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女孩心机不是最深,但是左右逢源很有一套。

虽说对方是不请自来,但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做客人的是没有理由挑剔主人的。

睡莲放在手中的游记,在采菱的搀扶下从炕上起来,笑着迎道:“两位姐姐来了,来,快坐。”

魏七娘和睡莲隔着黄花梨炕几对坐,魏五娘则坐在七娘身后,半边屁股挨着炕沿,似坐非坐,好像随时准备起来端茶倒水似的。

这那里是个庶出的姐姐,倒像是魏七娘的贴身大丫鬟!睡莲心想:比起这一位,四姐姐青莲的姿态可没有放得如此低。

睡莲和魏七娘寒暄了几句,魏五娘忠于职守的扮演着应声虫的角色。

场面稍微熟络后,魏七娘便迫不及待的问起睡莲发髻上那支簪子是在燕京那个铺子买的,多少银子之类的话。

睡莲淡淡答道:“这是我生母留下来的物件。”

魏七娘无限艳羡道:“这金镶玉上的金子黄橙橙的,真看不出来是放了十多年的老物件,大姑姑真是好福气,有这么好的嫁妆,听我母亲说,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呢,而且都是实抬,没有一抬是虚的,那压箱底的银子呀,差点把抬嫁妆的肩膀压垮啰!”

丈夫冷漠、婆婆装聋作哑,被妾侍逼迫而死是好福气?

生命垂危之时,娘家大哥上门讨嫁妆这是好福气?

唯一的女儿像只小猫小狗似的和棺椁一起打包送到千里之外,这也是好福气?

这位表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睡莲脸上的笑容淡去:这个时候若还不表示点什么,就是自己缺心眼了。

魏五娘打起了圆场,将话题扯开,说:“以前听府里的人说大姑姑如何美若天仙,气质出尘,我还不信呢,今日见了表妹,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都是实话。”

五娘这句话将睡莲和生母一起夸了进去,睡莲面色稍缓,捧起茶盅喝茶。魏七娘讪讪的说了几句话,睡莲一一回应了,但是依然不复刚才的热络。

魏七娘本以为睡莲年纪小,想把话题从大姑姑嫁妆再引到睡莲头上的金镶玉鱼篮观音簪子——如果时机恰当,说不定可以把簪子哄到自己手里来!

可惜这位表妹不接招,闷头闷脑喝起茶来,怎么办呢?

魏七娘朝五娘使了个眼色,魏五娘无法,只得按照预先排演的清咳一声,取下耳垂上一对银镀金灯笼耳坠子,捧个睡莲,道:“表妹初来,做姐姐的这对耳坠子虽说不值钱,但是燕京名匠所打,现在送给表妹做见面礼吧。”

睡莲有些纳闷:这唱的那出?

“表妹在成都住得久了,对京城的习俗有所不知吧?像我们这种姑表亲的亲戚初见,或者和谁家的小姐特别投缘,都会取下惯常戴的物件交换,以纪念彼此的情谊。”魏七娘取下腕上的雕凤金镯子,也递给睡莲,说:“这我给表妹的见面礼。”

睡莲内心有个小人在狂笑:哈哈,这是两个表姐合谋,诓骗自己的首饰吧!

七娘和五娘的原计划是这样的:以互赠礼物为由头,先取下自己身上并不贵重的首饰为鱼饵,目标是睡莲头上的金镶玉鱼篮观音簪子和手腕上的玻璃种翡翠镯子——因为睡莲身上除了那个镶粉色碧玺石金丝璎珞圈,就是这两件首饰了!

璎珞圈是祖母给的生辰礼物,玻璃种翡翠镯子是在成都的时候七婶娘柳氏给的,而金镶玉鱼篮观音是生母魏氏的遗物——每一件东西都不可能送人,更何况是这两个可笑的表姐!

