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怡莲轻拍宁勘的肩膀,说:“平日里奶娘是怎么教你的?还不快谢谢九姐姐。”

宁勘不舍的从嘴里拿出小棍子,鹦鹉学舌般说:“谢谢九姐姐。”

“不谢不谢,十三弟喜欢就好。”睡莲笑道。

这时,一个弱小的声音响起,“姐姐姐姐,我也要吃棍子糖。”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伪娘”十一少宁康,今日依旧一副小女孩打扮,大红亮缎带绑着两个小包包头,眉间还点着一记朱砂!就像吉庆年画里抱着大红锦鲤的小仙童。

睡莲荷包的棍子糖其实就是为宁康准备的,一共有五支,见宁康馋馋的小模样,睡莲笑嘻嘻的朝他招了招手,也递过一支棒棒糖。

宁康乐颠颠的跑来接着,正欲往嘴里送,却被十一小姐琪莲半路拦截了。

七岁多的琪莲板着小脸道:“先给九姐姐拜寿。”

说完,琪莲小大人似的先敛衽行礼:“恭贺九姐姐芳辰。”

宁康学着琪莲的怪模怪样跟着一福:“恭贺——嗯,恭贺九姐姐芳辰。”

屋内哄堂大笑,琪莲羞红了脸,教训弟弟道:“你是个男孩子,应该是长缉行礼。”

“这个,我忘记了。”宁康却也不羞,大大方方将两个小胖爪在胸前一搭,弯腰深深一缉,“恭贺九姐姐芳辰。”

那边临窗大炕上,颜老太太穿着簇新的鸭青色对襟大袄,头上戴着王素儿亲手做的佛头青五福捧寿镶翡翠抹额,歪在炕上的引枕上,听到门口的阵阵笑声,面上也带了笑意,问道:“九丫头怎么还不来?”

王素儿从围观人群里走出来,笑道:“勘哥儿和康哥儿在门口争着给睡莲妹妹拜寿呢。睡莲妹妹分给他们糖吃。”

四小姐青莲将宁康学琪莲敛衽行礼的憨态说笑着给颜老太太听。

颜老太太也乐了,对着站在一旁有些尴尬的九爷和九夫人说:“康哥儿心里明白的,他是在和九丫头闹着玩呢,你们别拘着他。”

九爷颜志成笑道:“母亲说的是,只是开了春康哥儿也要正式入家塾启蒙读书了,若还是一副假闺女的打扮,夫子可要把他撵出去啰。”

“眨眼康哥儿也要读书了,我还真是老了。他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哭声像小猫儿似的叫,我去庙里求菩萨保佑,那和尚看了康哥儿的生辰八字,说当女孩儿养到五岁就无碍了。”颜老太太感叹道:“如今他也五岁多了,暂且装闺女装到过年吧,正月初一那天再换成男孩儿的装束。”

又对容嬷嬷说:“你去跟针线上辛槐家的说一声,康哥儿春夏秋冬四季各四套衣裳今日都送到九房去。”

九爷和九夫人沈氏忙谢过老太太。

这时,睡莲应付完了门口一堆兄弟姐妹,笑吟吟走到老太太跟前请安。

今日和以往不同,孙辈过生日是要长辈磕头的。所以彩屏铺了个蒲团,睡莲跪下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

“好好,起来吧。”颜老太太抬了抬手。采菱扶睡莲起来。

蒲团铺到了颜五爷和五夫人面前,这是睡莲进府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颜五爷年轻时是个翩翩少年郎,如今也是位魅力大叔,他身姿挺拔,微微有些瘦,脚踏青方头履、里穿青色道袍、外罩着淡青色丝绒鹤氅、头戴黑色方顶硬壳幞头,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眼神很清亮。

“女儿给父亲母亲请安。”睡莲跪下也是磕了三个响头。

杨氏的笑容虚浮在脸上,似乎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

没等采菱去扶,从杨氏后面绕出一个中年妇人来,她脸上的笑容似乎能溢出来,只是那笑容始终没有进入那对精明的三角眼,她亲自扶睡莲起来,说:“好标致的姑娘,这通身大家闺秀的气派竟是我没见过的。”

一听这话,别人也就罢了,三小姐品莲眼里露出一丝不屑来。

言罢,中年妇女侧过身子对颜老太太说:“亲家的孙女、连同外孙女都是出挑的,每个我都喜欢,可见这老天是个偏心眼的,把天地灵气全都给了你们家。”

