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之后,齐修豫来单独求天章说话,说有几件事情要请天章示下。头一件是代他的小舅子,求娶傅冉的一位侄女,请天章赐婚。

“傅氏家风清正,品性端方,实属良配。”齐修豫说得一本正经。

傅冉刚换了身衣服过来就听到这话,忍不住就呵呵哈哈笑了起来。

天章不耐烦和齐修豫说这些,见傅冉就如见救星,立刻把球踢给傅冉:“这是皇后家事,你问皇后吧。”

傅冉接过话头道:“我认得叔叔家的芸君。她才十四岁,你小舅子多大?”

齐修豫道:“年后正好二十。”

傅冉一口回绝:“这成不了,年纪差得太多。芸君年龄尚幼,不甚相配。”

齐修豫只道今年订了婚,明年准备,到后年成婚,年纪正好。傅冉仍笑道:“我叔叔婶婶脾气大,若是我擅做主张把他们爱女许配了,怕是要打到宫里来。”

齐修豫没听出傅冉的话里意思,只道:“皇后说笑了。帝后指婚,何其荣耀,焉有不从之理?”

傅冉含笑不再言语。齐修豫还当他允了,只有天章明白傅冉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愿再和齐修豫说话了。

齐修豫又问天章另一事。他家儿子一直唤小名,如今还没大名,求天章改名。

天章虽不喜齐修豫,但稚子可爱,不忍驳之,就叫宫人研磨铺纸。

先写一个“璘”字。

“给他改名齐璘,吾家麒麟儿。”天章一落笔,齐修豫已喜不自胜。

天章看看他,又写了两个字——“戒愚”。

“这个留给他做字,望他将来聪明灵巧,不做愚顽之人。”

齐修豫谢过了,又问起大公主的事情。言语中似乎还想着把他的儿子送进宫来给公主作伴,傅冉再忍不下去了,直言时候不早,天章该歇了,把他请了出去。

元元最近又长大许多,原来定在四月初九正好满一周岁时候昭告公主封号,封号已经选好,傅冉不想和齐修豫多说罢了。

齐修豫一走,天章就换上寝衣,解了头冠躺下,傅冉帮他揉按头上几个穴位。天章闭目养神,伸手玩着傅冉手腕那块骨头,像玉石一样硬而润。

“你要想和齐修豫妻家结亲,不用顾虑,不妨派人去探访一下他的小舅子。”天章低声道。

傅冉说:“陛下又说笑了。我是真不想傅家和齐修豫扯上关系,难道你想?”

天章惋惜道:“他是不成器,又心思不正。要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

傅冉说:“未必啊,未必。此处匹配了,彼处说不定又合不上。就算外人看着处处都合得上,他们不能情投意合也是无用。”

他说得轻柔,天章只觉得情投意合那四个字最悦耳。

“这么说来,我们两个磕磕绊绊的难道全合上了?”天章喃喃说。

傅冉手上动作一顿,回答道:“都合上了。”

天章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就越发匀称,发出轻微的鼾声,沉沉睡着了。傅冉知道他是孕中渴睡,不想惊动他,只为他垫好头枕,放下纱帐,轻轻退出,叫宫人都噤声。

傅冉又去查看元元。她睡前有时闹一会儿不能安静。傅冉拿了玩具哄她,又抱她在怀里哄她睡觉,不假旁人手。

元元哦哦啊啊叫了一会儿玩累了,仰着脑袋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傅冉正捏着她的小手,忽然心头一牵,心念一动,顿觉千里之外有异动。他把元元交给嬷嬷,自己去了隔间书房。

他是察觉到了傅游在外遇到了危险。傅游现在已经到了昆仑,仍在公干中,身边有护卫和术士保护。但傅冉仍怕他出事,因此做了几件护身符让傅游带在身上,小难都能为他挡了去。傅冉感觉不妙,立刻去了书房,从书架上翻了一只匣子打开。

天章这一觉睡得沉,渐渐入了梦,混混沌沌只觉心口有些闷热,想要茶,但又睡着舒服,不愿醒来。

这迷迷蒙蒙之中忽然就听到兵戈嘈杂之声,天章以为是梦中事,但声音越发真切,近在咫尺,他眼皮又重得抬不开,心中焦躁异常。

“来人…”他想张口叫人,却在梦中发不出声音。不由浑身挣扎起来,连肚子里的胎儿好像都在不停乱动,像是迫不及待要破腹而出,而帐外杀戮声越紧,他进退两难,只能拼尽全力猛然坐起。

“来人!”

天章猛然睁开眼睛。他终于从梦魇里挣扎了出来,立刻伸手摸向床头隔板中,那里搁着把匕首。他握住匕首再仔细一听,帐外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动静。

帐中暖意融融,天章闷热烦躁,掀了帐子,就见外面一切如常——守夜的宫人还规规矩矩地在位置上。见他醒来,就有人奉茶。

只是苏檀在一旁有些异样。

天章问他:“傅冉呢?”

苏檀吞吞吐吐:“皇后去陪了会儿大公主,然后去小书房了…”

天章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了?”

