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章立刻吩咐苏檀,报了几个人名,其中就有寿安王:“速召他们进宫。”

这时候天空中已是雷声轰鸣,天边黑云翻滚中划过一道道闪电。天章仰着脖子,只看得心惊,生怕那些雷电一个不长眼就落到傅冉身上。

突然,傅冉收剑,停住了动作。就在同一瞬间,万千雨线抽打了下来。眨眼间噼里啪啦就变成瓢泼大雨,仿佛这些天云上蓄满了雨水,被人戳了个大洞般全部往下倒。

“恭喜陛下!”邱知一立刻跪道。

天章在下面早就撑起了华盖,并未淋雨,傅冉却仍是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天章对周围一片贺雨之声不闻不问,只是盯着傅冉,道:“皇后为何还不下来?”

傅冉仍在神游。

他只知道这里是非常之境,却不清楚它到底是在何时?何处?但这样一块地方,却是人间任何修仙之地都不能相比的。他刚刚凝神练气,此刻竟觉察到自己已经轻易突破了练气的阻滞,已经到了天阶了。

他这心头微微一喜,一缕灵识就在身体中苏醒了。他慢慢调整灵识和呼吸,渐渐整个人回到了两仪宫上。

大雨是傅冉意料之中事,虽不惊讶,还是十分高兴。

再低头一看,就见天章的仪仗也在大雨中,华盖下的人,正也仰头看他。

雨已经下了有一刻,天章才看到傅冉动了一动。两人隔着雨帘遥遥相望。

天章心中一动,就知傅冉又要做出奇事。

果然如他所想。这时候雨势渐小,天空中一扫阴霾,露出清明颜色,傅冉抬手向天,又舞动桃木剑,片刻之后,只见两仪宫上渐渐被一片柔和祥光笼罩,在雨后更显耀眼非凡。

这时候,京中路边已经有许多百姓跪地祷告了。

因不少人都说过皇后惑主的话,今日一雨,可见不实,这时候宫中又大放祥光,若是宫中真有惑主妖后,怎么会有这样的祥瑞之兆?

被天章急忙召见的大臣还没赶得及进宫就看到了这一幕。没有被召进宫的也大都看见了。

街头巷尾一时间全是议论。

这祥光是需天时地利,再加人力辅之,傅冉现在的气力也不够维持许久,不过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也足够了。他轻飘飘地从屋脊上跃下,中间只拿桃木剑凭空点了点,就轻巧平稳地落地,完全用不着那些垫子绳网和大内高手。

他欢欢喜喜奔向天章:“叔秀!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我求的!”

他一身湿淋淋的水气冲过来,天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道:“我知道!别喊了,快去更衣。”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和外面的大臣解释什么了。不仅是下雨,还有两仪宫中发出的祥光,就是最有力的说服。

有人欢天喜地,就有人痛不欲生。

京中第一声惊雷炸响的时候,正在山中的齐仲暄就再也撑不住了,一下子吐血栽倒。下人都慌了手脚,忙将他挪到床上。他伏在床边,仍是一口接一口呕血。太医都束手无策。

到了雨停时候,齐仲暄已奄奄一息,面如金纸,看着竟呼吸都微弱起来。把一众人都唬得不行,围着他团团转。

“你…又来做什么…”他向窗外人道。

又向服侍的人微微摇头:“都…出去…”

李摩空又是不请自到,正站在窗外,等屋中下人一退尽,他就翻窗而入,径自走到齐仲暄床边坐下,心平气和道:“我是来看你的。”

“看…什么?”齐仲暄此时五脏六腑犹如刀割一般,仍强忍痛楚,想与平常一样与李摩空说话。

李摩空道:“看你会不会死。”

齐仲暄竟嗤笑一声,又牵动着呕了一小口血,他自己拿手帕掩了,说话已经犹如气声:“死不了。”

李摩空只是用一种做学问般的眼神认真打量他,坐在一边既不帮齐仲暄缓解一丝痛苦,也不出手取了齐仲暄性命,真就是在那里看着。齐仲暄起初还能在他面前忍一会儿,到后来嘴唇都咬破了,终是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

李摩空仍是看着。下人又开始进进出出想办法为齐仲暄缓解,他们虽觉法尊奇怪,但谁也不敢出声赶他走。

一直到深夜里,齐仲暄才终于缓了过来,不再呕血,但整个人一天之间就跟扒了层皮一样脱了形,连躺在床上都看着费力的样子。

李摩空终于道:“你该知道,今日这一遭,折损了你多少阳寿。”

齐仲暄无力道:“那又如何?”