伸手不打笑脸人,颜老太太谦虚道:“我们家里的丫头啊,其实也是淘气的,今天有你这个贵客在,就收敛了些。”

睡莲明知这位是谁,却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

颜五爷碰了碰杨氏的胳膊,杨氏只好上前介绍说:“这是你从济南来的大舅母。”

睡莲正经的舅舅是魏家,不过继母娘家也算是舅家了。

睡莲落落大方敛衽行礼:“拜见大舅母。”

杨大夫人褪下一支紫罗兰色的翡翠手镯做了见面礼,睡莲收下道谢。

站在杨氏身边的十小姐慧莲撇了撇嘴,盯着睡莲瞅着,这个九姐姐一来就害得母亲跪佛堂,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嘛!

慧莲仔细打量着睡莲的相貌穿着,眼珠儿一转,大声说道:“九姐姐,咱们京城不比成都那种乡下地方,璎珞圈戴一个就够了,你一口气戴了两个,不嫌脖子沉的慌么?”

44反将一军睡莲脱困,铩羽而归舅母受挫

慧莲此话一出,大人们城府深,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孙子辈的个个木着一张脸,仿佛并不吃惊。

因为慧莲七岁多,仗着年纪小,又是嫡出,平日里在杨氏的骄纵下,个性嚣张跋扈,没少给庶出的姐姐们脸色看,甚至和她同龄的九房十一小姐琪莲也受过她的气。

她出言讽刺睡莲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往脖子上挂两个璎珞圈。言罢,还不自知自己造次,挑衅的仰着脖子和睡莲对视——在济南住了将近一个多月,慧莲那里知道母亲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父亲和祖母厌弃的惨状,这颜府早已变天了!

品莲那没有烟火气的素净脸上有些鄙夷:唐朝“大圣遗音”琴的所有者,居然是个毫无见识的乡野村姑,真是暴殄天物!

睡莲面不改色,心想杨氏因是嫡母,碍于孝道,我不敢和她明面上对着干。而你是妹妹,我是嫡长姐,可是十分讲究长幼有序的哦!

既然你如此愚蠢的上赶着撞上门来,我就不客气了!若不给你狠狠一击下马威,你还当我是病猫啊!

睡莲一笑,目光看向父亲颜五爷:“父亲,这位妹妹我看着着实亲切,她是…?”

慧莲气得快要尖叫起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无视她!

看着慧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精彩表情,一直冷眼观看的四小姐青莲心中有些解气:蠢货!还当自己是五房唯一嫡女的时候吗!

颜五爷昨夜答应了颜老太太,今日是要给睡莲做脸面的,既然女儿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就从善如流解释道:“这是你十妹妹慧莲,在济南外婆家小住了半月,昨晚你大舅母亲自送她回来的。”

“原来是十妹妹!难怪我看着觉得亲切呢。”睡莲笑容更深了,言语间满是温情,身子却纹丝不动:按照规矩,妹妹见到姐姐,是要主动行礼问好的。

慧莲若坚持不行礼,就是没教养、不懂规矩;若行了礼,呵呵,就是在所有人面前承认自己低了一头,那么刚才那句“乡下地方,不嫌脖子沉的慌”就坐实了是慧莲目无尊长的妄言!

慧莲进退两难,硬着脖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可颜五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他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杨氏:怎么见了长姐还不行礼?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

杨氏咬咬牙,虚浮着一张笑脸说:“慧莲,今日是你九姐姐的生日,还不快给姐姐祝寿。”

言罢,借着衣袖的掩饰,狠狠掐了一把慧莲的胳膊,以示警告。

慧莲受痛,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的敛衽行礼:“恭贺九姐姐芳辰。”

睡莲回了半礼,亲热的褪下腕上的金镶珠翠软镯给了慧莲。

这软镯一看就不是凡品,正中是翠玉环,玉环中间嵌着莲瓣金托,金托上是一颗硕大的东珠,翠玉环两侧还分别镶嵌着三颗稍微小些的东珠,排成“品”字型。

慧莲很想表示对姐姐的礼物不屑一顾,但是看这个手镯实在是华贵典雅,到底不过是七岁多的女孩子,扛不住物质的诱惑,最后还是急切的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仔细打量着,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

颜五爷见她们姐妹情深的模样,不由得放缓了脸色,觉得睡莲识大体,懂事,不仅不计较刚才慧莲那句造次的话,反而还给妹妹如此贵重的见面礼。

——不过,慧莲初战受挫,并不代表有人会轻易放过睡莲!