苏檀才近前在天章耳边小声道:“皇后不见了。”

天章“啊”了一声,他右手紧紧握着匕首。苏檀提醒他:“陛下小心伤了自己。”

天章放下匕首,披上袍子,去小书房转了一圈。据宫人说,傅冉进去后不过片刻就闪过一道亮光,之后人就不见了。

天章看看桌上摆放着的书卷器物,多而不乱,全是傅冉常用的。他在桌边立了一会儿,才问苏檀:“他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苏檀叫了嬷嬷过来,傅冉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

“皇后如往常一样,哄了大公主睡觉。最后说了句,小心夜凉,他过会儿还会来查看公主。”

天章道:“召崇玄司司正邱知一来。”他想了想,又点了几个人,是戍卫皇城和京都的将军,又叫了傅则诚。

之后他自去元元身边守着。

第62章

傅冉全凭意念思动,一瞬之间他来得太急,几乎是扑到傅游身上。

殷殷鲜血正从傅游右胸口碗口大的窟窿里喷涌出来,一见到傅冉他几乎是长叹一声:“弟…二弟…”

傅冉顾不得看周围形势,连忙为傅游疗伤。

他用真气护住傅游心脉,一口气先止了血,然后才探查傅游的伤口。傅游不停颤抖,他伤得极重,胸口那一块肉几乎是生生剜了去,胸口肋骨断了数根,有一根几乎戳破了肺。万幸好这些伤的都是肉身,不是精魂。

“这里…”傅游用仅剩的那一点力气想提醒傅冉,“危险…”

他喉咙里喀拉喀拉作响,只能发出气声。

“别说话。”傅冉当然知道此时此地不安全,所以他必须迅速保住傅游的命,然后带他离开这里。听到傅游喉咙里的杂音,傅冉立刻渡了一口真气给他,一面修补他的肺和血窟窿。

傅游顿时能顺畅呼吸,脸色不再那么青灰。傅冉低声道:“别动,我只能暂且稳住,你的伤还没好。”傅游点点头。

傅冉这才有功夫打量四周。他们正在一个狭窄的山谷里,傅冉看看星辰位置,大致明了方位。

他正要带动傅游离开,忽然三丈远处一蓬鬼火嘭一声烧起,一个鬼魅般的人影落在他们面前。

傅冉立刻向傅游手里塞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碧绿灵石,低声说:“快走。”

然后站起来,挡在傅游身前。

“皇后好本事。”齐仲暄悠悠道。

傅冉看着他,冷冷道:“不若贤侄多。”齐仲暄两只乌黑瞳仁黑洞洞的,脸色惨白里带黑煞气,像雪天里烂了的脏棉絮,身上手上却全是血迹,层层叠叠,黑红之上又有暗红,暗红之上又是淋漓鲜红。

已经是杀疯了。

若不是傅游随身带着傅冉做的护身符,只怕早已殒命。

傅冉与齐仲暄对峙。齐仲暄胸中空空荡荡,填充的全是杀意,傅冉如何寻来,朝中局势如何,他全不关心,只想杀了了事。

傅冉只是静立。齐仲暄已到魔化边缘,几乎就是人魔了。看着他身上累累血迹,傅冉心中怒气无法自抑,但他没被愤怒冲垮,仍守住正心——他心中若有一丝黑暗扭曲,就会被齐仲暄钻了空子。而且傅游还在,他一个人对上齐仲暄尚可,但傅游再经不起第二次重击。

幸而一瞬之后傅冉身后一声响,傅游瞬间消失。这一声响也炸得齐仲暄猛冲过来,他袖中猛然伸出一把掏心爪,笔直冲傅冉心口猛刺,傅冉一出手就卷起一阵冷冽大风,卷住齐仲暄,山中

齐仲暄招招狠毒致命,傅冉全靠自身灵力逼退。两人正粘着,忽而又是一声响,第三人从天而降,登时分开两人。

齐仲暄一看来者就狼一般长啸:“李摩空!”

李摩空一身白衣翩翩,挥手定住齐仲暄,只向傅冉致歉:“我来迟了。”

傅冉知道他行踪不定,不时闭关,这些天出的乱子他不知道不奇怪。

“昆仑圣地,竟要被他屠尽了!”不过傅冉一张口仍是怒。

李摩空默然。傅冉请他帮忙:“我下手没轻重,请你断了他灵根,我要带他回去伏法。”

李摩空仍是看着齐仲暄,道:“不行。”

傅冉问:“为何?”

李摩空道:“他将成魔,付不伏法有什么紧要。”

傅冉登时就和李摩空翻了脸:“我自己动手!”他话音未落已经一掌就向齐仲暄天灵盖上拍去。

李摩空发力拦住他:“傅冉!”