李摩空沉默片刻,道:“你若肯放弃一切,我就收你为弟子,从此随我修仙,不仅可以修复寿元,以你的天资,在修仙一途上大有可为。”

齐仲暄想都没想,就断然道:“不劳法尊!”

李摩空惊奇道:“不仅是做蓬莱弟子,是做我的弟子。”

齐仲暄又道了一句:“那又如何?”

李摩空就有些感慨,平时都是别人哭着喊着要做他的弟子,求着他要修仙,还从没有他主动说了,对方一口回绝的,即便回绝,也都是考虑再三,忍痛拒绝。

李摩空又木木地坐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入神。回过神来见齐仲暄又疼得晕死过去,他终是走了过去,握了握齐仲暄细细的手腕,把了他的脉。

这是断然会早殇的。李摩空想,就算事后补回来,还能再有几年?五年?七年?十年顶天了。

十年之后,齐仲暄也才不过二十六岁。

齐仲暄忽然醒转,用力抽回了李摩空按着的手。

李摩空低声问:“你这是为什么?”

齐仲暄喘了两口气,反问:“法尊…又是为什么?区区何劳法尊如此关爱…”

他本是随口讽刺,没想到李摩空竟然开口答道:“因为我看不到。”

李摩空伸手抚了抚齐仲暄额上汗湿的头发:“我能看见一切,只是看不到你的结局。你一定没有为自己算过吧?若你算了,一定会十分惊奇,因为算不出。”

他玩味一般道:“我想你就是我的那道劫。我成仙之前,最后的那道劫。”

第44章

李摩空一边抚着齐仲暄的额角,一边道:“我想你就是我的那道劫…我成仙之前,最后的那道劫。一开始我真没有想到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呢?要说灵力,你并非当世第一,要说地位,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淮阴王。我一直怀疑着,为什么会是你?现在我好想有点明白了,大概你的这份执念才是原因…正因为有这份执念,你才活着。”

齐仲暄在他手一碰上自己额头的时候,起初还能挣扎抵抗一下,然而很快他就随着李摩空的动作,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齐仲暄醒来的时候,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有些想不起来最后李摩空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都干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入山养病以来反而病得更重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这一病,脑子都昏沉起来,许多事情都变得易忘。他叫过下人:“法尊已经走了吗?”

下人答说李摩空因还有事,昨晚看着他转好入睡就离开了,留了两支好参下来。

齐仲暄并不缺这些东西,并不在意,只道:“是嘛…”就不想李摩空的事了。他只觉得浑身到处都疼,道:“…这个太医没有用,再请个更好的来!”

李摩空正在往山下走,只是他仍想着齐仲暄的事情。既然齐仲暄唯有这一股执念是最大的威胁,最不安的变数。所以他就用镇魂之法,锁住了齐仲暄的执念。

没有了执念,日子就变得混沌模糊。齐仲暄可以像个普通富家翁一样奢侈享受,日日花前醉酒。也许这在原来的齐仲暄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想到这里,李摩空忽然停下脚步。

“对?错?”

他反复念叨了几句,又沉思片刻。

“没有错…”他对自己说。他本来就是很怕麻烦的人,也讨厌杀人。现在这样就好。

一想定了结果,李摩空越觉得不错。

“阿猊在就好了…”他喃喃道。他这才觉得自己虽然没错,心里还是有些不好过,而他平时只要抱一抱小狮子就会很愉快。

“对。和阿猊玩一玩就好了。”李摩空在心中笑了起来。

这天一早京中又下了一场小雨。

两仪宫中当然是干净温暖的,这日不是小朝,天章可以在宫中多休息一会儿。

两人前一晚就说了大半晚的话,早晨醒了,并躺在床上又说了起来。

傅冉的手就搭在天章的腹上,道:“雨一下,天就要越来越冷了…用不了多久就要下雪。自在殿离得有些远,而且大是大,我看休息起来,未必舒服。”

天章与他又想到一处,道:“我之前就想着该换个地方办公,只是之前朝中风声太紧,一时难以实现。眼下这雨一下,倒是不用着急了…这可真是及时雨…”

“还是拖得有些迟了。”傅冉吻了吻天章的手,他对经筵上的事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没有的事…这些人不发作一回不会舒服的。这次也算是借着让他们发作出来了,发作了,再让你抽过去,他们才老实些。不正面交一回手,怎么甘心呢?”

说着两人都笑了。

可天章一想起昨晚傅冉说的话,又觉得没那么轻松了。

昨晚两人说了那么久,就是在说这场干旱。

“起初看着像是天灾,但越到后面我越怀疑是有人推动的。等祈雨时候,才完全看透了。”

“怎么回事?

