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一去费了些时间,傅冉已经梳洗一番,换了身衣服。他一去这三个月,两仪宫看来仍布置如常,只是一眼望过去觉得多了几个眼生的宫人。傅冉猜便是天章的安排。毕竟出了这样的大事。

等天章过来的时候,傅冉一身血污已经没了,乌黑干净的头发梳理整齐,带着他常用的那顶紫金冠,身上一件柳色的春衣,向天章快步走来,步步生风,仍是潇洒好看。

天章只是一愣,傅冉也是一呆。

三个月过去,天章面孔消瘦了,身形却比原来臃肿不少。因总是皱眉,眉间多了一道竖起的皱纹,面上浮着疲乏之色,只是这时候与傅冉骤然重逢,他脸上混杂着复杂的神态,喜怒忧惧都活了起来。

两人都静静地互相打量着。

还是傅冉先开了口:“叔秀,坐下吧。”

天章与他在榻上坐下,只问了一句:“你去了哪里?”

傅冉回答:“误入了方外之境。”

这个答案,也在天章的无数猜测当中。他并不如何惊讶,到底真相如何,他都无所谓了。最坏的一种情形,他连傅冉已经不在这个世上都想过了。

傅冉抚着天章的手腕,想先为天章把脉。

然而天章双手只是紧紧握拳,节节指骨,摸上去比石头硬,比雪还冷。他不让傅冉给他把脉,也不说话。傅冉从来都是太聪明,许多事情他不用费心想,都是自然而然就知道。

比方这会儿,他就知道天章恨他比爱他多。

傅冉的手仍搭在天章的拳头上,过了一会儿,天章推开了他的手:“我一切都好,不必诊脉。你就说说当日的情形吧。”

傅冉便不强求,只问:“元元都好吗?傅游如何了?”

天章说到元元面色才缓和些:“元元一切都好,近来一次小病都没有。至于傅游,他回京之后就在家养伤,已无大碍。”

傅冉就将自己这边发生的事情与天章交代了一遍。如何感应到傅游命悬一线,然后在昆仑山上遇到了齐仲暄,与齐仲暄乱斗一场之后李摩空又从天而降。

说着说着傅冉就从正坐变成歪坐,渐渐滑着躺倒在榻上。他经历了那一夜波折还没有觉得累不累的空隙,但这会儿面对着天章的冷脸,困倦就像铅块一样压了上来。

说到李摩空带他进入方外之境,傅冉潦草几句带过:“看来李摩空已经修成大法,那个方外之境我一进去都没识破,后来才察觉不对。”

他对天章道:“齐仲暄被他拘住了,你可以放心了。你这边后来有没有李摩空的消息?他和我说齐仲暄身后还有个厉害魔星,只怕还要为祸人间…”

天章道:“没有听说。”

两人说话声音一停,傅冉忍不住合上眼睛,眼皮一碰上他就睡了过去。朦胧间就觉得天章推开了他的手,然后在他颈后塞了只枕头。

傅冉忍不住叹息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他觉得这一觉十分香沉,仿佛昏睡了整整一日,却在最后瞬间惊醒,脑子里滚过了无数事情,好像一脚踏空直直坠入地狱,猛然睁开眼睛过了半晌心口才平静下来。只见窗外天朗日清,还未过午。

傅冉一开口又问:“元元呢?”

苏棉见他醒了,捧了茶过来给他,回话道:“公主还与陛下一处,在凝翠书房。陛下刚才临走时候吩咐了让殿下休息,等晚上时候再送公主过来。”

苏棉又忧心道:“皇后刚回来时候不该立刻就沐浴更衣的,陛下没瞧见您辛苦的样子,恐怕会生偏颇。”

苏棉之前就提醒过,劝傅冉忍耐一下,等见了天章之后再换那身脏衣服,当时傅冉不听。现在再说,傅冉还是失笑——他实在是不愿意用那一身血衣来吓唬人。

苏棉见他这样,也只能把话都吞回去。在宫里这些年,社稷官场他不敢议论,可揣摩上意和如何争宠,他还是能说说其中门道的。

天章这三个月不好过,两仪宫的宫人也战战兢兢了三个月。傅冉失踪第一晚,天章就下令两仪宫所有宫人禁足,不得迈出两仪宫一步。一切补给由外面送入。对外只说皇后忽染急病,必须静养,公主也接到天章住处,由天章亲自看护。

