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醒过来时,有些像是清醒着,两眼涣散地看着傅冉就如此喃喃道。

傅冉不说话。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我怕…你是皇后,朕的皇后。他到底是你的父亲…”天章说着说着忽然激动起来,他拽住傅冉的手。

“为什么?”他问,“要骗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傅冉低声道:“陛下累了,好好睡吧。”

看着天章终于沉沉入睡,傅冉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低声问道:“你以为骗人的人比被骗的人,就更好受么?”

第27章

看着天章终于沉沉入睡,傅冉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低声问道:“你以为骗人的人比被骗的人,就更好受么?”

这么一感叹,傅冉回味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呃…确实骗人的感觉好一点。”

天章迷迷糊糊道:“什么?”

傅冉摸摸他的头:“没什么!”

次日天章热度渐退,一觉醒来,就见在床前侍奉的是孟清极,立刻问苏檀:“皇后呢?”

苏檀答道:“皇后守了一夜,刚刚回两仪宫了。”

孟清极见天章一醒来第一句就找皇后,心中十分不快。这段时间天章宠没宠上皇后他不好说,但天章对自己的疏远他当然一清二楚。所以这个能和天章亲近的机会,他不能错过。

“陛下躺在床上未免无趣,我为陛下读书吧。”孟清极柔声道。他的声音清越动听,朗读起山野游记,很容易入耳。

天章没出声,只是在出神地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清极读了两章书,就开始试探道:“还好这次皇后没有拦住我…”

听到皇后二字,天章这才看了孟清极一眼:“怎么了?”

孟清极这才提起上次皇后拦他,他不得不跪在宫外的事情。这事情天章早就知道了,不过孟清极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这时候趁着天章生病说出来,是来显摆自己的委屈的。

不想天章竟然不吃这一套,反而道:“皇后不会无缘无故罚人,你何苦招惹他…”他自己都招惹不起傅冉。

孟清极真是委屈极了:“陛下这意思,是我自讨苦吃?我还不是急着想见到陛下才会如此…”

他知道天章喜欢他什么样的神态声音,自觉语气也拿捏地不错,也委婉表达了对天章的爱意。

天章果然就转过头,多看了他几眼。孟清极正准备再接再厉,就听天章问道:“之前我送你的那串水暖珠呢?冬天都过去了,我好像没看你戴出来过。”

孟清极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么一件小事。那珠子是被他砸碎了,不过皇帝赏赐的东西,他当然不会这么说。

“那珠子果然如陛下所说的,太容易碎了,不小心就碰坏了。”

天章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苏檀在一旁却看得分明。所谓失宠,往往是由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决定的。

孟清极大约也觉察出气氛不对,没再提皇后的话,陪着天章又说了几句话,天章心不在焉的,就打发他走了。

孟清极一走,天章就叫人将榻移到窗边,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裹着厚毯子晒得舒服。窗上新换了薄薄的纱帘,天章坐在窗下也不觉得刺眼,晒了一会儿就捡了些简单的政务来看。

“昨晚皇后一直在?”他问苏檀。

苏檀答道:“皇后一直在,没合眼地守着陛下。”

天章张口又想赐东西去两仪宫,想了想还是作罢,宫里送去的那些东西,傅冉未必看得上。

到了午后又有人来探病,天章只召寿安王进来,给寿安王看了看,以示自己虽然病了,但不是大病,很快就好。

寿安王奔七十去了,辈分又高,对谁说话都直言不讳。

“看到陛下的气色,我就放心了…去年冬天以来陛下就一直有些不足的样子,看得人揪心!我知道陛下是至孝之人,太后走了陛下是不好过,不过还是应当多加保重,再没有比龙体更要紧的了。唉…”寿安王说着说着就淌眼泪了。

天章反过来要劝他:“只是小病而已,何至于就严重了?叔祖放心。”

寿安王擦了眼泪,瓮声瓮气道:“我是老了,要是说错了话,陛下勿怪。”

天章道:“叔祖的话,都是长者之谈,我怎么会怪?”

