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徵羽看了看石阳伸过来的手,没有动作。

他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那枚樟脑球,忽然问他:“读过张爱玲的《穿衣记》吗?”

石阳怔了怔说:“没有,哥你知道我不爱看小说的。”

宫徵羽也不看他,就盯着那枚樟脑球语气平淡道:“回忆这东西若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忧愁。”

石阳很快悟了:“这是那本书里写的句子?”

“是。”宫徵羽回应了他,捏着那枚樟脑,目光沉沉道,“很少有人会会用甜来形容樟脑,张爱玲是个懂香的人。大部分人闻到的樟脑丸是加工过的刺鼻药味,但樟脑本身的味道是洋玉兰糜烂的甜香味。”说到这儿,他终于将手里的樟脑球递给了石阳,石阳接过来,听见他说,“樟脑的本体是像盐一样的白色晶体,在调香的时候只要加入1%以下的樟脑,就能增加成品中白色的花香甜味。”

……原来是在教他。

石阳握紧了手里的樟脑球,点点头说:“我记住了,哥。”

宫徵羽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套衣服,丢给他一句“清理一下里面的味道”便去换衣服了。

不去问石阳也知道他生了病还穿衣服是要去做什么。

石阳在心里叹了口气,先把樟脑球丢到了套房外的垃圾桶里,回来后就尽职尽责清理了衣柜里的味道,力求让宫徵羽在非工作环境下保持鼻子的清净。

在宫徵羽换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文乔也一样在换衣服。

她站在那看着被男装占领了三分之二面积的衣帽间,忽然羞于承认自己曾梦想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三年了,这个家的一切都按照宫徵羽的需要和喜好来维系,就连衣帽间里也是他的东西远远多过她的,这要是在别人家肯定不可能,从来都是女孩衣服比较多,怎么会被男装入侵领地呢?

但在文乔和宫徵羽的家,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文乔走到自己的衣柜前,随便取出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对着镜子换上后又披上了一件石青色的薄风衣,一头黑色长卷发披散在肩后,她正对镜子戴上耳环,系上丝巾,最后穿上裸色的细高跟,打开衣帽间的门走了出去。

也许离婚不是件坏事。

在快要失去挚爱的男人这一刻,文乔找到了失去他的唯一好处。

她发现自己这些年太苛待自己了,她满脑子都是宫徵羽的喜好,完全忘记了自己喜欢什么。

也许和他分开之后,她能做回过去的自己。

因着这份想法,文乔再见到宫徵羽的时候平和了许多。

他们没有约在家里见面,因为文乔觉得他大概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了。

他们在一间私密的咖啡厅见面,一进入包厢,文乔就看见了等候在那的宫徵羽。

几天不见他似乎没什么改变,又似乎变化很大。

不知怎么的,现在看着他,文乔总觉得很陌生。

这大概变相证明了虽然她一直很抗拒,但其实已经做好了和他分开的准备。

她缓缓坐下,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

宫徵羽抬眸望着她,从她一进来时就如此。

文乔从背包里取出了离婚协议书,放到桌上说:“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大概也不想浪费时间。我看过这份协议书了,你给我的太多了,我不要。”她淡淡道,“我们结婚这三年,基本上都是你在工作赚钱,补贴家用,家里的财产大部分都是属于你的,全给我太不公平了。”

宫徵羽似乎想说什么,文乔抢在他之前道:“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我,那我只能说你做错了,这对我来说不是弥补,是侮辱。”她笑了笑说,“你觉得用钱能买走我对你的感情吗?你觉得把这些财产都给了我,我就不会再因为被你抛弃的事情伤心沮丧,就能欢天喜地离开你了吗?”

她把话说得这么绝,宫徵羽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松了松领口。

文乔看见,还是会着迷于他的英俊。

但很快她就回过了神,她又从背包里取出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到桌上说:“这是我写的,你可以看看,我觉得这样才合理。”

她把协议书推给他,宫徵羽盯着那份协议书,可不像看着他自己拟定的那份那么自然。

文乔没发现那些,自顾自道:“除了家里那套房子,我什么都不要。我要那套房子是因为那里是我亲自设计的,是我一点点完善起来的家。我不想我的辛苦落在别人手里,还要被对方指指点点,而且我也住惯了那里。”

这要求太正常了,嫁给宫徵羽这样的男人,离婚时竟然只要一套房不要别的,这事儿传到谁的耳朵里怕是都要骂她一声太傻。

宫徵羽终于不再沉默了,他垂着眼睑道:“没人会对那里指指点点,你的辛苦也从来没有落在别人手里的可能。”

文乔表情冷淡:“是吗?”

