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曾听沈妈妈提起,说母亲的腿脚不好,一到冬日就甚是畏寒。女儿听了,甚是忧心,有心想日日伺候在母亲身旁,又怕吵着了母亲清净。于是便做了这双护膝,母亲平日里戴着,好歹也能抵御一些寒冷,也算是女儿的一点孝心了。”

只是简太太却并没有伸手来接。她只是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的望着简妍。

简妍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微垂着头,素白的双手捧着这双护膝,态度甚为恭敬。任由简太太如何目光如电的打量着她,她面上清婉的笑容依然是没有变动分毫。

但其实简太太最见不得的就是她面上这副清婉的笑容。

简太太还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却是有一个庶妹的。说起她的这个庶妹,生的也是如同简妍一般,柔柔弱弱,甚是精致秀气。且性子也是好,面团儿似的,说话永远都是轻声细语的,家里的长辈都甚是喜爱她,倒越过了她这个嫡长女去。及至后来家道中落了,她嫁了个商人,她这个庶妹却是嫁到了香河徐家。

这香河徐家可是通州的旧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还曾经父子三进士,极是荣耀。虽说她庶妹嫁过去的时候徐家是没有以前鼎盛了,但听说现下徐家却是出了一个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还有一个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那风头便又一下子上去了。一个嫡,一个庶,最后她这个庶妹嫁的却是比她这个嫡女好,简太太每每想起来,就总觉得心口那里梗着一口浑浊的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极是难受。

可偏偏简妍瞧着却是和她那庶妹一个样,素雅清透,雨中一朵娇弱的小花似的,让人见了,便是连跟她大声说话都怕会惊吓到了她一般。

但简太太也深知,像她庶妹和简妍这样柔弱可怜的才会更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所以从简妍七岁的时候开始,她才会一直控制她的饮食,就是为了让她看上去更轻盈柔弱一些。

明明是自己亲手想要调、教出一个和她庶妹一般的人出来,最后却每次见到简妍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心口的那股气更加的憋闷。所以日常她便是能不见简妍就不见,便是简妍想要去她那里请安了,她也不让沈妈妈放她进去,只说自己喜欢清静的,免了她的请安,让她日日的跟着师父们好好的学着那些刺绣和琴棋书画,便算是对她的孝心了。

至此简妍也算是看出来简太太其实是不喜欢见她的了,所以平日里倒也没怎么去她面前晃悠,免得碍了她的眼,到时一个不高兴,卖她的时候更加的不手软,到最后倒霉的还是她。

不过该献殷勤讨好的时候那还是得献的。譬方说这双护膝,原也费不了她什么大事,不过好歹一来是能让简太太知道她这个做女儿的心中是有她这个做娘的——虽然简太太心中并没有她这个女儿,二则也是可以让简太太瞧瞧她的绣工,以示意她是有乖乖听话的学她吩咐下来的那些东西的。

果然,简太太就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这双护膝,纵然是心里再不喜简妍,可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你这绣工倒是越发的精进了。”

说罢,便示意身旁的沈妈妈接了护膝。

简妍面上温婉的笑容不变,轻声细语的说了一句:“谢谢母亲夸奖。”

一旁的简清这时就着沈妈妈的手里望了一眼那护膝,而后笑道:“娘最喜菊花的了,尤爱黄色的菊花,总说菊花冰清玉洁,芳熏百草,色艳群英,最是不俗的。妹妹的这两句诗也题的好,正好合了娘心里的想法。“

简清生了一张圆脸,真正的面如满月。圆溜溜的双眼和鼻头,双颊还各有一个圆溜溜的酒窝,笑起来尤为的孩子气,整个人看起来是没有一丝棱角的,极为的讨喜。

他很是喜爱简妍这个妹妹,但他也是知晓简太太不喜欢简妍,所以但凡得了空隙总是会在简太太的面前各种夸奖简妍。譬如说护膝这事,也不过是拐着弯儿的想对简太太说简妍对她很是有心罢了。