“好,”寿安王拍拍膝盖,“陛下不怪我说话鲁莽就好。陛下是真要把身体好好养起来,这时候可出不得一点意外。唉,先帝在陛下这个年纪已经有两位皇子了。最后哪知道还被梁王那狗贼钻了空子…”

他又絮絮叨叨把梁王骂了一遍。反正亲戚间想找共同话题,骂梁王就对了。

不过天章已经听出来了,寿安王杂七杂八扯了那么一大堆,真正想说的其实就是一句话——“你父皇在你这年纪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为什么说天章这时候出不得一点意外?因为天章一个儿子都没有,这时候天章出点什么意外,宗室能立刻为这皇位掀起又一阵腥风血雨。

寿安王说完了想说的话拍拍屁股走了,只留下病床上的天章更加郁结。

中午过后,傅冉又来了。

天章刚放下药碗,傅冉忙扶着他漱了口,见他脸色比昨晚好多了,脸上也不由带了笑。

天章仍是靠窗下坐着看奏折,傅冉就拿本书看。两人各看各的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天章忽然道:“那伽放到你那里养如何?”

傅冉不由就笑出了声:“陛下这是怎么了?不是顶讨厌她的吗?”

天章难得没生气,反而也淡淡笑了,说:“你明知道我讨厌,不是还叫我看到了?”

傅冉端详他片刻,道:“我是说真的,陛下这是怎么了?”

天章用指尖搓起奏折的一角,无聊一般搓来搓去,道:“你喜欢,就拿去养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傅冉认真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天章这是在讨好自己。

“还是不用了…”

天章脸上就有些失望。

“皇后的事情也多,她就算送过去我也没有那个时间照顾她,还是得假手于人,说不定还没崇玄司照顾得好。不过能让她经常到我面前来玩就很好了。”傅冉补充道。

天章立刻道:“就依你说的,确实不错。”

两人这么一说定了,突然就都没话说了。天章心中酸甜苦混在一起,一忽儿又想到寿安王说的话,想和傅冉说说,又觉得太快了些,于是按捺下来不提。

他已经猜测到傅冉是为什么吃过始蛇膏了。既然傅冉一直是在自己身边,那必然是为了自己才吃的始蛇膏。

即便自幼在宫中,天章也对外面教坊间的事情有所耳闻。据说调教嬷嬷会给年纪小又貌美的男孩喂始蛇膏,再辅以其他秘药,不须多,喂上一个月,就能让男孩子变得更加像少女一般。

他想起当年傅冉在他身边,虽然身量稍显单薄,但完全是少女的模样。不管用了什么样的法术,秘药,那里面必然用到了始蛇膏。

如此一想,许多事情立刻变得通顺起来。

所以这时候,天章还无法直接说“你给我生个孩子”。要生孩子,就得给傅冉再吃始蛇膏。傅冉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吃那个东西了。

但正如寿安王说的,到这个年纪还没儿子,不仅没儿子,后宫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实在是不妙…天章自己暗自着急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指出来,又是一回事。

寿安王会跑来直说,就说明宫外已经开始有舆论了。

第28章

流言一开始都是隐隐绰绰传起来的。

天章登基的时候还年轻,梁王之乱造成的遍地疮痍才开始修复,众人没那个多余的心力去关心皇帝的后宫与子嗣。

等过了这几年的休养生息,国中无大事,皇帝的子嗣问题就渐渐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不过这两年外面议论的,大多是说宸君孟清极专宠却无子。去年皇后大婚入宫,又晋了一批妃嫔,又有新得宠的乔公子。在外臣看来,天章的后宫真是花团锦簇,雨露均匀。然而偏是这样,小半年下来,却无人有孕。

这时候再单单责怪宸君生不出未免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但“问题在陛下身上”这个想法这时候还只在少数人心中萌生,它鬼鬼祟祟,隐隐约约,越不能当众说越是叫人抓心挠肺。

孟清极也是心痒难耐。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人只是猜测,孟清极几乎是肯定——问题在天章身上。

那天在天章面前讨了没趣之后,孟清极仍是每日准时去天章那里探病。只是不再提起傅冉了。且每次都与傅冉错开时间,呆的时间都不长。他一乖顺,天章自然不会为难他。两人之间有些像从前那样相敬如宾起来。

傅冉踩他一头,他固然不服气,但他一想反正生不出孩子,也不是那么着急。他甚至盼着天章多在傅冉身上耗时间,让傅冉也尝尝被人指责耽误后宫子嗣。

后宫生不出孩子,最先被责怪的总是圣眷最隆的宠侍,然后是一宫之主的皇后,最后呢?等所有人都被怪完了,宫里还是一无所出,只有皇后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那条恶心的蛇瑞,世人总该醒悟过来是天章生不出了吧。