傅冉解释道:“城中的流言不是说这旱,是因为妖后惑主,所以降灾吗?我们都以为是先有了旱灾,所以有这流言;其实正好是反过来,是先有了这流言,才让雨一天天的下不来。”

天章不得不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做了个阻雨的阵。一般阵法,都是以一件灵性之物来触发全阵,这就是阵眼。阵眼多用物,用人的也有。总之阵眼灵性越强,阵的作用发挥的就越大。这个人做的阻雨之阵,却是精巧,他不用物,不用人,用的却是流言。妖后惑主这句流言,就是他的阵眼。越多人说这句流言,雨就越是下不了;雨越是下不了,又越多人相信这句流言。流言这东西,一旦信的人多了,传的人多了,真相到底如何,就没人去追究了。幸好只是在京中传了几日。”

天章往深里一想,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谣言流传到京外,举国皆传的话…”说不定就会酿成大灾!一旦全国大灾,他的处境何止是焦头烂额,到时候会出什么事,都说不准了。

傅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所以我说他设计地精巧。精巧,毒辣。”

这样的人,不揪出来绝对不能安心。天章问道:“会是谁?”

傅冉摇头:“不知道。只是施展这样的阵法耗损极大。不妨查查最近有哪些术士突然病重得起不来了。”

天章忽然道:“淮阴王最近一直在生病。”

傅冉笑道:“这就由陛下来决定该怎么处置了。我只说我知道的。”

他本来就觉得齐仲暄十全十美到有些可疑,若真是齐仲暄干出这种事情,他一点也不奇怪。

两人又把周围的人怀疑了个遍。毕竟这事情也不一定要亲自出手,只需幕后策划,施法只要能找到高人相助就行。

“孟康怎么样?”

“看上去不甚聪明。”

“我也觉得,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主意,但是…他内人宋君倒是个厉害人。”

“孟家,先怀疑着。”

“嗯。”

“寿安王呢?”

“他都多大年纪了?”

“明年做七十整寿吧?”

“嗯…这么大年纪了…”

“折腾起来也不容易。”

“是这个话。”

“还是先怀疑着吧。”

“嗯,稍微怀疑那么一点点。”

“齐修豫呢?”

“蠢…”

“太蠢…”

“你说他那时候要把儿子抱进来是他自己想的呢,还是谁教唆的?”

“不好说…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就是那时候已经有人行动了。”

“要不就从齐修豫这里下手查一查,或许能查出来…”

两人就这样说了大半晚的话,商定了几件事情。

天一下雨,城中的流言一扫而光。反对得最为激烈的一拨朝臣也被扫了风头。眼见今年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天章开始在朝堂上敲打众人,意思今年要严格考核各个官员的政绩,若是考绩不合格者,就有可能外放。

这一出立刻让许多人夹起尾巴老实了许多,关心什么人即位,那至少是几十年后的事情呢,要是考核砸了,眼下就得倒霉。

因此天章提出更换办公之地,也无人反对,十分顺利。天章的父亲身体不好时候就从自在殿搬走,既有先例,天章办起来也是理所当然。

下雨之后过了十日,李摩空又出现在了宫中。

手里捧着他的小狮子。

一见到傅冉,他就微笑道:“你的内气终于突破到了天阶了?恭喜。”又看向傅冉身边,那里有别人看不到,只有他和傅冉能看到的东西。

“那伽也长大了些…”

傅冉只觉得他比以往看上去,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法尊。”

“皇后。”

两人对坐却不说话。李摩空一会儿摸摸小狮子,一会儿逗逗那伽,看上去玩得不亦乐乎,傅冉却觉得他有些寂寞。

“你送我八字心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京中会有旱灾了吧?”傅冉忽然问道。

李摩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问起了另一件事。

第45章

李摩空问傅冉:“你去了九天之上,看到了什么?”

傅冉笑了笑:“我见过的,你必然也见到了,何必问我?”竟是不愿多谈。

李摩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突破天阶的瞬间,灵识全部打开,在那瞬间,他看到的东西,足以撼动一个人的精神。

阿猊扒着李摩空的膝盖,奋力向上爬。李摩空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阿猊就扑通一下摔了下去。

“你难道不会想看得更多?窥探过天机,再回到地上,不会觉得乏味么?”李摩空淡淡道。

傅冉觉得他问得奇怪,只摇了摇头,道:“并非全是这样。”

李摩空抬眼向他微笑:“你若是有心修仙,我可以带你走。”

傅冉一怔,然后笑得差点打滚。在李摩空眼中,他傅冉就是傅冉,皇后这个位置是随时可以轻飘飘舍弃不要的。

“我要跟你走了,那就成私奔了。”傅冉想了想他与李摩空私奔,天章挺个肚子的样子,又是一阵乐。

李摩空也没有太失望,他看向那伽:“那伽,会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