简太太如何会不知自家儿子的心思?便横了他一眼,说着:“看你这整日笑嘻嘻的,成个什么模样?说起来也是十七岁的人了,说话做事还是这般的孩子气,一些儿也不稳重。”

只是她这一番话虽然是用斥责的语气说的,但眼角眉梢却是一点儿斥责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还是带有几分笑意。

孰亲孰疏,这是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来。

简妍也不以为意。纵然是这简宅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简太太的亲生女儿,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就行了。因着没有期望,所以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

自然,若是说她真的对简太太有什么期望的话,那也只盼着简太太看在她这么些年讨好乖巧的份上,最后别将她塞给一个老头子做妾也就是了。

——她还记得那时偷听到简太太和沈妈妈说话,简太太的原话是,他们也不是那等差钱的人家,差的只是权势罢了。若只是将简妍给个一般品级的官员做妾,没的倒是浪费了她这番心思,枉费了她在简妍身上花的那些银子。

而那些品级高的官员,哪一个是会年纪轻轻的?至少也得是四十张往上了。

简妍垂头敛目,将所有的心思都收在了心底,并没有表现出分毫来。

三个人坐定,简太太吩咐了一声,沈妈妈便绕过旁侧的黑漆折屏出去,让外头的那些和尚开始念经做法事。

沈妈妈原是简太太的陪嫁丫鬟,后来年岁大了,嫁与了简家的一个掌柜的。只是她命薄,嫁过去没两年的功夫,那掌柜的就得了个急病,两腿一蹬就走了。那时她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的下来,索性便继续回了简宅伺候着简太太。好在简太太也一直拿她当心腹,有些什么事儿也都愿意和她说道说道。

一片嗡嗡的念经声和铙钹响声中,有小丫鬟捧了黑漆描金托盘,奉了三盅茶上来。

简妍接过这粉彩梅花纹茶盅,揭开盖子,端到嘴边浅浅的抿了一口里面的茶水。

茶是毛峰茶。茶汤清碧微黄,入口之后先是微微的苦,待得咽了下去之后,舌尖上却是留有微微的甘甜。

这时她便听得坐在她对面的简太太在开口问着她:“我听说最近两日你倒是在书画上面格外的用功?”

简妍端着茶盅的手一顿。

不过是前两日她得了一幅书画,甚是喜爱,便连着描摹了两日而已,可这样的小事简太太却都是知晓了。

想来她就是那笼中鸟,池中鱼,便是一日如厕个几次那人都是会报到简太太面前去的吧?

这样还有何尊严自由可谈?

第4章 母子争执

一刹那简妍只觉得有一股怒火腾的一声就从她心中窜了起来,只燎烧的她手脚各处都有些发颤。

她竭力的定了定心神,而后先是将手中端着的粉彩茶盅放到了手侧的花梨木小几上,再是低眉顺眼的回了简太太的话:“是。想来母亲也知道,教导女儿绣艺的李师傅原是出自顾绣一脉。李师傅常说,这顾绣却是以名画为蓝本的画绣,是以女儿这几日便着力研习了些名人书画,也不过为的是想在绣艺上更进一层楼,不辜负了母亲花费重金请了名师教导女儿的一番良苦用心。”

她这一番话却是说的甚为巧妙。一来固然是明里暗里的澄清了自己不是为着好玩才去临摹书画的,二来则是又将这面上临摹书画的事拔高到了不辜负简太太的一番良苦用心上面去。

她这马屁拍的简太太心中甚为受用,连带着面上的神色都和缓了不少,说出来的话也不复先前那般冷漠了。

“这绣艺上面你固然是要用心,不过我瞧着你现下这绣工也是不错的了,往后倒不必在这上面费太多的功夫。倒是舞艺方面你很应该用心些,前些日子教导你舞艺的张师父还曾对我说起,你现下的这舞跳的虽然是面上看着还好,但眼神总归还是差些火候的。“