宫徵羽抬眸望向她,黑沉沉的眼睛里压抑着文乔不懂的情绪。

是的,她不懂,哪怕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还是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她皱起眉,看起来有点困惑,宫徵羽就那么望着她说:“别听石阳乱说,我要和你离婚和别的女人没关系,我和阿曼达只是同事关系,经常见面是因为工作,她有男朋友,我以前不喜欢她,以后更不会。”

心中断定的离婚原因被人轻而易举否认,文乔愣住了。

她桌下的手缓缓握成拳,有点可笑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又是因为什么?”

看她如此执着于一个原因,宫徵羽皱了皱眉,咖啡厅包间的氛围灯照在他贵气不凡的脸上,让他颦眉的模样更加迷人了,华丽又艳美,偏执又儒雅。

“你一定要我给你弄个理由吗?”

他开口说话时,低徊宛转的语调那样动听,却好像敲在文乔脑海中的丧钟。

“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她不答反问,“我很想知道在你心里婚姻就那么儿戏吗?你想离婚就离婚?你甚至都不想要给我个理由?我明确告诉你,宫徵羽,我在乎这个理由,我需要这个理由,我可以被抛弃,但不能像个傻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宫徵羽很清楚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就结束他们的婚姻了。

他坐在那许久,久到文乔开始烦躁,开始拿咖啡杯作为发泄,他才慢条斯理开了口。

“如果你一定要个理由,那我就给你一个理由。”

他这样说着,转变了靠在椅背上的动作,坐正身子,挺直脊背,镜片后的狭长眸子紧盯着开始不自觉抗拒的文乔,缓慢却肯定地说:“我要跟你离婚,是因为你身上再也没有我喜欢的那个味道了。”

这句话直接给文乔判了死刑。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是个优秀的调香师,他对味道的执着超出一切,甚至超出感情。

他说她身上再也没有他喜欢的那个味道了,这比直接说他不爱她了更让她绝望难过。

她实在乐观不起来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顾不上什么离婚协议书了,仓促逃离了这里,以保全她最后的颜面。

宫徵羽没去追她。

他已经没有立场和理由再去追她了。

他端坐在椅子上,目光转到桌上的两份离婚协议书上,久久没有动作。

服务生端着饮品走进来的时候,他才缓缓回过神,感冒影响了他鼻子的敏锐,但不代表他彻底失去了嗅觉。

他很快就闻出了服务生端着的是什么。

“先生,这是刚才那位小姐帮您点的,我们这里没有,是特地跑到茶厅给您买的,您尝尝看。”

服务生将托盘里的饮品放下,宫徵羽听见是文乔让他们准备了这杯饮品时就什么都懂了。

他挥挥手让服务生出去,等服务生走后就端起了面前的这杯……杏仁茶。

他从来不喝杏仁茶,或者说他很讨厌杏仁茶,因为现磨的杏仁茶主要的香氛成分是苯甲醛,而苯甲醛常常被用来掩盖洗侧剂中稀盐酸的浓重刺鼻味。

也就是说,杏仁茶会让他联想到洗侧剂,继而又联想到厕所。

宫徵羽缓缓叹息,尽管心中不喜,但他还是端起茶杯,喝下了这杯她愤怒之下让服务生准备的杏仁茶。

说实话,真的不怎么舒服,在最后他险些吐了出来。

离开咖啡厅的时候宫徵羽脸色很不好看,比文乔脸色都难看。

咖啡厅的服务生们小声议论着这对俊男靓女之间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他们是好是坏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的一切在外人看来都不痛不痒,不过一场八卦新闻罢了。

文乔驱车行驶在春日的街道上,路边的树开始发芽,一片嫩绿色中,红色的奔驰轿车像一道被切开皮肉暴露的血痕,飞快行驶而过。

红绿灯让文乔踩下了刹车,她紧握着方向盘,感谢自己尚还算有的理智。

她注视着明亮的红灯,它像亮在她的婚姻里般,警示着她不要逃避,直面一切。

所以说啊,有些俗话古话都是大多数人拿来骗人的,比如什么付出就会有回报,你付出了多少别人就会拿对等的还给你这种鬼话。

如果这不是骗人的,那她这又是什么下场呢?