新年刚过,皇后就急病,两仪宫宫门紧闭,除了天章本人,其他连一个探病的都不放进去,这动静根本瞒不过去,不多时日,宫内外都在猜测皇后的病情。再加上齐仲暄的案子悬而未决,事情碰到一起,就叫有些人不得不多想。

等到两三个月过去,天章的肚子明显了,这次不用大张旗鼓地宣布,朝中上下心照不宣——皇帝又有孕在身了。

傅冉是一夜之间疾风骤雨,天章这边三个月是架了把钝刀在骨头上慢慢磨。第二胎还算稳,但天章就是觉得身体比怀元元时候更沉,心和胃都被顶着,多吃一点就撑,少吃一点又饿。睡得也不安稳,元元放在眼前才安心些。三个月下来,天章不得不习惯了傅冉不在身边。

傅冉补完眠,在两仪宫里转了两圈,就道:“我要去凝翠书房。”

苏棉劝道:“陛下刚才说了,晚上会带公主过来,皇后不如再休息一会儿。”

傅冉走到室外台阶上,牡丹都上了花架,朵朵绽如巨盏,颜色新嫩,看着都叫人舒畅。他盯着那丛牡丹,道:“我过去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他过去想去凝翠书房,随时都可以去。现在他想看元元,又为何一定要等。傅冉是想做就做的人,一说要去凝翠书房,抬脚便走。苏棉干着急也没用,只得与两个小太监捧了东西跟在傅冉身后。

两仪宫朱红色的正门紧闭着,一见傅冉,守门人都跪下了。

“请皇后留步!”守门人劝阻。没有天章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该不该放行傅冉。

傅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开门!”

于是急病卧床三个月的皇后又突然痊愈,在宫中出现,和从前完全一样。凝翠书房外面有等着觐见的外臣,远远看到皇后都不不禁诧异,窃窃议论起来。

凝翠书房里天章正在批阅公文。元元站在学步车里一个人玩耍,她正到脾气渐长的时候,对人也挑剔起来,哪个宫人惹了她不高兴,她就再也不要那个人抱她。一个人玩的时候反而能开开心心。天章身边除了贴身的苏檀,还有两个外臣,见到傅冉进来都起身行礼,准备退出。天章叫了其中一个年轻人:“小顾,你留下。等会儿还有事。”

天章眼皮抬都不抬一下,他只盯着自己的纸笔,又对傅冉漫声责备道:“我不是说了,晚上会带元元去两仪宫,你又跑来做什么。”

傅冉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只盯着学步车里的元元。元元停住了手里摆弄的布偶,也呆呆盯着傅冉。

天章低声说:“她这三个月都跟着我,恐怕不记得你了…”

他话音刚落,元元脸上就忽然笑开了,露出嘴里几颗小白牙齿。

“大!爹!爹!爹!爹!”她字字蹦得清清楚楚,挥着两只小肥胳膊,拖动着学步车狂奔到傅冉面前,“爹!抱!”

傅冉一把把她抱起,呼一下举过头顶。元元尖叫起来。

天章放下笔:“你不要…”

“没事!她高兴呢!”傅冉打断他,又把元元抛起来接住。

元元兴奋疯了。天章双身沉重,不可能和她这样玩,其他宫人小心伺候还来不及,生怕有一点意外更是不敢。能和她这么疯的,只有傅冉。

天章静静地看着他们父女玩耍。他身边的那个年轻外臣顾嘉时只是看着皇帝的脸色。

“陛下,这份整备条例,那臣先带回部里。”顾嘉时又轻声告退一遍。

天章只是摇了摇头。

第64章

四月初九这一天按原定计划,宫中为公主办了周岁生辰,并昭告了公主封号。

封号傅冉一直与天章商量着。本朝公主多用赞美之词,天章拟的好几个美名,是随大流中的随大流,淑,嘉,凤,仪之类。都被傅冉嫌弃不出挑不大气。

但天章一贯的想法都是如此,元元出生第一天他就说过——他不愿元元显得太特别,宁可元元像个普普通通的公主。

傅冉嘲笑他迂腐。

天章说:“先皇养育慈光公主倒是不迂腐,结果养成什么样了?”

