗玩儿。”

“你自己做的?”青莲兴致勃勃的打开木匣,刚揭开盖子,就闻到一股芙蓉花的清香,但见手掌厚的一摞深红色的书签静静躺在匣子里,青莲翘着小指,轻轻捻起一张,赞叹道:“和市面上卖的截然不同,真真的精致,我那里舍得用它来写字呢。”

睡莲说,“这是我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捣成浆做的纸张,用芙蓉花汁染的颜色,市面上卖的薛涛笺那里费这样的功夫呢。”

青莲眼中无限艳羡,“妹妹在成都真是过得如闲云野鹤般,还能自己动手做这些雅致的东西,我们在京城里,竟出门都难的。”

睡莲捂嘴笑,“那里就闲云野鹤了?昨夜七婶娘教训说我这些年尽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如今回了府里,就要好好收敛性子,向各位姐姐们请教学习呢。”

两人喝着茶闲话了几句,待添饭准备在青莲杯中续第二道茶水时,青莲摇头阻止,起身站起笑辞,“妹妹还要去各房回礼,我就不打扰了。”

睡莲也没强留,命朱砂和添菜捧好匣子,换了大毛披风,“我要去三姐姐那里一趟,恰好顺路,我们一起走吧。”

两姐妹并行,一路有说有笑,从未冷场,在悠心院和华年居的分叉口时,青莲抱着手炉说,“妹妹得了空去我院子里坐坐,你不是爱喝红茶么?姐姐我那里有陈年的普洱,汤色红亮,妹妹去尝尝。”

睡莲谢了,姐妹告别。

三小姐颜品莲的居所,取李商隐诗“琴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意,取名为华年居。

昨晚一夜大雪,今日天气放晴,可华年居多竹,瑞雪压弯了竹竿,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所以睡莲行走在年华居的小径上,丝毫感觉不到阳光,深深然寒冷刺骨。

闻得琴声渺渺,似乎是一首《鸥鹭忘机》,是淡泊名利,高洁之意。

行至厅堂门口,琴声放歇,穿着淡青夹棉比甲的丫鬟打起了门帘,笑道:“九小姐到了,我们小姐在书房呢。”

进了书房,品莲从紫檀独板雕西番莲下卷式琴案后面迎过来,书房烧着地龙火墙,温暖如春,品莲穿着玉白色驼绒袍子、雪青色百褶裙,松松用竹纹缎带挽着一个髻儿,半点首饰皆无。

睡莲暗惊:这那里是个即将及笄说亲的小姐,分明像在家带发修行的女居士嘛!

落座上茶,丫鬟捧着各色点心果子等物摆开,样样味道品相都比自己院子里好,睡莲想有母亲依仗就是不一样啊,若看不上公中的分例点心,可以差人另买,或者开小灶单做。

昨夜品莲房里的管事妈妈送来的是一件象牙雕梵文香盒,睡莲给每位姐姐的回礼都一样——均是自制的一匣子薛涛笺。

听闻品莲气质孤高,和诸位姐妹都不怎么来往,她又是莫夫人的女儿——这莫夫人和生母的死脱不了干系,生母离世时,这位三小姐已经开始懂事了,所以睡莲做好了冷遇的准备,打算稍坐一会,尽了礼数就起身告辞。

可出乎意料,品莲居然很热情的接待了她,吩咐丫鬟搬来脚炉垫在睡莲脚下取暖,还命人换了睡莲手炉里的银霜炭,添上新的。

同父异母两姐妹坐在临窗大炕上,品莲亲自动手给睡莲冲泡功夫茶。

品莲熟稔的一套焚香静气、叶嘉酬宾、火煮山泉、孟臣淋漓、乌龙入宫、悬壶高冲…之后,紫砂菊瓣壶里的茶水正好够两个酒盅大小的杯子。

品莲拇指食指扶杯,中指托杯,姿态娴雅稳当,对着睡莲微微颌首,“九妹请用。”

品莲这种托杯方式叫做“三龙护鼎”,也叫做“昭君出塞”,是打破隔膜、倾心交谈之意!想想昭君出塞可不是为了和平,平息战争么?

