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给她打破伤风针,开玩笑道:“这是地震在你身上留上的纪念品,带着伤痛坚强地生活下去吧。”

她哭笑不得,跟旁边的护士说:“你们医院的医生都这么懂得安慰病人吗?”

护士长笑眯眯的,“这支队伍中只有邱医生例外吧。”

可是却因祸得福,临走之前去医院换药,意外地碰上了正在这里慰问地震伤员的国家领导人,所有的记者都被挡在外面,只有宋佳南这个伤病记者亲眼目睹了一切。

幸运的抢到了一个独家的头条。

她在酒店里休息了一个下午,然后乘坐南航包机回去,双流机场处于高度繁忙中,但是并不混乱,机场随处可见各种慈善机构的宣传标语,大厅的电视里一遍一遍地不间断地播放24小时新闻。

宋佳南打电话给他,掩饰不住的兴奋,“苏立,你知道吗,我今天抢到了一个独家的报道。”

苏立的声音听上去轻松多了,“宋佳南,你什么时候到?我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你肯定很忙。”她仍然沉浸在某种难以言状的喜悦中,“只有我见到他了,我那时候正在治疗室换药,随行人员从那边经过,我立刻跳起来,跟了去病房。”

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还未来得及掩饰,那边急切的声音传来,“什么,换药,你受伤了?”

“啊,没没没什么——”

“宋佳南,哪里受伤了?”

“膝盖,不小心摔了一个跟头。”她低下头看腿上的伤,还缠着纱布敷着药,“只是走路有些问题,医生说很快就会好了,只是伤到了皮肉而已。”

手机那头很久的沉默,死寂的沉默,隐隐的不安涌上宋佳南的心头,可是那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去机场接你。”

她只好央求,“别生气,我错了。”

那边淡淡的笑声传来,“宋佳南,我没生气,只是这两个小时中我需要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见。”

她在飞机上睡着了,梦里有五颜六色的光华,落在高中母校的小池塘里,片片睡莲悄然苏醒,粉嫩的肌肤细纹流淌柔软的温情,眉眼疏淡的少年,精致的眼角微微地翘起来,他在看天,天边急速流动的浮云,用那么孤独的姿态看着天。

她想去喊他,喊他苏立,上前去叫他的名字,嘴还未张开,身子仿佛生在柔软缠苦的沼泽,渐渐地下沉,青荇水泽缓缓地缠上她的身体,日光在眼前慢慢地泯灭,连同他的身影。

然后就惊醒了,一摸脸上都是汗水,睡在她旁边的同事嘴里低吟什么,凑近了一听,都是“余震,快跑”之类的梦话,想来这是震后第一次她们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睡。

惊魂甫定地下了飞机,腿脚走路不方便,同事帮她取了行李,还未走出大厅,就看见人群中那么显眼的那个人,毫无来由地心一颤,才后知后觉得害怕。

他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淡淡阴影。

熟悉到害怕触碰,在深深的恐惧面前,她一瞬间想到很多。

像是迷途的孩子,在暴风雪中蹒跚,终于找到回家的路,推开门一看屋里有暖暖的炉火,满眼泪水的母亲一把抱住他,除了心中的委屈恐惧,还有就是深深的依恋。

对爱的人的依恋,对失去爱的惶恐,紧紧地抓住了她。

苏立看上去如常,他对着她笑,流露浅浅的温柔,墨色的眼眸里星星散布纵横的血丝,宋佳南毫无预兆地眼泪就流下来,她哭起来那么汹涌,好似要流尽一辈子的眼泪。

“宋佳南,你走的这几天,我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我很怕。”

忽然身子被轻轻地抱住,力道不大,很小心,然后慢慢地,那股力量汇聚在她的臂弯间,仿佛在宣誓某种百年的承诺一样坚决。宋佳南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地颤动,眼泪安安静静地在他的臂弯间倾泻。

“不过还好,你回来了。”

不管宋佳南怎么强调自己的膝盖只是小伤,最终还是被拉到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在医院门诊部的大厅里,长长的走廊里挂着各个科室的精英人才姓名牌。

骨科的主任、麻醉科的副主任都在医疗分队里见过,很熟悉的面孔,看到后来,急诊科的年轻帅气的小邱医生笑眯眯的照片印入眼帘,宋佳南“唉”了一声,贴近去看。

她指着照片跟苏立说,“这个医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跟他的前女友联系上,走之前居然忘记问他的联系方式了。”

“他前女友在灾区?”

“嗯,是啊,现在还联系不上。”

他皱了皱眉,“别想那么多了,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我帮你打听下,不过说起来你在四川的时候怎么不接我电话,打一个电话给你就按掉一个。”

“我忙啊,不是帮忙运伤员,就是跟摄影师跑来跑去的。”

“说谎!”

她笑起来,细密的光华点点滴滴地绽放在眼底,哭过有些红肿的眼睛眯起来有些辣辣的疼,“怕自己软弱跟你哭诉,你知道那种生死之地,每天面对那样的情景,只想哭,但是不能哭,就只好忍着。”

“现在还想哭吗?”

“想。”蓦地眼角就湿润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回去,是真的。”

晚上吃了饭,她再也没有力气了,精力和体力都透支到了极点,在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橘色的灯光从别屋透出来,苏立的背影在晕黄的灯光中有些模糊,没来由的让人感到一阵温馨。

这里大概就是他的家吧,宋佳南好奇地打量周围,素色的主调,简洁的设计,清爽的摆设,很符合苏立的性子。

床沿摆着一双女式拖鞋,她下床穿上,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的房间,融融的灯光下,桌子上散落一些零散的纸张,刚想走近一探究竟,身后传来脚步声,“你醒了啊?”

“嗯,这是什么?”

他却急急地走过去把那些散落的纸收好,不小心却遗落了一张,轻轻地飘落在宋佳南的脚下,她低头捡起来一看,熟悉的字迹,淡蓝色的墨水,还有那么小心翼翼的折痕。这么多年的封存,纸质有些变样,泛黄,她有些讶然,“这些信…”

——“九月的广州,是一片炎热和繁杂。在这个陌生的学校,有一条很漫长的林阴大道,一直蜿蜒到宿舍区,可是那里不再是我熟悉的家乡的梧桐树,榕树和木棉树交替,绿色蔓延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今天走在这样的路上,忽然心中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我想到了你。你在做什么呢,你推荐的歌我一直都在听,我找到早年王菲唱的一首歌推荐给你——Do we really care——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风轻云淡地看待生命的轨迹,我没有答案,你呢?”

“我的信?是我的信,你都留着?”

她笑起来,咬住嘴唇慢慢地笑起来,眼眶里点点滴滴地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渍,却固执地在眼眶外打转,“傻啊,现在拿出来看干什么?你煽不煽情啊?”

苏立从她手上抽出那封信,然后放在那叠信件里,“偶尔拿出来看看,你的呢,不会都扔了吧?”

“谁扔了啊,都好好地放在家里呢。”

“可是应该没有拿出来看过吧?”他淡淡地笑起来,用手上的纸敲了敲她的额头,“宋佳南,给我讲讲你的那些事情,好不好?”

室内的空调缓缓地转动着扇叶,冷气袅袅地吹来。