她明明付出了比任何人都多的真心,可看看她收获到的是什么?

是伤害和抛弃。

文乔眼睛模糊了,她抬手揉了揉,无视揉倒手上的泪水,在一片喇叭声中踩下油门。

绿灯了。

她要向着绿灯走。#####大家喝过杏仁茶吗?摸下巴。

第五章

有一个调香师丈夫,文乔需要特别注意家里的所有气味,更需要特别注意餐食。

宫徵羽口味很淡,从不吃辣,也很少吃肉,青菜白粥是他最常吃的东西,为的当然也是保养味觉。作为他的妻子,文乔也跟着他吃了三年的清粥小菜,从无怨言。

但此时此刻,在和宫徵羽彻底决裂的这个晚上,她坐在了火锅店的卡座里。

她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品,坐在桌子一侧认真涮着。

林荫来找她的时候还在因为约定地点是火锅店感到惊讶,直到她落座于文乔对面,仍然有些回不过神来。

“你居然约我一起吃火锅?”林荫满脸的不可置信,“你都三年多没吃火锅了!你今天居然约我吃火锅?”

文乔头也不抬道:“你不是很爱吃火锅吗?约你吃火锅有什么不对。”

林荫提了一口气说:“当然不对了!我是爱吃火锅没错,可你不吃火锅啊!你为了你们家那位大帅哥不是都戒火锅了吗?”她掰着手指给她算,“还不仅仅是火锅,但凡和辣沾边儿的你都不吃,味儿重的你也都是不吃的,川菜直接不行,粤菜也有很多不能吃……我都好久没能约你出来吃一顿安生饭了。”

文乔停下筷子抬眸看着她:“说得好像我之前和你出门,吃饭都不安生一样。”

“……你本来就不安生。”林荫干巴巴道,“每次你都挑三拣四的,搞得我们都没兴致了。”

所以后来都不爱约她一起吃饭了。

文乔被林荫说得愣了愣,和林荫从小一起长大,她当然听得出来林荫的未尽之语,她沉默许久才说了句:“哦,看来这就是我朋友越来越少的原因。”

她这话又把林荫说得一惊,林荫睁圆了眼睛盯着她,忍不住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今天很不对劲啊。”

文乔不急着吃火锅了,放下筷子坐正身子道:“除了吃饭的问题,还有其他原因吗?你们和我联系越来越少,还因为什么?”

还因为什么?

林荫张张嘴没说话。

还能因为什么呢?无非就是因为她结婚比较早,丈夫又比较“娇气”特殊,婚后很少能顾忌到朋友的感受,说白了就是四个字,重色轻友。

林荫想了又想,觉得沉默不是好的回答,所以挑着能说的说:“其实大家也不是故意疏远你,只是你结婚不久就辞职做了全职主妇,大家都要上班,下班的时候你又要伺候你们家那位大帅哥,我们出来玩的时间就和你岔开了,这个原因是最主要的……”

文乔的情绪并没有因为林荫这话好一点,她沉默许久才点点头说:“反正不管什么,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从头到尾全都是我的错,感谢你还没有彻底抛弃我,我会改的。”

林荫终于意识到了最大的不对劲,她看看桌子中央冒烟的辣锅,吸了口气问:“你和宫先生怎么了?”

文乔再次拿起了筷子,嘴角噙笑道:“你看这牛油辣锅,其实我早就想吃了,但一直没机会。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老娘可以吃自己爱吃的了,可以肆无忌惮乱丢东西了。”说着话她就把擦过嘴的纸巾丢到卡座边的垃圾桶里,淡淡道,“老娘终于可以想干嘛就干嘛了。”

林荫诧异地坐在那,她迟疑半晌,想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给宫徵羽,让他把他疑似喝醉发疯的妻子带回去,但很快她就僵住了动作。

因为文乔笑着对她说:“你想给宫徵羽打电话?不用,我没喝醉,而且他也不会过来。”她轻飘飘道,“我们就要离婚了。”

林荫是真没想到文乔会走到离婚这一天。

虽然她嫁给宫徵羽之后的生活多了很多限制,但这不耽误大家认为这是段很好的婚姻。

林荫见宫徵羽的次数不多,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每次见他时她都会愣神好久,实在是他太不像他们现实中会接触到的人了。