品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代表莫氏来向自己求和的?亦或是只是借着喝茶试探自己?毕竟她什么没说…。

尽管脑子思绪万千,睡莲仍是从善如流的拇指食指扶杯,中指托杯,和品莲一样来个“昭君出塞”,先闻香识茶、而后“喜逢甘霖”小啜一口,轻轻咽下“苍龙入宫”,茶液从胸腹直入丹田。

再啜一口,茶液聚于舌内,翻滚而下,如暖玉在口,泽润生香。

最后一口将茶盅喝尽了,此乃“香消玉殒”,轻轻将茶盅搁在茶盘上,这便是结束了。

须知这茶一口是“喝”,二口为“喜”,三口是“品”,到了第四口就是“呕”了。

稍不注意,就要被人耻笑了去。

睡莲心中暗呼:姐喝的不是茶,也不是寂寞,姐是在战斗啊!

撤了茶具,两人开始寒暄聊天,多半是品莲发问,睡莲答话。

譬如在成都老家住的习不习惯啦、族里有什么新鲜事啦、听说你身子不好才去蜀地调养的,如今可还吃着药?有什么喜好啦、饮食上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好?以后姐妹们长住在芙蕖苑,互相宴请也是常有的事情。

睡莲拈无关紧要的一一答了,最后“多谢三姐姐关心。”

说了会子话,气氛渐渐淡下来,睡莲乘机告辞,品莲也没有挽留,说了些“有空过来品茶”等场面话,将睡莲送出了书房。

屋外脚步声渐渐远去,莫夫人从一架苏绣山水屏风后绕出来。

“娘,您觉得如何?”品莲问。

“你觉得呢?”莫夫人反问。

品莲缓缓摇头,“九妹妹在成都无人管教,本以为她是个没笼头的野马似的人物。但是从方才的品茶和问答来看,这个妹妹绝非池中之物。”

“真是没想到,这睡莲小时候和她母亲一样,是个再执坳别扭不过的性子。如今大了,性子硬生生的转了个弯,你七婶娘还真是个人物,将这野丫头调/教得极好。”莫夫人似笑非笑道:“如此甚好,有了这样的继女,杨氏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睡莲从竹林深深的华年居出来,行了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四小姐颜怡莲的悠心院。

和听涛园的大气雅致、华年居的幽深孤傲截然不同,怡莲的悠心院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大到院落走向布局,小到一花一木,睡莲似乎都在哪里见过似的,悠心院丝毫没有出挑的地方,但也寻不出什么不妥来。

一切都板板正正,规规矩矩,亦如主人怡莲的穿衣打扮,谈吐举止。

怡莲会客在正厅,客客气气请了睡莲上座,倒茶上点心干果,赞过睡莲的薛涛笺精致,然后——两姐妹就闷头吃茶,半天蹦不出几句话来。

同样是庶女,四小姐青莲热情似火,七小姐怡莲淡的如同杯中的茶水…。

正想着,怡莲突然来了一句,“这水妹妹可曾喝的惯?我去年春天扫了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两瓮,埋在梅树底下,今夏搬家时挖了出来,从南京带到燕京,又埋在院子里海堂树下,昨日刚取了出来。”

睡莲顿时暗生愧疚,原来这茶品的不是茶叶,而是水的味道!难怪会泡的如此淡!方才还以为怡莲故意冷淡自己,原来是自己不识货哇!