三小姐品莲撒娇似的对颜五爷说:“父亲,九妹妹璎珞圈上的两颗碧玺石真好看,女儿甚是羡慕呢。”

品莲这句话貌似是一句无心的撒娇话,可是也成功的将众人的视线重新聚集在睡莲胸前两个金丝八宝璎珞圈上!

品莲是颜五爷第一个女儿,因生母莫氏受宠,五爷对这个女儿甚为看重,也是他唯一抱在怀里亲自开蒙读书写字的女儿——这份宠爱,是嫡出的睡莲和慧莲都未得到过的。

所以颜五爷并不觉得品莲有什么不妥,觉得女儿只是寻常的说笑撒娇。

杨大太太用手帕捂着嘴,貌似开玩笑说道:“九外甥女在成都久居,难道是乡下地方盛行戴两个项圈?我瞧着倒有意思,回头给我闺女也这样打扮。”

眼瞅着姑太太和亲外甥女相继被这个小丫头给阴了,连累的自己大老远来走亲戚还被冷遇,杨大太太一时手痒的慌,借着品莲挑起的油头,给了睡莲一记软钉子。

终于来了!我既然敢戴,就不怕你们说!

睡莲脸上的笑容淡去,话语依旧恭顺,但语气明显生硬起来,说:“大舅母这话有些偏颇了…。

颜五爷有些不悦,心想这孩子怎么说起长辈的不是来?

可听了接下来的话,不仅颜五爷觉得睡莲说的有道理,连杨氏都嗔怪自己的大嫂说错话了!

睡莲说:“成都虽比不上京城繁华,但并不是大舅母说的乡下村野之地。且不论此地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单是古往今来的名人就有许多,譬如孔圣人的老师苌弘、西晋史学家陈寿、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唐朝诗人陈子昂等等。”

“蜀地人杰地灵,我们颜家祖先几百年前选择扎根此地,以耕读传家,乃成都名门望族。”

“虽然我们这一支从祖父那一代举家迁在京城,但是成都是我们颜家根本。祖宅、祠堂、祖坟都设在那里。祖父、两个祖母、连同我大叔父、我父亲都是生于斯、长于斯。正是祖祖辈辈的辛苦打拼才有了京城颜府的荣耀。”

睡莲看着杨大太太越来灰败的脸色,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一辈能有今日锦衣玉食的生活,全靠父辈祖辈的恩泽,如何能说成都是个乡野之地呢?”

颜睡莲将杨大太太的话上纲上线,原本是简单的一句笑言,直接提高了涉及颜府荣耀和不能忘本的层面上来。

瞬间杨大太太变成了全府公敌——屋子里有谁不是颜家子孙?就连刚开始听到慧莲说那句“咱们京城不比成都那种乡下地方”时,脸色一直铁青的王素儿都觉得解恨!

比起睡莲在成都暂住八年,那王素儿可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

以后谁敢说睡莲是乡下地方来的不懂规矩?那就是□裸的数典忘祖,大不孝啊!

颜老太太面沉如水,微微阖着眼帘,只有手里急速转动的沉香木佛珠说明老太太很生气:老太太的娘家吴氏,虽然早已败落,但也是成都的大家族。

看到娘家人如此丢脸,杨氏死死盯着睡莲看,眼里的怒火似乎要把睡莲烧成灰烬。

睡莲似乎有些害怕,身子往父亲身边靠拢。

颜五爷听了睡莲一席话,虽觉得女儿当面顶撞长辈,但是言语间都是在维护颜家荣耀、感激祖宗恩德。毕竟睡莲年纪还小,难免说话有些生硬。

又见杨氏的刀子眼杀向睡莲,不由得将睡莲护在身后,冷冷的瞧了过去,那意思就是:你娘家惹出来的事,你自己解决!