他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仿佛和他们这些人靠得稍微近一点都是对他的亵渎。

能够嫁给那样的人,单单是看那张脸,就足够做出很多妥协了。

林荫她们几个和文乔一起长大的发小在开玩笑的时候也会想,如果是她们嫁给了宫徵羽,能不能牺牲到文乔这种程度,答案全都是肯定的。

为了得到宫徵羽这样有才有貌还有钱的男人,做出点牺牲很值得。

很难想象文乔那样漂亮优秀的姑娘都妥协到那种地步了,他们还会离婚。

林荫许久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就皱着眉说:“离婚??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感情很好吗?你朋友圈几乎每天都会发帮他准备的精致饭菜,他口味刁钻,你为了让他有点新鲜感都快被逼成米其林厨师了,恨不能在青菜上雕出花儿来,你对他这么好,他要和你离婚?”

林荫从头至尾都没想过会是文乔提的离婚,她下意识断定是宫徵羽提出来的,也的确没想错。

文乔从林荫口中听到那些话,面上似乎是在为她不满,可她听着却越发觉得自己卑微可笑。

她想笑,也就笑出了声,火锅重重的味道弥漫在鼻息间,让这些年因为宫徵羽而对香耳濡目染的文乔有些微醺了。

她喃喃道:“大概就是因为我对他太好了,所以他才要和我离婚吧。”她轻声说,“一个身上再也没有他喜欢味道的女人,对他再好也不过是负担而已。”

林荫今天无语凝噎的次数有点多了,她觉得不能这样,虽然宫徵羽很优秀,是女孩子都会喜欢的类型,但文乔是她的发小,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谁更重要显而易见。

所以她很快就把宫徵羽抛到一边,开始安慰自己的好友:“别难过了啊乔,没事的,离婚就离婚,你刚才不也说了吗?离婚了咱就自由了,咱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再也不用管那个事儿多的臭男人了!既然他一副高岭之花的冰清玉洁样,那他还是好好地长在高山上吧,可不能再让凡人染指了。”

话是这么说,也都是在安慰她,可文乔还是忍不住哭了。

林荫叹息一声,起身坐到了她身边,揽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好了好了,哭就哭吧,但我只允许你难过这一个小时,吃完这顿火锅你就得好起来,他不要你,有的是人喜欢你,当初追你的人从这里都排到加拿大去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少吗?”

没人安慰的时候,文乔可以自己振作起来,一有人安慰,文乔反而更委屈,更难振作了。

她趴在林荫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可是,宫徵羽他那么帅,那么优秀,两条腿的男人里,再也没有比他好的了……”

林荫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良久才道:“那咱也不要他了,他再好咱也不要了,你就别再想他了,是火锅不好吃,还是啤酒不好喝?想开点啊乔。”

文乔吸了吸鼻子,理智慢慢回笼,她抹了抹眼睛说:“你说得对,我不能这样。”她坐直身子,“我得坚强点,不能让他看笑话。”

看文乔这样,林荫觉得具有成就感,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孩子考上了清华大学一样。

“这就对了,让那个臭男人看看,离开了他你只会过得更好,吃亏的是他,你的生命中只是少了一个不爱你的人,而他的生命中可是少了一个超级爱他的人啊!”

“不爱你的人”这几个字再次戳到了文乔的泪点,文乔鼻子一酸,又开始掉眼泪了。

林荫扼腕,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看我这张嘴!反正不管怎样,树挪死,人挪活,离婚不一定是坏事,这只是新生活的开始,你现在要做的是哭完这一场就清醒起来,为未来做好打算,主动把那个臭男人甩了!他既然敢主动提离婚,那明儿你就直接拉他去民政局办手续,反正不能输给他!”

文乔用纸巾擦着眼泪,连连点头:“说得好,说得对,不愧是我的狗头军师。”

林荫一乐,回过神来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说谁是狗呢,过河拆桥。”

有林荫在,文乔还不至于那么孤立无援。

这顿火锅的后续就是林荫把吃饱喝足的文乔送回了家,帮她简单清理了一下就离开了这个好像随处都被消毒过的家。

宫徵羽来的时间有点巧,林荫前脚走,他后脚就回家了。

只是站在门口,他就闻出了不对劲。

白天他已经吃过药了,这会儿感冒好了一点,但还是有些轻微的头昏脑涨。

他关上房门,皱着眉往里面走,越靠近卧室的方向,越觉得病情在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