睡莲连赞道:“果然轻浮淡香。”

“那就再喝一杯,横竖瓮坛已经开封,也放不到明天了。”

怡莲给睡莲和自己都连续了两次水,一起用了些自己做的梅花饼,见睡莲吃的香甜,怡莲吩咐自己房里大丫鬟,名为湘月者,包了一包梅花饼给睡莲临走时带着。

回听涛阁的路上,睡莲想:怡莲对待自己,就是庶出姐姐对待嫡出妹妹的样板——距离不远也不近,客气中带着疏离。

29人无情继女雪中立 颜睡莲一战狠继母(一)

携谢礼回拜完毕,已经到了午饭时间,睡莲胡乱吃了几口,就歪倒在炕上不想动弹了。

翠帛劝道:“小姐小心积了食,还是起来走动走动,写字绣花也行,奴婢给您支绣架分线。”

睡莲闭着眼,无力的摆摆手,“去泡一壶酽茶即可,这会子,我可是不想再动弹了。”

翠帛欲再劝,采菱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添饭端着茶盘,添菜则拿着一对美人捶。

采菱客客气气对翠帛说,“姐姐跟着小姐忙碌了一上午,方才又伺候午饭,定是累了,姐姐且去歇歇,由我们来服侍小姐。”

翠帛踌躇片刻,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留下,只得行礼退下。

添饭倒了杯极酽的红茶给睡莲,睡莲捧在手心慢慢饮,采菱见睡莲脸色不好,便问:“小姐那里不舒服。”

睡莲长叹一口气,“腰酸,腿软,头疼。”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睡莲没说出来——心乱!

添菜舍了美人捶,笑嘻嘻双手交叉活动着,手指的关节啪啪响动,“小姐若不嫌弃,奴婢可以为您按摩推拿一番,保管会舒服些。”

“哟,你还有这个手艺。”睡莲暗想,这屋子里还藏龙卧虎呐。

采菱笑道:“添菜的手艺确实不懒,今天上午帮着我们整理箱笼,见我总是拿手捏后脖子,她就给我按来着,一刻钟的功夫,脖子的酸痛就好多了。”

“你这手艺是向谁学的?”睡莲问。

添菜回道:“我老子娘教的。”

采菱忙解释道:“添饭添菜的老子娘,就是老夫人房里的管事妈妈,一直管着府里的针线班,叫做辛槐家的。小姐还记得罢?那年在成都老宅子,南京七老爷病逝,赶在七夫人扶灵之前到成都报丧的,就是她们的亲爹辛槐。”

是辛槐两口子!睡莲当然记得!自己刚来这里时,听到奶娘周妈妈和辛槐家的对话,辛槐家的几句话就逼得爱财如命的周妈妈乖乖献上冰种翡翠镯子!后来去了成都,七叔病逝,辛槐来报信,在老宅子里话不多说,眼不多瞧,表面是个老实人,实际上极会看人眼色。

辛槐在外院当差也就罢了,这辛槐家的着实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母亲在时,她管着针线班;继母当家,她的位置依旧岿然不动。

难怪添饭添菜这对孪生姐妹会如此伶俐,虽说是二等,却也一点不比一等的翠帛差。也就是了,有了这对人精似的父母,女儿会差到哪去呢?何况她们还在祖母院子里调/教了几年。

可是,这么精明的父母,为何把一双孪生女儿送到她这座冷灶里当差呢?

睡莲百思不解,对着添菜点了点头,“你且试试,力道轻些。”

姐姐添饭对妹妹添菜使了个鼓励的眼神。

睡莲躺在炕上,采菱给她拆散了发髻,拿着温润的玉梳给睡莲通头,就这样一下下的梳着,脑筋舒缓了许多。

添菜捏着腿,果然是练过的,酸涩之感在她的手法下渐渐被驱赶出去。

睡莲舒服得很想学小猪哼哼,睁开眼就着添饭的手又喝了半盅酽茶,缓缓躺回去,似乎不经意的问道:“你们可还有兄弟姐妹?如今都在府里当差么?”

添饭说:“有个哥哥,在采买处当差。”

“哦。”睡莲口舌倦怠,像是要睡了,过了半刻钟,呼吸徐长平稳,定是睡熟了。

采菱对添饭添菜打了个手势,添菜收手,添饭从炕头抱来一床杏子红金心闪缎锦被给睡莲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