杨氏收回目光,讪讪的将颜府全民公敌杨大太太拉了回去,说:“好嫂子,睡莲这孩子说话直,心里却是极孝顺的,这不是过十岁生日嘛,我和她祖母都送了璎珞圈,她不好佛了我们的心意,就干脆两个璎珞圈都戴上了。”

杨氏原意是要装着不知道颜老太太送的什么,给睡莲使绊子,让她为难,没想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了——刚才的话表示她明知婆婆送的是璎珞圈,自己却送了个差不多的璎珞圈过去。

且不论晚辈的礼物论理要比长辈轻些,以示尊重。单论杨氏这份用心,是坐实了自己恶继母的名声。

杨氏给杨大太太解了尴尬,却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难堪——颜五爷的眼神似乎要将她凌迟了!

这时,睡莲“大度”的站出来给嫡母解围,说:“母亲和祖母送的璎珞圈都是极好的,既然都是长辈的心意,女儿那里会嫌脖子沉呢,若是婶娘们也送的是璎珞圈,我今日也是都戴上的。”

青莲为讨好嫡母,也插了一句做顺水人情,说:“九妹妹的璎珞圈真是好看,母亲可别偏心哦,明年我过生日也想要这么一个。”

杨氏强笑道:“有,都有,你们每个闺女过生日我都送一个。”

慧莲再迟钝也明白这是在帮母亲,于是装萌撒娇晃着杨氏的胳膊,“我也要,我也要。”

只有怡莲依旧淡淡的站在原地,拉着十三少勘哥儿的手。

气氛稍缓,颜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睛,说:“九丫头,你过来。”

睡莲笑着走过去,坐在炕前的铺着软垫的绣墩上。

颜老太太将佛珠套回右腕上,将睡莲脖子上杨氏送的镶绿色碧玺石璎珞圈摘了下来。

厅内蓦地一静,杨氏吓得面如土色,这是——?

颜老太太置若罔闻,慈爱的将睡莲脖子上镶粉色碧玺石的璎珞圈正了正,说:“你肤色粉嫩透白,戴这个璎珞圈最合适不过了。”

“是,多谢祖母指点。”睡莲朝采菱使了个眼色,采菱小心翼翼的将脱下来的璎珞圈用红绒布包好。

颜老太太在容嬷嬷和彩屏的搀扶下从炕上下来,说“把早饭摆在正厅的大桌上,今天是睡莲生日,你们都坐下来吃碗长寿面。”

老太太发话,谁敢不从?连颜九爷明知吃完早饭再赶去五城兵马司肯定晚了,也不敢推辞。

一家人到了正厅,颜老太太首先落座,对缩在人后的杨大太太说:“天寒地冻的,亲家坐下吃碗面再走罢。”

厅内又是一静:杨大太太昨晚刚来颜府,今日一早来松鹤堂是向颜老太太请安,而非辞行!

所以颜老太太话里是在留客,其实是在逐客啊!看来老太太对那句“乡下地方”很是不满!

杨大太太被容嬷嬷请上了上座,吃毒药般咽下那碗长寿面,好容易熬到了散席,正式提出告辞,众人虚留了一番,最后杨大太太带着颜府的回礼,灰溜溜回济南去了。

饭后,睡莲跟着父亲去了内书房,将自己的诗词和字给父亲过目。

颜五爷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既没有赞扬也没有批评,只是说了句:“姐妹当中,你四姐姐青莲的字写的最好,三姐姐品莲的诗词还不错,你可以向她们请教一二。”

又问了些睡莲在成都老宅子的生活起居情况,才过了一盏茶时间,实在找不到找不到什么话题了。睡莲还没有摸透父亲个性秉性,不敢主动说话,于是父女俩开始大眼瞪小眼了。

颜五爷狠狠心,从黄花梨透雕牙头平头书案里拿出一支珍藏已久的雕象牙笔筒紫毫毛笔送给睡莲,总算把她打发出去了。

睡莲回到听涛阁,一上午斗智斗勇下来,早就累趴了,很想窝在被子里和枕头抵死缠绵,可是各房前来送生辰礼物的一等丫鬟、管事妈妈如过江之鲫!

睡莲连中午饭都没好生吃,脸都笑僵了,暗叹自己还是修炼不到位。

送走最后一拨送礼的,睡莲顾不得卸妆换衣,直接趴倒在黄花梨雕灵芝如意月洞门架子床上,还没数到三下呢,采菱一脸兴奋的掀开门帘进来道:“小姐!小姐!颜老族长家里的大小姐来看您了!”

颜如玉?!不是说进皇宫给公主们当伴读了么?每每给自己写信,字里行间全是得意和炫耀,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怎么出来了?