睡莲面露难色,右手顺势一抬,朝发髻上抹去,魏七娘眼睛直放光道:“表妹还真是大方呢。”

簪子归七娘,我至少可以得到那个玻璃翡翠镯子!魏五娘眼睛也是一亮,顺水推舟道:“这簪子是大姑姑带到颜家的,如今表妹给了七娘,都说‘完璧归赵’,如今可是‘完簪归魏’了!”

“对啊对啊。”魏七娘的眼睛如胶水黏在睡莲的右手,只恨这位表妹速度太慢。

睡莲右手触碰到发髻的瞬间下滑,改为抚了抚鬓边的碎发!

“两位表姐如此好意,做妹妹的应该回赠自己惯常戴的物件,可我今日所戴的都是初次上身的东西,怎么办呢?对了!”睡莲一拍脑袋,吩咐躲在墙角暗笑的采菱,道:“采菱,把我素日所戴的那两个香包拿来送给两位表姐。”

采菱强忍住笑意去取香包:其实睡莲从来不在腰间戴香包这种玩意儿,这两个香包都要从自己的箱子里取。

采菱开了箱子,取了两个半旧香包送去。

七娘和五娘都像拿炭火似的接了香包:这笔买卖亏大发了!

偏偏睡莲还犹然不觉的说:“这香包是我的这个叫采菱的丫鬟做的——她的绣工可真不错哦,是正宗蜀绣师傅教习的手艺,回京城这些天,我瞧着大多用的苏绣,很少见这种纯正的蜀绣。”

魏七娘双手紧攥着香包,似乎要将香包撕扯成两半;魏五娘僵着身子说:“表妹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

采菱突然说:“四表小姐来了。”

“四姐姐。”七娘和五娘齐齐站起来,睡莲也站起打招呼,“四表姐。”

魏四娘穿着蜜合色折枝花卉风毛对襟长袄,桃红百褶裙,髻长插着一支金丝镶绿色碧玺石挂珠步摇,笑容恬美静怡。

睡莲暗赞:这位四娘真是出淤泥而不染,魏家二房这个烂泥塘里居然开出了一朵白莲花。

四娘一来,七娘就将和睡莲对坐的位置让给了她,自己坐在五娘的位置,五娘则依旧恭顺的坐在七娘身后。

“我们这里房间狭小,不知表妹可否住得惯?”魏四娘笑道:“原本我是打算挪出自己的房间给表妹住的,可伯母说正月移房不吉利,所以就作罢了。”

这——这是在隐晦的向自己告魏大舅母的状么?睡莲暗自皱眉:这可不是大家女子所为——哪有在外人面前拆自己家人的台的?

魏四娘浑然不觉,见炕几上摆着的粉彩瓷碟不是自己素日见过的,再见瓷碟上的零嘴点心均是上等货,便明白这是睡莲从家自带过来的。

四人喝着茶闲话约半盏茶的时候,魏四娘端了端身,从粉彩瓷碟里取了最常见的炒葵瓜子尝了尝,瓜子脸一皱,还是将果仁咽了下去,抿了一口茶。

魏七娘见姐姐面色有异,伸长胳膊也取了枚瓜子,刚放到嘴里就不顾礼仪的吐了出来,叫道:“好苦!”

“是么?”睡莲拿了枚瓜子嗑着,淡然道:“这是加了蛇胆炒制的葵花籽,吃了不上火,我素日吃习惯了,就不觉得苦。其实多吃几颗,慢慢就能体会到回甘,和喝茶差不多。”

魏四娘学着睡莲的样子继续嗑蛇胆葵花籽,而魏七娘是打死不敢尝了,魏五娘讨好的取了一块玫瑰莲蓉糕给七娘去去苦味。

连嗑了数十粒瓜子,魏四娘在心里暗示下终于体验了到了“回甘”,见睡莲相貌虽丽,但还是脱不了孩子气,于是试探着说:“府上吃的东西真是讲究——听说妹妹喜欢画画?可真巧呢,我三哥哥也是爱画画了,他画的鱼,放到水里就能游似的,画的牡丹,能引来蝴蝶呢。”

魏家二房三少爷是唯一的嫡子,所以深得魏小舅真传——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风花雪夜佳人在怀都是如此!