简妍心里就冷笑了一声。

简太太口中说的这个张师父,简妍有一次曾旁敲侧击的问了一次,知道她原是专门教导院里那些雏、妓歌舞的,后被简太太重金聘了来教她歌舞。而张师父教导她的那些舞蹈,不说肢体要柔软成柳枝似的,眼神儿还必须得柔情似水,勾魂摄魄,她如何能学得来?只怕这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女儿会学的舞蹈。

不过面上还是甚为恭顺的答应了一声:“是。母亲的话女儿记住了。”

简太太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又扭头对着站在她旁侧的沈妈妈说着:“都说是歌舞,歌舞,这歌倒是排在舞前面的。也罢,这张师父原也是歌舞都擅长的,明日你就对她说上一声,让她从明日起也开始教导妍姐儿学学唱歌罢。”

沈妈妈答应了一声,随即又恭维着:“妍姐儿的声音婉转清亮,倒和那二月出谷黄莺似的。这样的一管好声音唱出来的歌声,可不是连那夜莺儿都比不上的?只怕任凭是什么人听了都会迷上的呢。”

简妍觉得自己都已经无力吐槽了。

简太太的这番心思要不要这么明摆着放在脸面上呢?那赶明儿是不是还会请了人来专门教导她如何取悦男人呢?得亏她这是一早就穿越过来的,知道自己不是简太太亲生的,不然这简太太打着母亲这都是为你好的名号让她学了这些,不定的最后把她卖了她还得替简太太数钱呢。

而那边简清听了,不由的就皱了眉说着:“妹妹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哪里有去学歌舞的道理?没的倒是和秦楼楚馆里的那些人一般。”

又转头对着简妍说道:“你日常无事的时候学些琴棋书画和女红消遣消遣,打发时光也就是了,歌舞这些东西,你是不必学的。”

简妍还来不及作答,就听得简太太高声的斥叫了一声:“混账!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秦楼楚馆了?是不是你在学堂的时候,跟着那一群不长进的同窗去逛过了?”

很显然,简太太的关注点并不在简清说的这些话会让简妍起疑心上面,而是简清的日常作风问题。

简太太素来强势,简清的一切之事,上至在外结交了什么朋友,下至今日穿的衣裳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都要插手来管上一管。平日里也是她说什么简清就得听什么,极为的霸道。而简清原就是个性子和软的人,又是孝字当头的,所以就日渐的在简太太的面前唯唯诺诺起来了,丝毫不敢反抗。今日好不容易因着简太太要简妍学歌舞的事路见不平硬气了一把,可也没硬气上两秒,立时就被简太太这一声断喝给吼的缩了缩脖子,小鹌鹑似的坐在那里只是不安的搓着手,腆着笑脸解释着:“没有的事。娘,我哪里敢去逛什么秦楼楚馆了?不过是素日同窗们在一处议论的时候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罢了。真的,我可以向您发誓。”

简太太却还是气得挣红了一张脸,连手都有些发颤了,只是恶狠狠的瞪着简清。

简老爷是个没出息的,秦楼楚馆当做了家,日日的流连在那里,从来不把她放在眼角之内,她哪里还会让自己的儿子也走了这条老路了?

简妍则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丝毫没有一丁点要上前去劝说的意思。

怎么劝?一劝岂不是显得她也知道秦楼楚馆是怎么回事了?她一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儿,哪里知道什么秦楼楚馆了?简太太虽然是将她当做扬州瘦马来养,可是又希望她冰清玉洁。既是要清纯的眼神和面貌,可是举手投足之间又要带着魅惑风情,这样欲说还休的性感才更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不是吗?

