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情况比她想像的要好很多,没有预计中的残垣断壁,到底是大城市,地震后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空旷处搭满了帐篷,交警和武警在安排交通秩序。

天已经大黑了,医疗队那边有车,预备冒险去重灾区的,宋佳南一咬牙跟着几个记者上了车,其余的人因为天黑找不到车都去报社的成都站留守待命。

医疗队有个的年轻帅气的医生,很是照顾他们这些记者,不断地催促他们吃东西,宋佳南有些晕机,只能喝下几口水、吃两块巧克力。

车行两小时,才见识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因为下雨,天黑,山路已经开始崎岖难行,一路上不断遇到赈灾的车队,或者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越往前走路越是危险,山上不断有小的落石,打在车顶上嘣嘣乱响,一波一波的小余震,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一车的人眉头越锁越紧,有些医生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昏昏晃晃,很多人都被晃得浅浅地睡着了又被晃醒,凌晨时候才到彭州惠民医院,刚下车,所有人在帐篷里倒头就睡。

宋佳南还没睡实在,浅浅的梦里好像有一层薄雾困扰住她,看不清摸不着,忽然钢质门窗发出刺耳的尖叫,旁边那个小记者一翻身跳起来,“余震!快跑出去!”

空地上站满了医疗队的成员和记者,很多人心有余悸地看着茫茫的天空,有人又困得回去睡了,宋佳南这才想起要跟苏立联系,拿起来手机看到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苏立的,她心头一酸,艰难地用短信回复:“我没事,只是很累,我会注意安全的,放心。”

试了很久才发送出去,那时候天已经大亮,医院里陆陆续续送来很多伤员,昏迷的抽搐的,脊椎肋骨粉碎的,大片大片的血和灰尘黏在身体发肤上,腐酸味刺鼻。

还有很多孩子,无助地看着他们,她眼睛一酸,拼命地逼回那些眼泪,跟救护小分队去废墟现场。她亲眼目睹了两个救出的生存者,亲历了救出后还是死亡的悲伤。

晚上八点钟,她吃了两块饼干,发了第一篇三千字的稿子。

苏立的电话仿佛很有默契似的,每一个小时响一次,她不去接,他不再打来,她怕电话声音响起,因为她怕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流泪,害怕、恐惧、伤心、悲痛、无助深深地抓住她,那些悲惨的镜头,像电影胶片一样存在记忆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回放。

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除了一直跟医疗队往重灾区走,就是跟着他们救人,晚上写稿,一同去的记者躲在一起哭,连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护士也抱在一起哭。

宋佳南只觉得这五天虚脱得不行,没有热食,没有热水,直到晚上九点,报社上面来了指示,要求他们返回成都站,让下一批记者接替任务。

没有人说不愿意,身体和心理的负荷都超出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也许是早得知这个消息,苏立发信息给她:“我明天到成都,她只是回道:“能不能在家等我?”

那个“家”一打出来,便控制不住流眼泪,黑夜中,医疗队的成员都睡了,山谷漆黑一片,强劲的山风吹得帐篷左右摇晃,劈啪作响,她睡不着,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身体的每个细胞都能切实感受到来自地底深处的振颤。

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手上的手机屏幕白色光,是在黑夜中唯一的安慰。

是那个很照顾他们的年轻医生,兴许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微微转过头来,笑道:“睡不着吧,余震太多了,还好你们明天就走了。”

她看见他不停地拨打着屏幕上的某一个号码,便问道:“是朋友?”

“我前女朋友,生死未卜。”

宋佳南惊异地看着他,医生生了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半分玩笑半分轻佻。她敛了敛情绪问道:“她在哪里,有别的朋友能够联系上吗?”

“不知道,分手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你男朋友呢?”

“他很险,十二号下午一点的飞机飞离了成都,他走了,结果我来了。”

“回去准备结婚吗?”

“嗯?”她有些惊诧,“我们才在一起不长…”

“这么多天看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不会有想把对方牢牢绑住的想法吗?也许结婚了,两个人只属于对方,连生死都不在乎,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白天景色秀丽的大山此时只在天边勾勒出一条黑色的曲线,天空中有厚厚的云层,把山边晕染得模模糊糊的,山谷里出奇的风大凄冷。

“一瞬间我会有后悔的想法,如果有可能挽回一条人命,我当初会选择跟她结婚,因为你知道,在灾难面前,人,根本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我曾经爱过她没有,但是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念一个人。”

他抬起头看天,手机听筒里不断传出那个“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讯。她不由得抱住了膝盖,看到手机屏幕闪了又闪,打开一看是苏立的短信,他说:“宋佳南,你回来之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刹那间,泪流满面。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嘴巴,克制住心底的痛楚慢慢地侵袭眼眶,克制住灵魂深处的呜咽,却克制不住泪水渐渐地打湿了手掌心。

“没事,哭出来就好多了。”医生勉强地笑笑,“你这么一哭,我也想哭了。”

他掏出一包纸巾,打趣地说:“还好来的时候带了点吃的,不然这个早被啃完了。”

她接过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谢谢”,然后胡乱地擦擦,“我只是…”

“没事,能理解。”他笑笑,“是家里人,还是男朋友?”

“男朋友。”

“呵呵,挺不错的嘛,要是现在我前女朋友发信息给我,我也要感动得流眼泪的。”一阵大风吹来,山谷里回荡着嗡嗡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不安的亡灵的低吟,那个医生仰起头貌似轻松地说:“不早了,去睡觉吧。”

宋佳南站起来拍拍灰尘,“你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待多长时间?”

“不知道,没个准,看这样子还不能走吧。”

“保重啊,如果有你前女朋友的消息,记得告诉我。”

医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怎么?打电话去报社还是怎么的?”

“好啊,到时候我给你专门发一块大版面,怎么样,够意思吧。”

“行啊,说定了啊。”

远处的山脉延绵不绝,浸没在黑夜的洪流里,这样死寂的天空地面之间,酸腐的气味淡淡地飘散,大地像是不安分的孩子一样,随时可能在母体的怀抱中悸动,很多人在一瞬间安眠于此。目光所及可以很远,可是不忍再回望这片哀伤的大地。

可以让生者,想得很多,珍惜很多。

她转过身,轻轻地在手机上,按下一个“好”字,可是怎么也没有勇气发出去。

第 47 章

第二天回成都。这个城市总是那么的坚毅,没几天街上的残骸都被清理干净,每个人都在本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或是努力为别人做些什么。

成都站的总编看到他们回来了,笑道:“这下老总那边舒了口气了,你们都没事。”

可是宋佳南却出了一点事,早上余震的时候,跑出去没留神被一块碎石绊了跟头,摔在碎石堆里,被一根锈钉子刺到了,当时疼得眼泪就迸出来,卷起裤腿一看,大片表皮破损,血缓缓地渗出,护士边给她清创边说:“你也是工伤了,不枉此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