只是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这些统统不管用,魏三少又没有当初魏小舅被老爷子挥着皮鞭逼写八股文章的严父,所以目前只是个秀才,和大房二少爷纬哥儿举人比起来还差一大截。

因大房的经哥儿和纬哥儿都未娶妻,所以魏三少也尚无妻室,魏三少乐得自在,房里伺候的丫鬟无论燕环肥瘦统统睡遍了,幸存者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奶娘。

魏三少偶尔还去九个庶出弟弟院子吃吃“大锅饭”,逛一逛免费的“窑子”,逍遥快活。

当然,当时睡莲还不曾见过这位三表哥,但是与生俱来的警惕感让睡莲立刻防备起来,睡莲淡淡

一笑,谦虚道:“是那个说的?表妹愚钝,如今只能不把荷叶画得不像荷花罢了,那里谈得上什么擅长呢。”

睡莲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可魏四娘却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哎呀,妹妹可别把荷叶化成鸳鸯了!”

采菱和正在熏被褥的添饭都是一惊:鸳鸯?这是什么意思?刚提了三表哥,下一句就是鸳鸯!这位四表小姐打的好主意!

睡莲听了,倒也不恼,暗想果然人不可貌相,东晖堂上初见时,这位四娘不是对自己的首饰不感兴趣,而是人家的胃口太大了——直接打算把她的陪嫁都搬到二房去!

像是听不懂四娘是什么意思似的,睡莲只是顺着自己的话题说:“祖母常说,我们女孩儿家,作诗弹琴画画都只是消遣,最重要是女红和品行,若这两样不好,其他再怎么出类拔萃都是不成的。”

四娘碰了个软钉子,觉得这个表妹着实不好唬弄:你和她说正事吧,她和你装傻充愣;你和她开玩笑吧,她却板着小脸和你谈女红和品行!

简直就是一个活刺猬,让人无从下口,反而伤了自个儿。

睡莲暗自冷笑道:如果你还谈“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表哥表妹好做亲”之类的话,我就和拉着你看星星谈人生谈理想去!绕不死你!

此时,采菱突然高高打起了夹板门帘,大声道:“哟,您是?怎么不进来说话,外头多冷啊!”

睡莲彻底无语:得,还有个潜伏在外听壁角的。

“宋嬷嬷。”三位表姐齐齐站起,朝着门口脸色有些尴尬的嬷嬷行了半礼。

魏四娘介绍说:“这是大伯母房里的宋嬷嬷,内院的总管事。”

魏大舅母的人!依旧是来者不善。

宋嬷嬷眼珠儿一转,见房内的熏笼,立刻说道:“听说添饭姑娘要熏被褥,我是来看看表小姐房里的银霜炭够不够用。”

添饭笑道:“那就麻烦嬷嬷差人送两篓来,着实有些不够了呢。”

宋嬷嬷一晕:而家里平日里烧的都是一两银子三十担的河柴。这银霜炭是魏老太太为了迎接睡莲特意吩咐她买的。银霜炭二两银子一斤,一篓是五斤,共十两银子!如果依照添饭说的再添两篓,那么这个月单是柴炭就要超支三十两银子!

宋嬷嬷眩晕着去回话,想着当家主母听到银霜炭的“噩耗”时会是什么表情。

谁知魏大舅母并没生气,说:“你打发人买就是了——横竖老太太已经发话,说表小姐这两天的开支最后都从她老人家私帐上支银子。”

宋嬷嬷心下稍安,就将四娘、五娘、七娘和睡莲的话都复述给魏大舅母听。

听说魏四娘扯到“鸳鸯”上去时,魏大舅母乐得将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笑骂:“扯她娘的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颜家连我们纬哥儿都不可能看上,何况是三小子这个浑人!做她娘的千秋大梦去吧!”