最后还是沈妈妈在一旁劝着:“太太多心了,少爷哪里会是这样的人?旁的不说,少爷上下学堂之时,身旁那可都是有好几个小厮跟着的呢。——太太您忘了?这些小厮太太可是一早就叮嘱过的,叫看牢了少爷,不让少爷到那不该去的地方去。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少爷去过那种地方,太太早就是知道的了。”

“对,对,”简清在简太太如刀的目光中越来越坐立难安,闻言忙道,“就算我有那心我也没那时机啊。娘若是不信,只管拘了那些小厮来问就是。我可是日日的下了学就回家的啊,从来没在外面多耽搁一会的。”

“你还敢有那心?”简太太只气的咬了牙,但总归还是信了简清并没去秦楼楚馆的事,又扭头对着沈妈妈说道,“沈妈妈,我记得前些日子我曾经拨了两个丫鬟去清儿那里伺候着?将她们两个给我遣离了那里,只让小厮日日的伺候着清儿。”

简清现年已满十七岁,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到了这个岁数的少年也该是晓得人事的了,所以简太太前些日子才特地的遣了两个丫鬟去简清身旁伺候着。只是现下她是生恐简清跟他老子一样的风流,所以便又要将这两个小丫鬟遣离了出去。

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简清自然是喜欢那两个标致的小丫鬟在旁边伺候着研墨读书,这当会一听简太太说要将她们二人遣离了他那里,他立时就苦了一张脸。

偏生简太太眼尖,一眼就看到了。

她方才才平息下去的火气立时便又腾的一声冒了起来。

“怎么,你竟是舍不得那两个丫鬟了?是不是她们两个已经不知廉耻的勾、搭过你了?看我待会不剥了这两个小蹄子的皮。”

简太太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有些粗俗了,一旁的沈妈妈就算是想拦,可到底也是没拦住。

就是泥人儿那也还有个土性子呢,更何况简清现下又最是知羞的年纪。于是他一时又是气,又是臊,挣红了一张脸,甩了袖子就说着:“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左右这宅子里原就是您一个人说了算,您尽管将她们两人从我身旁遣走也就是了,我又哪里敢说什么?只是这往后您也别往我身边遣什么丫鬟了,我这一辈子都只要小厮伺候着。”

说罢,腾的一声从椅中站起了身,随后竟是自行就走了。

简太太只气得双眼发怔,颤着手指着那还在晃荡个不住的夹棉门帘扭头就对沈妈妈说着:“这,这个逆子,竟然都是敢顶撞我的了,还是为的那两个小蹄子。我还留着那两个小蹄子做什么?沈妈妈,快去叫了牙婆来,立时就将那两个小蹄子发卖了,卖到那最低贱的行院里去,让她们两个不知羞耻的乱勾、搭人。”

沈妈妈柔声的安慰着她:“少爷这哪里是在顶撞您呢。他不过是害臊了,抹不开面子,所以这才走了。”

只是简太太依然是一叠声的让人快去叫了牙婆来,立时就要将那两个丫鬟从简宅里领走。

简妍闲闲的坐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既没有上前来劝抚的意思,也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

简太太正是在气头上,且原就是不喜她的,这当会她若是上前去劝说两句,保不齐倒会将所有的火气都撒到她的头上来,劈头盖脸的骂她个什么狐狸精,惯会妆了狐媚的样子来哄人之类的——这样的话她确信简太太是会说得出来的。她实在是犯不着自己犯贱凑上去自取其辱。至于说这要走的事,说起来今晚毕竟是简老爷的百日祭,不得简太太发话,她可是不敢自行开口说要走的,到时一个不孝的大帽子扣了下来,简太太照样能寻着这个由头骂她一个臭死。

所以现下最好的法子也唯有当自己是空气,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罢了。

而沈妈妈在安抚着简太太的间隙里抬起头来,就见简妍面色平静,正微侧着头,目光专注的望着小几上放着的那只粉彩梅花茶盅,倒仿似能从那几朵梅花上瞧出些什么了不得的玄妙来一般。

第5章 简妍之怒

简妍扶着白薇的手慢慢的在抄手游廊里走着,四月挑了一盏灯笼在她前面照着路。

先时简太太在正厅里的那一出市井粗俗戏码上演的如火如荼,最后还是沈妈妈小声的提醒了她一句,说是妍姐儿还在这儿呢。简太太这才想起还有一个她来,随即便很是不耐烦的挥手让她回来了。