不过孟清极得抢在所有人都明白真相之前做点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提前知道天机,就是上天在助他,当然要做点什么才能不浪费这个机会。皇后的位置…他这辈子恐怕是不要想了。要想斗倒傅冉,重新在宫中执牛耳,看准了该扶植谁才是最紧要的。

“你看淮阴王怎么样?”孟清极问前来请安的乔苍梧。

乔苍梧有些意外,前段时间他提起淮阴王的时候,孟清极还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怎么淮阴王在京中已经安顿下来了,孟清极突然问起淮阴王了。

不过淮阴王确实是个人物,宫中对他的谈论从没停止过。乔苍梧如实道:“淮阴王年纪虽小,但气质出众,行事稳妥,宫中大多对他赞不绝口。自然是个好的。陛下都夸过他好几次呢。”

“你自己也这么想?”孟清极随口问道。

乔苍梧有些踌躇,像是在揣摩孟清极的心思,小心道:“我…只远远看到过淮阴王,龙子凤孙的样貌,自然是不必提的,至于为人,陛下都夸好的,想必应该是好的。”

孟清极心道果然如此…他觉得天章夸齐仲暄好,除了这个人确实出众,也有看在寿安王的面子上。天章向来敬重寿安王,齐仲暄刚回来的时候,事事又都是寿安王夫妇照顾他,可见齐仲暄与寿安王关系也非同寻常。这样一个人见人赞的人,又有天章和寿安王庇护,若是安心呆在淮阴王这个坑上,这一辈子能享受到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可以看到了。

不过怕就怕,得陇望蜀。

孟清极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怅然。

他身边的苏辛就有些奇怪孟清极的态度。那天被皇后拦着,孟清极跪外满却正好被淮阴王撞见,淮阴王那把伞在混乱之中也被带了回来。

那柄竹伞上没什么名贵装饰,只是胜在做工好,不仅轻便灵巧,伞面已经那样薄,上面还能雕出清晰可见的昆仑山轮廓。苏辛见惯了好东西,都要赞一声的,于是问孟清极要不要差个人给淮阴王送回去。

孟清极却道:“一把伞而已,递来递去叫人看着不安分。拿去烧了。”之后听到有人提淮阴王,却也没有不悦。

他以为孟清极不喜淮阴王,现在听孟清极和乔公子说起,听着并不像讨厌淮阴王。

那宸君到底是在想什么,他琢磨不透。

乔苍梧日日到孟清极这里来赔小心,孟清极自然要给他点甜头尝尝,去天章那边探病的时候,就带乔苍梧过去了一次。好在乔苍梧表现很规矩老实,到了天章面前也目不斜视,口不多言,站在孟清极身后就像个木头人一样,安安静静只听着孟清极和天章说话,真是只在天章面前露个脸,没有越过宸君丝毫,去挑逗天章。

孟清极对桥苍梧最满意的就是他的这份老实,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这情景落在天章眼里,却品出了另一番意味。

“宸君不怎么怕你。他自己倒知道要把人调教得严实。我看乔苍梧怕他得很,在他眼皮底下,一动都不敢多动的样子,连抬眼看一眼我都不敢…”天章对傅冉道。

他本意是说孟清极对人一套对自己又是一套,没想到这话听在傅冉耳朵里,也品出了另一番意味。

“呵呵。陛下这是心疼乔公子了?过来探病的,居然瞧都不瞧一下陛下一眼,肯定是被逼的,太可怜了!要不然我这就把乔公子召过来,让他使劲多看陛下两眼?”傅冉笑道。

天章先是被他一凑,差点又没噎住。转念一想,反而笑了,道:“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就打翻醋坛子了,说话这般地酸。”

傅冉垂首为天章准备药碗,竟然装没听见。

天章又道:“你怎么好与他比。你是皇后,他不过是个公子,你醋吃到他身上,也太好笑了…”说着说着他又觉得这话听上去有些不对。他本想说自己心中傅冉远比乔公子重要,可说出来却有些像责怪傅冉乱吃醋。

须知在后宫,妒是大忌。一带上善妒二字,就别指望好名声了。

果然傅冉听到他这话,就道:“嗯,是好笑。陛下,我过去就说过,我是不打算做贤后的。”