宋嬷嬷说:“奴婢听着也觉得异想天开了,要不要把这事捅到老太太那里去?”

“你我都闭嘴,就当不知道。”魏大舅母嘲笑道:“就让弟妹这头蠢猪亲自说给老太太听,哈哈,到时候,老太太不得煽她两个耳刮子才怪呢!”

一旁向火的魏大舅听得直叹气摇头,这时门外小丫鬟说:“李嬷嬷来了。”

李嬷嬷来给魏老太太传话,说:“老太太请大爷和大夫人过去。”

魏大舅母胸有成竹的站起来,对着丈夫点点头,还眨了一下眼睛:我猜对了吧,定是要去说姑太太嫁妆的事了,到时你一定要按计划行事啊!

59因果报应繁华落尽,恩威并施保全嫁妆

“怎么?是不是我老婆子的话已经不管用了?!”魏老太太将青花瓷茶盏在炕几上狠狠一的顿,茶盖在杯口上震了两震。

魏大舅和魏大舅母齐齐跪地,魏大舅更是跪着膝行到炕沿边,抱着魏老太太的腿劝道:“母亲千万莫要动怒了,大夫说您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最忌讳大喜大悲,明日就是您六十大寿,儿子已经广发请帖,明日宾客迎面,您千万要放宽心些才是啊!”

方才魏大舅夫妇来见魏老太太,魏老太太张口就说起睡莲母亲嫁妆单子上的田地铺面等产业,魏大舅说如今外甥女还小,提这个太早了吧。

魏大舅母干脆说了实话:“这些年家计着实困难,姑太太产业上的出息已经挪用了一部分,媳妇实在是没办法了——咱们府里的田地产业有限;大老爷在国子监的俸禄银子养下人都不够;小叔在鸿胪寺当差了十几年,从未向家里交过一两银子。”

“再说了,小叔房里庶子庶女又多,每个人都是从公中出钱养着,这每个月的月钱,少爷们的纸笔费用,小姐们的胭脂水粉,那样不是要钱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媳妇这个当家主母手里没有银子也是寸步难行,今年迁都燕京的路费,买房子的银子几乎都是从媳妇骨头缝里抠出来的钱。姑太太的嫁妆产业我们并没有变卖,只是稍微挪用了些银子救急…。”

魏老太太听了大媳妇一箩筐推辞,就是迟迟不拿出嫁妆单子,所以勃然大怒。

魏大舅母从袖中掏出嫁妆单子,双手奉上,也是劝道:“母亲莫要生气,您是误会我们了,我们没说要扣下姑太太的嫁妆,这不,单子就在这里,请母亲过目!”

李嬷嬷端上参茶,魏大舅站起来亲自给母亲捶背顺气,魏大舅母递上嫁妆单子。

魏老太太从木壳镜匣子里取出玳瑁腿、水晶打磨的老花镜戴上,细细的看嫁妆单子,末了,还从鸡翅木炕几的暗隔里取出八年前抄录的单子一一核对!

魏大舅母冒出一身冷汗,幸亏她放弃了在嫁妆单子里做手脚的想法——果然老太太留了一手!

魏老太太核对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末了放下老花镜,将嫁妆单子叠好还给魏大舅母,叹道:“大媳妇啊,我知道你的难处,俗话说的好,‘当家三年狗都嫌’,咱们魏府早就不如以前风光,年年如不敷出,现在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都是费银子的事儿,只是——。”

魏老太太顿了顿,喝了一口参茶,方慢慢说道:“眉儿的嫁妆绝对不能动!如今外孙女也大了,也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比她母亲不知强了多少,嫁妆交还给她我是放心的,至于你挪用的部分出息——。”

魏老太太神情有些哀伤,擦了几把老泪,长叹一口气,道:“把南京的宅子卖了吧!”