虽则是简老爷的百日祭,但这做法事的时候原也不必亲眷在旁彻夜守候着,到了个场,差不多的在那待些时候也就行了。于是简妍便起身向简太太告了退,又对着沈妈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回来了。

眼下的风雪倒是较先前她们过来的时候更加的猛烈些了。游廊里被风吹进来不少的雪花,这当会已然是化为了雪水,冻的跟白蜡似的,又硬又滑。

白薇一面稳稳的扶了简妍的一侧胳膊,一面口中还在叮嘱着:“姑娘小心脚下。”

简妍笑了笑:“我都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便是连走路都不会的,还要你扶着?哪里的路面冻到了我便绕开那里就是了,总不会傻到明明知道那里滑还偏要往那里去的道理。”

白薇沉默不语,片刻之后方才低声的问了一句:“刚刚在厅里太太那样生气,姑娘怎么不劝说两句呢?”

白薇是简妍的奶娘带进了简宅里来的。当年兵荒马乱,连着几年不是旱灾就是水灾,饿殍无数。奶娘一家人一路逃难到了隆兴府,路上一家人,连带着她刚出生的女儿全都饿死了。后来她在路上捡到了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舍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饿死,便带了他们两个自卖进了简宅。那男孩儿叫做周林,比简妍大了个五岁,现下十九岁的年纪,在简家的一处丝线铺子里做伙计。那女孩儿就是白薇了,奶娘随身带着,随着她一起服侍着简妍。因着那时奶娘刚生完孩子,还有些奶、水,饿极了没有吃的时候,周林和白薇都喝过她的奶、水。而后来简妍幼时也是喝着奶娘的奶、水长大的,因着这层缘故,三个人之间倒是很有些异性兄妹的意思。

只是白薇和周林他们却依然还是不知简妍并非简太太亲生,而只是抱养来的这事。但纵然是如此,白薇也是能看得出来简妍在这简宅里的尴尬地位。

简妍虽然是顶了个嫡出女儿的头衔,但简太太却甚是不喜她,但凡见着她的时候总是冷着一张脸,话也懒得和她说两句。这便也就罢了,世上重男轻女的父母原也不知有多少,可日日控制着自家女儿的饮食不让她吃饱,且请了教导雏、妓歌舞的师父来教导自家女儿学歌舞的母亲只怕世上还是没有几个的。太太这是要做什么?细想起来倒是能出一身汗的。因此白薇就很希望简妍能多同简太太多亲近亲近,若是能讨得了她的欢心,简妍将来的日子总是会好过些。

简妍如何会不知道白薇的担忧?但她也只是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了一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些年来,她也不是没有讨好过简太太。傲骨这种东西,她上辈子是有的,那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可畏惧的。可是这辈子她的命运却是如同蝼蚁一般的被简太太捏在了手心里,她唯有低头。可即便是她再如何低头了,落在简太太的眼中也不过是嫌她烦而已。

既然如此,那还索性不如不低头呢。

三个人一路慢慢的回到了小院里,四月当先打起了月白色的夹棉门帘。

——因着简老爷刚没了没多久,尚且还在热孝中,故简宅里的一应物事都还是用的素净颜色。

简妍略略的低了头走进了屋子里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赵妈妈和翠柳正站在她的衣柜前,衣柜门大开着,花梨木镶嵌的大理石桌面上则是散乱的放着几件衣裙,临窗梳妆台上放着的红木朱漆彩绘描金宝相花的拣妆也被打开了,里面的各色首饰映着烛光珠光宝气一片。

白薇心下着恼不已。

她们这不过刚出个门的功夫儿,这屋子里倒像是遭了贼似的。便是简妍再不得简太太的喜爱,可说到底她也是这简宅里的正经主子。没的主子出门了,下人们倒翻箱倒柜的翻起了主子衣裳首饰的道理,这可不是明摆着欺负到了简妍的头上来?