天章心中有些颤,低声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吃了药,漱了口。两人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天章病了几天,虽然渐渐好转,但精气神都不足。傅冉扶他躺下,天章忽然就握住他的手。两人虽不说话,手指却交缠起来。

“我…”

话太多,也太容易说错。天章生怕自己一出口,又说错。只能与傅冉十指相交,看着傅冉的眼睛。

傅冉犹豫了一下,俯下身,吻住了天章的嘴唇。

这个吻,不戏谑,不挑逗,只是无声地脉脉诉说和回应,天章觉得傅冉的气息完全包容着自己,他闭上眼睛,张开嘴唇,湿润和缠绵更加深入,即便躺在床上,都有随波飘荡的眩晕感觉。

许久之后,两人才分开。

“陛下,要快些好起来。”傅冉温柔道。

天章一瞬间恍惚,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傅娉婷。但他只是点点头,闭上眼,让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病就好了,可以户外活动了

第29章

三月三日上巳节,是暮春宴游的节日。按宫中旧例,这一天宫中会放风筝,荡秋千,玩曲水流觞,春宴赏花,宫中不论是贵人还是宫婢,都可以打扮一番,到园中玩耍,是仅次于元宵节的松快一日。

所以这一日也被宫中视为勾搭皇帝的好机会。过去不乏宫人在上巳节一步登天的例子,因此宫中上上下下,无不在这一天精心妆扮。

不过今年因为刚过国丧,傅冉在颁下上巳节赏赐的时候早就吩咐了,赏花游玩可以,不可太过喧哗闹腾,艳色也不可用,宫中用酒都选口味较淡的。各宫自行约束。

于是三月三日这一天,天上放的风筝都换了清淡颜色,淡淡溶溶贴在明媚蓝天上,飘得又轻又远,别有番意趣。宫人没有穿艳色的,但春天里穿着竹青,鹅黄,缃色,藕色,丁香这类更显得青春娇嫩。

天章大病全愈,见此情景,一个冬天积累下来的抑郁都渐渐消散,周围皆是勃勃生气,他也不由微笑起来。

花园里桃花灼灼,梨花光洁,渠水中飘着各式形状的酒盏。天章与傅冉先是去看宫人荡秋千,有几个大胆的宫人,不仅荡得极高,还能一边荡秋千一边翻舞,旁人看了都惊呼连连,两人欣赏一番之后,就在园中赏花。

上巳本就是众人轻松游春的日子,因此席中什么人都有。后宫中除了傅冉,宸君孟清极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来了,还有乔公子和另两名侍君。天章见傅冉对孟清极一副无视的样子,仍是有说有笑,遂放下心来。

席中还有宗室中的几个年轻子侄;朝中几位大臣,崇玄司的几位术士,都是天章看得上有岁数都不大的。

往年差不多也是这些人,但今年还多了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物——法尊李摩空。有李摩空在,齐仲暄都不是那么夺目了。

李摩空一身白衣翩然而至,胳膊下面还夹着他那只白球一样的宠物。傅冉一见那玩意就笑,天章只觉得那东西猫不像猫,狗不像狗,说是狮子也实在太小了,一动不动的时候就跟婴儿床上的布偶一样。

一被李摩空放下来,白毛小狮子就栽倒在地下了。

李摩空解释:“刚才喝醉了。”他拍拍狮子的头:“阿猊,起来。”小狮子晃了两下,脑袋立起来了,肚子还贴地上。

连齐仲暄都忍不住笑了,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灵猊吗?从未见过这般小的。”

李摩空看了他一眼:“小中有大。”

齐仲暄悠悠道:“大在何处?”

李摩空又看他一眼:“有心可见。”

“心又为何?”

“可见有心。”

齐仲暄与李摩空隔空对视。众人都觉察出不同寻常的气味了。皆因李摩空是蓬莱法尊,齐仲暄是昆仑弟子。这两派,表面虽然都敬重对方,实际上总是暗暗相争。

李摩空是大法至尊,齐仲暄是王孙气盛。两人都没有相让的意思。在座诸位也都是年轻人,都有些想看好戏,谁都没有出声打圆场。

沉默片刻之后,齐仲暄突然发问:“有还是无?”

他声音刚落,李摩空不假思索,立刻答道:“有。”

“我有还是你有?”

李摩空仍是速答:“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