“娘!”魏大舅不可思议的看着母亲,魏大舅母则松了口气:老太太总算松口了。

南京那个几乎占了一条街的豪宅,即使二房九个庶子加上十五个庶女每个一个院子都绰绰有余!

可是这个大宅子对魏家而言,不仅仅是老宅那么简单:她象征着魏家曾经有过的显赫,有她在,魏家人觉得子孙后代们总有一天会重振家业,重显辉煌。

正因为如此,当初要在新都燕京买田置地急需银子时,魏大舅母急得口舌生疮,脸上直冒红疙瘩,再好的玉女桃花粉都遮掩不住,逼得要变卖魏老爷子珍藏的古董时,魏老太太也咬紧牙关坚持不松口。

因为魏老太太不愿意看见唯一的希望就这么变成几张轻飘飘的银票。

银子再多,也是死物,魏老太太和丈夫盛年时期携手看着这栋豪宅一天天的建成,儿子在这里娶媳妇,女儿从这里出嫁,承载了太多美好记忆,在魏老太太眼里,这栋房子是个活物,无价之宝。

如今决定变卖,大概是已经屈服在命运脚下了。

“母亲!”魏大舅抱着魏老太太的腿嚎啕大哭,就像个孩子似的。

他是长子,亲眼见魏家从燕京新贵,到如今的落魄之极。想当初父亲当上吏部右侍郎时,门口车水马龙,前来拜见的官员士子如过江之鲫,而后祖母病逝,父亲告假丁忧,客人就慢慢少去,渐渐门前冷落车马稀,再后来,一天里,大门的铜环都不响过一声…。

魏老太太抚摸着大儿子的肩膀,满眼都是绝望,可眼睛里没有一滴泪水,她木然说道:“我们魏家败落已成定局,死守那栋豪宅又有什么用?徒添伤悲罢了!”

“母亲。”魏大舅母心有所触,跪在魏老太太左膝边饮泣起来:想当初她嫁入侍郎府是多么风光!娘家姐妹谁不羡慕她有个好婆家!

一嫁入魏府便是当家主母,丈夫老实,婆婆好伺候,从不刁难媳妇,家里只有一个小叔,一个小姑子——而且都是嫡出!

小叔书读的好,每每给家里争脸面;小姑子眉儿温柔可人,总是怯生生的偷偷瞧她,还说“我没有姐姐,好嫂嫂,你做我姐姐好不好?”

娘家出嫁的姐妹谁不抱怨“婆婆难伺候,小姑难缠”?可她每次回娘家都喜滋滋的说婆婆如何好,小姑如何贴心,当时母亲都欣慰的说:“你是个有福的,嫁到这么好的人家。”

可后来,公公病逝,家境迅速衰败,为了小姑能风风光光嫁到颜府,婆婆几乎掏空了大半个家底!小叔郁郁不得志,整日饮酒抱美人,银钱只出不进,个性还越来越古怪;弟妹更不用说了,本来是个蠢的,还自不量力和她争起了管家大权…。

魏大舅母的哭声越来越大,是在哭魏家没落,也在哭自己主母难为。

待这对儿媳慢慢收了声,魏老太太说:“南京的大宅子连同里面搬不走的笨重家伙,应该能卖三万两银子,首先是填上你们挪用眉儿嫁妆出息那部分;剩下的来银子也够咱们过上三年五年的。媳妇啊,从今日起,你把我的各项份例减半——。”

“不可!”魏大舅母一惊,连忙阻止道:“即使要裁份例,也是裁我们和孙子辈的,那里能动您的东西——再说了,前几年咱们府里已经统一裁过两次,您的份例已经不多,怎么能再裁呢?这要是传出去,我可是不敢出门了——您儿子在国子监也不敢和人打照面啊!”