白薇立时便上前两步想要去呵斥赵妈妈和翠柳,但简妍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对着她摇了摇头。

随即她带了笑意的开口问了一句:“赵妈妈,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赵妈妈正在搜捡着简妍衣柜里的衣裙,想着有哪些是可以拿了出去给她媳妇和女儿穿的,翠柳在一旁帮着她出主意。两个人轻声的聊得正起劲,浑然没注意到简妍和白薇她们回来了。而简妍这猛然的出了一句声,自然是吓了她一跳。

她当即就转过了身来。

纵然是往常她从来不把简妍放在眼角之中,从来没有一丝尊敬之意,可这当会被人给逮了个正着,还是忍不住的老脸一红。

翠柳自是不消说了,白着一张脸站在那里,不安的绞着手里握着的手绢。

简妍却仿似没看见一般,施施然的走到桌旁的海棠绣墩上坐了下来,将一直袖着的水磨小手炉放到了桌上,面上依然是含着笑的望向赵妈妈。

赵妈妈定了定神,走上前两步来,面上的红色虽是未消褪,但神情好歹是较刚刚镇定了不少。

“回姑娘,”她在距简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面上带了小心的笑着说道,“刚刚姑娘去了前院正厅里,我和翠柳在这里守着屋子,也是无事可做的,便想着不如趁了这空闲将姑娘的衣裙和首饰好好的理上一理,看哪些衣裙和首饰的样式是过了时的,好回禀了太太,让太太重新的给您置办些衣裙和首饰才是。”

简妍瞥了一眼桌上的这几件衣裙,一件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一件石榴红柿蒂纹折枝花小袄,两条裙子,一是鹅黄色的,一是葱绿色的,都是上好的绸缎料子,上面的刺绣也俱是精美。

简太太在穿戴上倒是真的没亏待她,简妍在心中自嘲的笑了一声,伸手接过了四月递过来的小铜火箸儿,慢慢的拨弄着手炉里的灰。

赵妈妈就见得简妍微垂着头,露出来一截细腻洁白的脖颈子,只管慢慢的拨着手炉里的灰,面上虽是看不出喜怒来,但却是半晌都没有和她说话。

她原是有些害臊的——任是何人,被当面撞破了随意的翻捡他人东西的事,只要是面皮并没有厚到和城墙一般的厚,那总归是会有几分臊的。可是这几分臊在简妍这般总是不说话的间隙里却是发酵成了恼怒。

她是不怕简妍的,赵妈妈心里想着,纵然是简妍平日里面上看着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哪又怎么样呢?别人不知道,可她却是晓得的,简妍哪里是什么太太的亲生女儿?不过是一个姑子抱了来,给少爷挡灾避祸的养女罢了。便是这些年太太给她好衣裳穿,好首饰戴,打扮的她珠光宝气的,原也不过是将她当着扬州瘦马一般的来养,往后不也是让少爷能够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只不过是一块垫脚石罢了,哪怕便是再心有城府,那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赵妈妈原本还弯着的腰背不由的就挺直了起来,先前面上因着害臊而泛起的那层红色也全都消褪了。

这时就听得简妍的声音轻缓的响了起来:“那赵妈妈查看了这一番,可是怎么说呢?”