傅冉不高兴女儿顶个刻意平淡无奇的封号,与他争辩几次。天章那时候正是情浓,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被傅冉说服了,还是心里就想顺了他的意,最终将元元的封号定了“元洲”两个字。

自从傅冉突然回来,天章仍将后宫辖制交给了他。其余事情不多说,天章只在傅冉回来那一天留宿了两仪宫,之后都在自在殿或凝翠书房休息。

傅冉是不会特意请他去两仪宫的。天章的心也是一时半会扭不过来,两人只能僵持着。

到了四月初九这一天,宫中已准备齐全。大公主由傅冉抱着,先去祭了祖宗,然后回两仪宫领受公主印信,宫中设宴。

天章亲手将黄金印交到元元手中,长长的五彩穗子缠绕在元元手上,她抓着穗子,挥动着给傅冉看。

傅冉抱着她,亲亲她的小手,轻轻翻过了印信,低声到:“元元看,这就是…”

他顿住了。

印信上刻着的并非是他选定的元洲。他气得过了一瞬才认出来那是两个字是“端仪”。

他一眼就看向天章。天章坐在上手位置,只专注地盯着元元,像是过了片刻才察觉到傅冉锐利的视线。

他迎着傅冉的视线,并非安抚,更多像是在看,在考察。傅冉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看他会不会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当场爆发,甩手离开。

还是默默忍下这口气。

殿内坐着好几位辈分高的长辈,神贞公主,寿安王和王妃都在,五服内的住京中的皇亲都进宫来了。殿外站满了诰命和宫官。礼官一宣读公主封号,外面一片“端仪公主千秋”朗朗称颂。

傅冉不再看向天章,只是慢慢放下元元。他低头在元元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元元笑了起来。傅冉宠爱地抚了抚她的额头,刚刚一瞬间的震惊失态已经消失得了无痕迹。

天章突然烦躁起来,他挪了挪有些笨重的身体,挥挥手召元元到自己面前。

元元懵懵懂懂,由宫人牵引着走到天章面前。她又小,又矮,还穿着层叠的公主衣裙,却走得飞快,像个球在自己滚,把一殿的人都逗笑了。

天章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父亲刚才和你说了什么?”他问元元。

元元会说的话还不多,只是笑嘻嘻地扒在天章身上,说:“要弟弟!”

这话不是傅冉刚刚教她的。只不过是嬷嬷常在元元面前这么说,久而久之元元便以为“弟弟”是一种十分好玩而又十分难得的东西,是比她喜欢的小布老虎和奶糕还要好的东西,便常常将“要弟弟”挂在嘴边了。

宫人认为这是讨口彩,讨天章欢心。殊不知这话并不叫天章心里多好过。

开宴时候傅冉又抱着元元和宗亲们玩,没和天章说一句话。

此时众人都改了口,一口一个“端仪公主”逗弄元元。神贞公主年龄最老,又尤其爱孩子,抱着元元叫一个端仪就亲一口,端仪端仪叫个不停,恨不得要元元立刻就学会说这名字。

天章听着就有些头晕。他不能饮酒,也不适宜久坐,宴席过半,他就起身借更衣机会去殿后休息了。起身时候他的目光又在傅冉身上稍作停留。

傅冉正握着白玉杯,笑吟吟地饮酒,仿佛不老的仙人,正在游戏人间。

天章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片刻,正觉得将有些睡意时候,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他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

“我累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天章慢慢睁开眼睛,没有起身。

傅冉径直开口:“你先吃点东西。”