魏大舅也同意媳妇的说法,“您的月例和京城大户人家老太太比起来才是个中等,若要是再少,儿子和弟弟何来的颜面做官呢?再说儿子好歹还是国子监的博士,应当以身作则,才能降服那些学生。就这样吧,裁儿子和弟弟房里的份例,横竖儿子每个月的月钱都有多余的,花不完的。”

魏老太太听了,便说:“份例不动,只是伺候的人减去一半吧,或发卖,或放出去,横竖我很少出门,也很少见客,不用这么人伺候。留下李嬷嬷和两个婆子、四个丫鬟就成。”

魏大舅母含泪答应了。

魏老太太怜惜的拉魏大舅母起来,拍着她的手说道:“我跟着你公公享福了大半生,这辈子什么样的世面都见过了——即使现在去了,也死而无憾。”

“母亲可千万别这么说!您长命百岁着呢!”魏大舅母急忙道:“这些去不去的话,等到您看着纬哥儿、经哥儿的儿子结婚生子再提也还早呢,”

魏大舅不善言辞,也说:“就是,抱了重重孙再说。”

魏老太太缓缓摇头,说:“我是个心慈没用的,害得你跟着受罪操心,好歹活到六十岁,有些事情慢慢也想开,也明白了。有些事情必须坚守,有些事情可以变通。”

“比如你小姑嫁妆的事情,就必须要坚守承诺,完完整整的把产业还给外孙女。人无信则不立,你教养的两个儿子都很好,若是歪了自己身子,纬哥儿和经哥儿如何服你?他们以后做人也难免会寻捷径,走了歪路,当初你公公若不是——。”

说到这里,魏老太太神情一怔,魏大舅闻言捏了捏母亲的手,也是满脸惘然。

魏大舅母是个聪明人,从这些年丈夫含糊其辞中,对当初的事情早就猜出了一半:肯定是当初公公为了利益,狠狠得罪了颜家,所以当魏府败落时,颜家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这种关系到前辈脸面的事情意会可以,言传坚决不行,所以魏大舅母装着不知道,只是低头擦泪。

魏老太太又是长叹一口气,将话题重新扯回来,说:“做人难啊,想出头更难,捷径谁不想走?可佛家说,因果报应,你种下什么因,就结什么果,你若种下恶因,那恶果子迟早会吃下去——即使你侥幸逃过了,你的孩子辈、孙子辈也会替你承受恶果!”

魏大舅心有戚戚焉,默然不语:父亲种下的恶果,可不是他们这一辈吃下了么?妹妹惨死、弟弟从才子堕落成酒色鬼、自己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魏老太太见长子默然垂泪,心下一酸,也拉着魏大舅坐在炕上,眼睛往他腰间一扫,说:“听说你把那块怀表给了睡莲?”

魏大舅点头,说:“她十岁生日那天给的,是当做见面礼。”

“给了她也好,其实那怀表本来是一对,当初一块给了你,另一块当做嫁妆给了眉儿。如今又重新凑成了一对,也算是天意吧。”魏老太太对李嬷嬷点了点头,“拿来吧。”

李嬷嬷取了腰间的钥匙打开暖阁左角处的黄花梨圆角柜,取了一块红绸布包裹的物件来。

魏老太太打开红绸布,里面是两块金怀表!

“这一块珍珠镶珐琅的给你。”魏老太太将那个双面都镶嵌着珍珠、中间是青葫芦叶,以及红绿双果围绕花卉的珐琅的怀表亲手挂在魏大舅腰间。

“这一块稍次一点的珐琅是给纬哥儿的,他在国子监的同窗几乎人人都有这个,唯独他没有,原本我是打算在他有朝一日进士及第时送给他,如今——唉,媳妇儿,还是你交给他吧。”魏老太太将那块黑地绘花卉珐琅的金表给了魏大舅母。

魏大舅母双手接了,迟疑道:“这——这是孙子辈独一份呢。”

魏老太太如何不懂大儿媳的意思?她挥挥手道:“纬哥儿是我的长子长孙!又有了举人的身份,这是他该得的,若有人闲话,你叫她尽管来找我。”

这个“她”,就是指魏小舅母。

“我就只剩这两块金表,谁要都没有了。”魏老太太话题一转,接着说道:“刚才说,有些事情可以变通。如今我们府上家计困难,孙子辈又多,没得总是苦你一个人,全府都袖手旁观的道理。”

魏老太太神情一肃,道:“从今儿起,你小叔每个月必须将月俸的一半交到公中来维持家计!不能再放任他吃酒享乐了!他那一房的孩子已经够多了,妾室也不少,他若要再纳妾,就由他自个掏银子养活,公中绝对不出一分钱!”