两人四目相对。他们两人本来生得就有些像,此时山峰上只有风雪之声,夜到最深处,愈显静得可怕。

“你为何如此糊涂?难道是皇后做久了,想法越似凡夫俗子了。”李摩空开口道,他反而比傅冉更诧异。他向来赏识傅冉,认为傅冉是同道中人,天赋奇佳,可与他一同修仙。

傅冉对他的话不在意:“你若是不说明白理由,我是不可能放他走的。”

李摩空只好解释道:“一则他现在才是最虚弱的。你一掌下去难知会怎样,若是让他彻底魔化,你我二人恐怕一时都难束缚住他。”

傅冉这是第一次亲眼见人入魔道,只在古书上读过。

“二则,他身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魔星。你把他带回去,是要把魔星也引回去?”

傅冉便问:“那你打算拿他如何?”

李摩空思索片刻,道:“我会镇住他。你若不放心,随我去看看如何?”

傅冉点点头,他得亲眼确认李摩空如何处置齐仲暄。

李摩空广袖一卷,三人一齐跌进另一地方。

傅游这边已经用灵石瞬移到了中原洛州城官署,这里的太守与他是旧识。见他惨状登时大惊,立刻为他安排请医用药。

傅游强撑着写了封信,请太守急奏圣上。

天章等到大半夜,也没有查出新消息。他推测一定是宫外出了事,否则傅冉绝不会突然离开。傅则诚几人也只能在偏殿苦等。

直到凌晨时候宫门一开,忽有洛州急报到来。天章才靠在床头打了个盹,忽地惊起:“快拿给我!”

看了傅游的来信,天章的手止不住发抖,强自镇定,立刻叫傅则诚进来,将信给了他。

“你即刻派人去接傅游回来,越快越好。”

傅则诚心中沉重,领命而去。按傅游信中说法,他与昨天前半夜遇到齐仲暄,傅冉相救,之后送走他。若傅冉无事,大半夜过去,就该有消息过来。

天章又重选术士,并就近调取一千人马上昆仑搜寻。京中虽不用戒严,但也没放松搜寻。

傅冉趔趄两步才站稳,四周已完全不同。

此处已经不在昆仑山上,张目望去是一片浩淼水色,他们二人立于一方小小的孤岛之上。齐仲暄平躺地上,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可怕。

“这是哪里?”傅冉觉得此处不像蓬莱。太过荒凉冷清,连飞鸟都不见,只有岸边怪石和一望无际的水面。连空气都与方才不同,轻飘飘的,傅冉只觉得身体极轻。

“这是壶中天地,”李摩空道,“已与现世隔绝。他在这里,不会危害到人间。”

傅冉明白这是李摩空给齐仲暄造的一个大监牢,但心中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你能关他多久?能保万无一失?”傅冉问。

李摩空淡淡一笑:“此方我是主宰,他不要说逃出去,就连逃都不会想逃。”

他邀傅冉:“我们去游江如何,这里的景象可不常见。”他说话间水面上涌出半轮夕阳,水波上一片金色灿烂,又有白鹤飞过,岸边怪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沙洲芦苇和木兰舟,几句话间就诗情画意。

李摩空已经登船,伸手招呼傅冉。

那条滔滔大江像是有无穷魅力,然而傅冉心中忽然异常挂念元元和天章,拒绝道:“我该回去了。”

他话一出口就听李摩空一声惋惜的叹息,随即头重脚轻摔了出去。

再落地时,傅冉无比心安,不用看就知道自己又重踏到自己的土地上——这一下他直接落在了两仪宫里。

天刚蒙蒙亮,早起的宫人已经扫洒完毕,管庭院的太监正指挥着几个小太监将新开的魏紫姚黄摆放得错落有致。

突然有人凭空出现惊得小太监手一滑瓷花盆哐啷一声摔了个脆响。

“手上没螺吗!这花精细一摔还怎么…”管事太监一转头,声音卡住了。

傅冉正站在那里,身上披着件黑色冬衣。

“皇…皇后?”

傅冉看着那些牡丹,他走的时候是还是正月,现在已经是春暖日和,牡丹盛开的时候了。

“今天是什么时日了?”

“回皇后,三月十五。”

傅冉心中一揪,他自感离开至多一个时辰而已,没想到已经过去百余日!他拔足只往里走,宫人看见他都纷纷跪拜。

苏棉在廊下远远看见他,立刻把手里事情都扔了,抓住一个宫人,摘了自己的牌子给他道:“快!快!快去禀告陛下。”他自去追傅冉了。

傅冉冲进元元的卧室:“元元!”卧室外面只有几个粗使嬷嬷,里面贴身照顾元元的嬷嬷都不在。

苏棉一路跟着跑了过来禀道:“大公主现与陛下同住。”

傅冉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摸了摸元元的床头,那里纤尘不染,心里安定许多。

“陛下还好吗?”

苏棉只能道:“陛下安好。”

他踌躇着问:“倒是殿下,可有大碍?”

傅冉几番颠簸,衣服不算整齐,袖口划破了,还沾上了血迹。

傅冉垂首坐在床边,默然不语。他累坏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和齐仲暄那一战耗了他多少力气。

第63章

天章得了消息,没有立刻过去两仪宫,先派了崇玄司的大法邱知一去。

邱知一看了傅冉,认了真身,禀了天章,天章才从凝翠书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