45手帕交重聚听涛阁,转眼间物非人亦非

看到颜如玉含着笑,缓缓走来,睡莲嘴巴张开成鸡蛋大小的状态持续了十五秒——还是双黄的大鸡蛋!

果然进了宫就是不同!以前的如玉漂亮娇俏泼辣,一双华丽的丹凤眼几乎藏不住任何情绪。

而现在——睡莲终于合上了嘴:颜如玉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十三岁的少女,身体已经长开了,该凹的凹,该凸的凸,更难得的是,即使颜如玉穿着厚重的冬装,行走之时的仪态依旧窈窕,姿容无双。

五官比以前更为精致,脂粉未施,露出少女得天独厚的好肤色和鬼斧神匠般打造的无瑕眉眼。

仍旧是那双丹凤眼,只是那双眼睛早就不像两年前那如阳光下成都郊外浣花溪水般的波光粼粼、一眼就能看到水草摇曳、鱼戏莲叶的模样。

如今的这双眼睛,如古井、如深渊、如无风时的湖泊、如无浪时的海水。

这双眼睛已经无波无澜、无喜无怒,即使见到了睡莲,也只是顷刻间滞了一下,然后平静如初。

睡莲只看过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神——七婶娘柳氏!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颜如玉在信中不是这个状态的,难道她最近遭遇突变,才会变得…。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以前的机灵劲都跑到哪里去了?我巴巴的来看你,你好歹陪我说会子话。”颜如玉下巴朝随侍的丫鬟抬了抬,道:“秋水、长天,把我送给睡莲妹妹的礼物呈上来。”

秋水、长天?在成都的时候,这个两个丫鬟不是叫青瓜和榆荚吗?睡莲纳闷了。

秋水捧上来一个剔彩宝相花方型匣子,长天打开盖子,颜如玉一双柔荑将礼物捧了出来。

这——也太大手笔了吧?!这是一只染色象牙葫芦型花熏!自己不过是如玉的族妹,早就出了五服的亲戚,那里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呢?

睡莲正要推辞,如玉朝秋水长天使了个颜色,两个丫鬟告退;睡莲也朝采菱抬了抬额头,暖阁内伺候的人流水般退下,只剩睡莲和如玉。

“即是送你的,你就收下,推推搡搡像什么样子?当我送不起么?哼!肥莲!你这个小蹄子是怎么了?那身肥肉和双下巴怎么都不见了?莫非是长大了知道要漂亮,故意不吃饭?”

众人一走,颜如玉的眼神立刻活了起来!从古井深潭变回了浣花溪的流水!

睡莲不仅感叹:人家川剧顶多是变个脸,颜如玉干脆是换了个灵魂!

“还说我呢,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我差点眼珠子都掉在地上,你问我怎么了,我还要问你怎么呢!”

长舒一口气后,睡莲将如玉拉扯到炕上,两人脱了鞋子在炕上笑闹滚成一团,闹够了,颜如玉整了整鬓发坐起来,仔细打量着睡莲,说:“我就知道,你瘦了肯定会很好看,十岁了,也是大姑娘了罢,下回有机会出宫,我带些衣服料子、胭脂水粉出来,好好给你打扮打扮。”

睡莲嘟着小嘴说:“你用在自己身上岂不更好,我又不喜欢那些东西。”

如玉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说:“你哪里知道,在宫里,即使我有了好东西,也不太敢往自己身上招呼,免得——免得徒生事端,给康嫔娘娘、还有我的家人添乱子。”

怎么又变脸了?睡莲心里有十万个疑问,可话到嘴边,不知道该先问那个问题,或者,该不该问?

睡莲知道,但凡是扯上宫廷,自己一个小人物是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柳氏曾经说过,颜如玉的母亲曹氏娘家以前也是成都诗礼传家的大家族,而从曹氏祖父辈开始,家族人丁凋落,男丁科举仕途也不顺,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曹氏家族慢慢没落了,如玉母亲那一支干脆差点断了香火,曹家无子,只有嫡出两个千金——即如玉的母亲和现在宫中炙手可热的康嫔娘娘。之后为了延续香火,曹家过继了一个贫困族人的幼子养在膝下。

曹氏姐妹和那个过继的弟弟没有什么感情,两姐妹倒是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小曹氏被选入宫中,因颜色好,侍寝没多久就封了贵人,怀上龙胎后连升三级——直接封了婕妤!