他拿了一个漆盘过来,托着几只小巧的白瓷碗碟,盛着菜点和羹汤。

宫宴上光是糕点果子就备了三十多品不重样的。傅冉端来的是八宝甜饭,燕窝球,芙蓉蛋配火腿,豌豆尖炒嫩腐皮,都是天章爱吃的。

看来傅冉是注意到天章在席上没有吃什么。

这本是温柔贴心之举,但傅冉说话时的口吻在天章听来是漠不关心的:“你这时候应该饿了。”

好像他只是在尽职尽责地饲养什么玩意一样。

天章挥挥手,赶走看不见的虫子,说道:“罢了,你直说吧,怪我没有给元元用元洲这个名号。”

傅冉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天章气色并不坏,但因为这几个月总是笼着一层阴郁,眼角和嘴角边的细纹都越发明显。

“叔秀,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天章等他下文。

傅冉道:“你若实在不想用元洲,一定要改成你觉得好的,事前就该和我说。一声不吭,偷偷摸摸换了金印——我实在是想不到你会这么做。”

天章道:“你以为我是偷偷摸摸,私下绕开你?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起争执。这件事情我和礼部说了,叫礼部照我说的办,不必再知会你了。”

这话是明明白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傅冉脸色真正变了。天章眨了下眼睛,酸涩在口中蔓延。

“我明白了。”傅冉高深莫测地说。

天章厌烦他这样,反问:“你明白什么了?”

傅冉用唱歌一样的调子念了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他冷冰冰地,微笑着说:“我与陛下差不多好了千日,分开不足百日,就叫陛下变了心。”

天章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他想抬手就赏傅冉一个耳光,但他没有那个力气,或那个决心。他只觉得恼羞成怒,但还怒得不够。

“你!”天章怒视傅冉,“你若真有你自己想的一半聪明豁达,就不该入宫!”

傅冉心中也烦躁起来。

他自从回来,其实并没有与天章好好谈过。除了回来当晚,两人长谈了一次,不过多是说些他不在宫中时候发生了些什么。

明明他走时还与天章你侬我侬,仿佛一眨眼之后天章就厌倦他了。用宫中术语说,就是——“失宠”。

傅冉对这状态多少有所设想。但他设想的是很久以后,三十年后,二十年后,十年后,但决不是一百天后,不是此刻。

他越发觉得好笑了。

但他越觉得好笑,天章越发怒。

“你走吧!”天章道。

“我是要走。”傅冉随口说,说完就转身。

“你站住!”天章刷一下从榻上爬起来,动作敏捷,不似怀了几个月的胎。

傅冉道:“陛下,到底是要我…”他用手指指门外,又指指脚下。

天章忽然意识过来他那句“我是要走”只是一句无心应对。

但话说出口,意思是会变的。

无心之言也会变成一语成谶。

“你当然可以走,”天章阴沉道,“走个一两日再回来,我这边十年八年快得很。”

傅冉举手发誓,他若是知道会丢了这三个月,怎么样也不会入李摩空的异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之前就说了,我瞬闪到那里,是为了救傅游。难道我该放任他死在那里?”

天章狂怒道:“若他死在那里,就是他命该如此。”

傅冉一怔,道:“你狂悖了。”

天章脸上烧起来,嘴上却不肯饶他:“这时候你想起来自己是皇后了?学人劝谏了?”

他们大吵一架。

宴席上天章不在,傅冉也消失,客人起初没在意。过了许久,宫廷乐舞声中众人说话声音都响了,却是三三两两地在议论。

寿安王耐不住性子,叫过宫人叫他们通报:“人老了,坐不动,若陛下和皇后都退席了,我也该走了。”

苏檀把门守着,这时候他谁也不敢放进去。放谁进去,都是炮灰。内里声音高高低低,听不清楚,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一丝动静都没有了。

这寂静反叫苏檀更加不安起来。他踌躇着要不要自己抱着元元进去看看,门哗的一声开了,傅冉大步走了出来。

片刻之后,天章也回到宴席上。元元轮流在他们怀里玩,但两人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65章

端仪公主生辰之后,天章也没有再去两仪宫过夜。他和傅冉之间又有了一套新的行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