什么?!魏大舅母大喜:婆婆终于狠心整治二房了!

颜老太太说:“还有,二房的九个庶子,若无心功名,就干脆谋个事情做吧,或管理田庄,或打理铺面,或出去另谋生计都可以,咱们府里养不起闲人了。”

“二房女儿多,不管是嫡出还是庶出,都要做好女红,以后家里的针线都由她们亲自动手,我们已经养不起针线班子了。”

魏大舅母差点高兴得晕倒!但是——这话该怎么和二房说呢?

魏老太太说:“你放心,等过完六十大寿,你就按照我说的吩咐下去,明儿晚上,我会亲自和你小叔和弟妹说的。”

“母亲!”魏大舅母喜极而泣,这会子她的泪水是货真价实的。

魏老太太叹道:“如此一来,你肩膀上的担子就轻了许多,咬咬牙再挺过几年,纬哥儿和经哥儿都出息了,娶了媳妇,你的好日子就来了。”

魏大舅母哭道:“有了您这些话,媳妇还要小姑的嫁妆做什么?媳妇就是卖了自个的嫁妆,也会补上窟窿,将嫁妆完完整整的送回去。媳妇不是那贪心欺负外甥女的小人,只是家计实在困难,媳妇实在没有法子了,才动了歪心思,婆婆莫要怪媳妇。”

魏大舅心疼妻子,说:“都是儿子的错,儿子没有出息,护不了眉儿,也支撑不起这个家…。”

快到中午饭时,魏大舅和魏大舅母收了泪回自个院子里整理装饰。

魏老太太缓缓展开睡莲送的《风竹图》,喃喃道:“莲儿啊,外祖母是快要进棺材的人了,也只能为你做到这些,接下来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走…。”

60癞蛤蟆三挑天鹅肉,贺花甲魏府开寿宴

幸亏来之前采菱劝她先垫了几块点心,若不然这顿饭肯定要挨饿——睡莲四顾舅家奇葩齐放的景象,不由得心生此念。

为了迎接睡莲的到来,中午家宴上魏大舅魏小舅两房人马皆数来齐,这一方怎样的壮观景象?

东晖堂里,整整开了四桌宴席!

分别是魏大舅和经哥儿、纬哥儿两个嫡子、魏小舅带着唯一嫡子魏三少咏哥儿,一席五人。

然后是魏老太身边紧挨着颜睡莲,二房的两个嫡女四娘和七娘,以及六个比较受宠的庶女五娘、三娘、九娘、十一娘、十五娘,还有最小的十八娘作为陪客坐在这一桌当陪客。

魏大舅母和魏小舅母站在后面尽媳妇的义务帮忙布菜。

二房九个庶子挤了一桌。

最后一桌十二房十一个庶女们挤在一桌!

这——这魏小舅是有么旺盛的精力、妻妾们是有多么的母性,才能生出这么多孩子来啊!

睡莲只是看了一眼乌压压的人群,就有些发晕了,魏老太太以为她没休息好,就拿眼睛夹了夹魏小舅母:因为刚才李嬷嬷说,外孙女刚刚躺下呢,二房的四娘、五娘、七娘就凑过去说了半日闲话!

魏小舅母有些心虚:四娘用话试探睡莲,这是她背地指使的。

魏大舅母心里满是鄙夷:哼,癞蛤蟆即使吃了天鹅肉或者跳了龙门,那也是只癞蛤蟆!

坐定后魏老太宣布开席,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上菜摆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