当日简妍被静远师太抱了过来时,屋子里除却简太太,还有沈妈妈和赵妈妈在。沈妈妈和赵妈妈也是这简宅里除却简太太外唯二知道简妍不是简太太亲生女儿的人了。而随后赵妈妈更是被简太太遣到了简妍的这处小院里来,明面上说是遣了来服侍她,但内里却是来监视她的。

赵妈妈是简太太、安在她身边的明桩,平日里就算是赵妈妈在她面前说话再如何的不尊敬,再如何的插手她的事,简妍对她也是十分客气的,并不想真的与她起了什么冲突,只是现下她却是觉得有些不能忍了。

眼前的随意翻捡她东西固然是一部分的原因,可先前在厅中被简太太问起她这两日在书画上面很是用功的事自然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

她想活得有*有尊严一点,并不想每日里喝了几盅茶水,吃了几块糕点这样的小事都要被说到简太太的耳朵里去。

第6章 合适契机

赵妈妈敛去了面上先前所有的小心和慌乱之色,直着腰,伸手指着桌上的那几件衣裙说着:“这几件衣裙的式样有些过时的了,料想姑娘也是不要穿的了,不若我这便拿了出去,也省在放在柜子里白白的占了地方。还有那几件金首饰,颜色瞧着也没有以往鲜亮了,很该拿出去炸一炸才是。“

桌上的这几件衣裙,除却那件石榴红的柿蒂纹折枝花小袄是去年冬日做的,简妍穿过两三次之外,其他的三件都是今年夏季的时候做的,只是因着随即简老爷就一撒手去了,正是热孝中,又哪里会穿这样鲜艳的颜色了?所以简妍倒是一次都没有穿过。

至于说那几件金首饰,简妍顺着赵妈妈的手指望了过去,映着烛光,一片黄澄澄的亮,闪得她都不敢直视了。

简妍将手中的小铜火箸儿递给了一旁站着的四月,抬眼望着赵妈妈,面上笑容浅淡:“父亲新丧,我哪里有心情去管这些劳什子式样过没过时,颜色鲜亮不鲜亮的?罢了,既然赵妈妈都如此说了,料想这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是看不入眼的,竟也是不用炸了,没的倒费事。索性改明儿找个合适的日子将这些都舍给了街上的那些乞讨之人,只当是请了人给父亲刻印了几卷经书,总是我这做女儿的一片孝心。不过现下,这些东西赵妈妈还是暂且放在这里别动罢,父亲百日刚过,若是教母亲知道我又是嫌弃衣裙过时,又是要炸金首饰的,只怕是会说我不孝呢。“

她这番话一说完,赵妈妈的面上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她原是想拿了这些衣裙和首饰去给自家媳妇和女儿用的,以往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找的借口也都是五花八门,简妍也不甚管,由着她拿走。那时她只说简妍是个好揉捏的,胆子也就越发的大了起来。可是现下简妍这么轻轻巧巧的一说,东西她固然是拿不走了,倒还暗地里挨了她的一顿骂。

她这话里的意思,可不是说这些东西她也是看不上眼的,只配给了街上的那些乞丐穿戴?倒把她们这一家子都比成了乞丐了。只是就算是如此,赵妈妈也是不好发作的。

怎么发作呢?简妍的这一番话里她是挑不出任何的错来反驳的,且若是真的将这事闹大了,到了太太的耳朵里,顺藤摸瓜,揪出她以往私自从简妍这里拿走了那么多的东西,太太可不是个会念旧情的人,到时肯定是会让护院拿了板子抽她的。

“姑娘说的是,”赵妈妈只能不情不愿的这么答应了,可到底心里是有些不大舒服的,便想着要走,“夜深了,姑娘也早些歇着吧,我这就告退了。”

赵妈妈年轻的时候由着简太太做主,嫁给了简宅里的管家,很是体面,一家子现下在外面都是有宅子的,不过日间进来服侍着罢了,到了晚间仍然是归了自己的宅子里去歇着。

简妍点了点头,又吩咐着四月:“提了灯笼送赵妈妈一程。”

四月答应了一声,提了灯笼,抢先两步过去打起了夹棉门帘,正要送了赵妈妈出去,赵妈妈这时却又忽然回过了头来,说着:“太太吩咐过的,姑娘每夜睡前都要在全身搽了茉莉粉,能让肌肤白皙光滑的,姑娘可别忘了。”

简妍放在小手炉上的两只手就一蜷,手指紧紧的抠着上面的铜钱币纹样,但面上还是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