可正是应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的规律,小曹氏没能保住龙胎,流产了。后宫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小曹氏很快失宠,被承平帝抛到了脑后。

这一沉寂,就是十年!

小曹氏从风华正茂的二八佳人,变成了二十八的老女人!在宫里,二十岁就已经被看成了老女人,何况小曹氏已经二十八了,这个年纪无宠无子,早就打上了孤老深宫的标签,永无翻身之日。

可奇迹发生了,去年春天小曹氏以二十八岁“高龄”重获恩宠!最风光的时候,承平帝一月就有十一天是由小曹氏侍寝。

颜如玉就是那个时候进宫成为公主伴读的。曹家人丁寥落,小曹氏向来不喜欢那个过继的弟弟弟媳妇,恰好曹氏的丈夫颜志书入京城国子监读书,曹氏带着二子一女跟随进京已一年。小曹氏在宫中斡旋,为如玉争取到了公主伴读的名额。

今年初夏,传出小曹氏有孕,被封为康嫔,成为重华宫的主位的喜讯,这位新出炉的康嫔娘娘比昔日更得宠信,中秋皇家宴会时,康嫔娘娘挺着刚显怀的肚子,就坐在承平帝身边——比她先晋嫔位的贤嫔、丽嫔、庄嫔反而坐在康嫔的下手!

于是宫里传出消息,说康嫔娘娘怀的一定是皇子,只要成功诞下皇子,就会晋升妃位,成为康妃!

似乎是看出了睡莲所想,颜如玉凑近耳语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无论我的小姨,嗯,康嫔娘娘诞下的皇子还是公主,皇上都会封妃的哦。”

啊!为什么让我知道这些!睡莲恨不得打一盆水洗耳朵,甚至洗脑!这种事知道有什么好处!

看着睡莲牙痒痒的样子,如玉扑哧一笑,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恣意好强的族长千金样子,她低声道:“哼,我就是见不得你好过,凭什么你能在深宅当大小姐,我却要在深宫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告诉你这个天大的秘密,就是要你陪我一起悬心,嘿嘿!”

“你——!”睡莲无语,气得两腮鼓鼓囊囊,就像池水里的锦鲤。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我能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保守一个秘密太累了,睡莲,你永远不知道我晓得多少宫闱密事,你也想象不到我在皇宫跳了多少别人挖的坑,栽了多少个跟斗,康嫔娘娘越受宠,我身后仇视的眼神就越多,对手就越强悍。有时候,我距离死亡只差那么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颜如玉左手拇指和食指虚合,比了一根绣花针粗细的距离,对着睡莲凄然一笑,说:“你信么?”

“我信。”睡莲慎重的点点头,今天颜如玉的表情言语如同神经分裂般,以前的如玉和皇宫的如玉交替出现,她有些心疼了,无力的说了句:“你——你若是不喜欢,干脆回家吧。”

“我再也回不去了。”颜如玉的一截皓腕托起脸颊,目光愣愣道:“我们这一支和你们这一支不同,你们‘一门三进士,父子两探花’,你祖父是内阁大学士、天子老师、一品太傅,你父亲和两个兄弟官职也不小。”

“而我们这一支呢,呵呵,我的祖父只是个没有官职的举人,我大伯虽也是进士,但混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吏部一个六品主事而已;我父亲,唉,不知明年春闱是否得中,我两个哥哥就更不用说了,在国子监捐了监生,也不知以后没有出息。”

“所以说,你们这一支凭着真本事在京城站稳脚跟,而我们这一支,只能走外戚这条路了。”

睡莲第一次听颜如玉自揭其短,未免有些怔怔的,男人撑不起一个家族,女人就要去皇宫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为家人搏杀出前程来。

颜如玉继续说道:“公主伴读,说起来很好听,在宫里也有宫女伺候,其实——我们何尝不是公主的侍女?读书的时候,依附的公主出错,挨罚的是我们;即使公主受罚,我们也要跟着受罚。”

“所以真正的豪门世家、高管权贵们是不会送女儿做伴读的,她们只是陪读,不需要依附公主,出入宫廷也方便。像我这样做伴读的,有时一年只能回家一次,伴读大多是三品以下官宦人家不太受宠的女儿,来皇宫碰碰运气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